砍倒善神以后(三)
厲績出生了。 他不知其母,只是在義陽王子的榻上啼哭。晏待時畢竟還是個少年,不得不從頭學習育兒。 晏祁看兒子白天忙碌,夜里哄小孩,也會嘆口氣,想起穹塞那位足不出戶的女少主。 女少主的父親變得喜怒無常,在地方沒有外客時,聚集妾婦和醫師,挨個責罵:“讓你們想法處理孩子,結果你們幫少主接生?全都與我作對,都與我作對!” 醫師辯白:“處理孩子,少主也活不下來,她那時的身體不能流產?!钡珔栫璐驍嘁蝗说募沽?。醫師便不說什么了。 妾婦們另有道理:“王子怕少主輕生,讓保下母子,見我們這邊不要嬰兒,便接過去撫養,也請示了大王;符香少主想在家住,另起一間居室,時歲當中,漸漸開朗,最近還和使女笑;只有穹塞長你執著舊事,總是發火,既不顧親人,也不敬王上?!?/br> 厲玷不敢在人前說大王與王子不好,夜里壓著妾婦:“你說誰不顧親人,說誰不敬王上?”幾次以后,妾婦們沒話了。大家照看符香,卻放任厲玷心里堆泥沙,最終湮沒義陽。 四年里,晏祁與龍文王合力邊防,保護西北,仍有許多小宗與游族滅亡,或是扛不住一個帝國的壓力,成為附屬。 后梁的都尉來了,張著旗子,捧著屬國印與詔書,開入受降地。 晏待時在代山上看。 這一年他二十歲,不要金鏤玉飾,不要寶石梁冠,而是選匹烈馬,巡視四邊,夏天披草雨衣,冬天披毛裘,走著走著,錯覺自己走進太陽;路過代山,他有空,也會到神宮靜一會兒,坐在頂上,遠望后梁的隊伍,其實只是一條黑繩似的影,卻仿佛能見每人虎狼的面龐。 晏待時反而生出勇氣:他在西北長大,從小斗虎狼。 但從小斗虎狼者多,不畏懼、不退讓者卻很少。義陽的大將們就為難,常常背著晏待時討論:西北各國加起來,才及半個后梁,如果某天,后梁傾國來伐,義陽如何抵擋呢? “聽說后梁……聽說后梁帝……”穿獵服的人悉悉索索,晏待時御馬經過,便不說了。 晏待時知道他們嚼的是什么舌根,無非是最近在義陽傳開的、某大將要向后梁求和一說。 有豐富經驗的大將,判斷與后梁之仗不能進行,似乎很使人信服,但晏待時秉性堅定,絕不會從于這種屈辱,所以他便在某次朝會上反駁大將,說數年以前,后梁攻入代山之外的代關時,義陽打過漂亮的守仗,倘若再有戰爭,防守反攻,再贏一次就是了,而大將未見兵馬,卻示怯,實在沒有骨氣。 這番話說得大將羞辱,王臣側目,從此求和者不敢當義陽王子的面開口,能開口的都是義陽民眾。 民眾愛他,尤其年輕男女,總用親人的口吻:“殿下!”老人含蓄一些,只是注視他:他們的殿下長大了,肩負一國。 但有人肩負一國,就有人放下家國,在求和之事激起波瀾,而晏待時始終向前時,厲玷正坐在家中,打量一枚印章。 厲符香受辱以后,厲玷準備毀了獳丘,他命人引水,又拆了帳,用火燒時,看到金印在發光。 刻有“天子行璽”的印章,落在厲玷手中,每當國內提起后梁,他便取印把玩,夜里去女兒的別居偷聽夢話:“馮易,你的男仆叫你陛下?” 他也墜入夢中,出不來了,幾天睜著眼:“馮易,陛下,陛下……” 晏待時來巡查。厲玷凹陷眼睛,一舉一動是招待他,其實魂不守舍。 “穹塞長辛苦?!?/br> “不辛苦?!?/br> “穹塞是義陽之邊,尤其近日,更要當心。還有,龍文是我們的兄弟國,真有什么困難,可以求助龍文所領氏族?!?/br> “好好,遠親不如近鄰嘛?!?/br> 晏待時看一眼厲玷:“穹塞長注意休息?!?/br> 厲玷如夢方醒,上下打量晏待時:義陽的神武子,原本有希望成為他的女婿,如今卻稱他為某長,用下行的文書與他通信,這一切都怪…… “殿下,不如去看看符香?”厲玷突然說。 晏待時去了,隔窗與厲符香說會話,三兩句中,有嚴肅的教訓。期間,厲玷就在不遠處。 “殿下,你喜歡符香嗎?!敝形绯燥?,厲玷隨口一問,嚇到與席者。 眾人忐忑,看晏待時。 “不喜歡?!标檀龝r很果斷。 厲玷跳起來,將要咆哮幾年的心里話:假如在符香最傾慕你時,說一句喜歡,哪怕是哄騙十六歲少女的話,也不至于讓我一家落到這種地步,你這無心肝、無感情的青年。 妾婦們煞白臉色,都去阻攔。 好在厲玷清醒,自己坐下了,還陪一個笑臉:“那小孩放在殿下處,太不合適,請將他交給我吧,我畢竟是他外祖父,而符香是他母親?!苯鹩≡趨栫枭砩?,硌得他呲牙。 “父父,父王,”厲績幼時學說話,學晏待時稱呼晏祁。 晏待時糾正:“殿下?!?/br> 但小孩“父父”地來了,枕這位少年父王的腿。晏待時便說不出什么,下次再聽見他錯,只告訴他男兒不要甕聲甕氣。 這回出發向穹塞,厲績卻一聲父王也不叫了,似乎明白自己并非他的兒子,正要被他送走。 父子同車,小的那個還不及人半截腰,大的那個也不常與人親近,撐著車廂:“穹塞的君長是你外祖父,你今后住在穹塞,還可以與和你母親一起?!?/br> “是,殿下?!眳柨冄壑芗t了。車輪不停,將他送到厲玷面前。 晏待時交待幾句,吃頓晚飯就走:對外道路太多,他要檢查,還有的忙。 “走了?!?/br> “是,殿下?!?/br> 厲績引頸看晏待時,直到他不見,才扒飯。 晚上,厲玷帶厲績見符香,親熱地說孩子已有四歲,卻被符香關在門外。妾婦安慰厲績,沒事的,你母親容易困,明天就不這樣了。 厲績點頭,滅燈后出門,找他的父王。 苦荼生霜,半夜最冷。小孩走不了,蔽身在某屋,天亮了,才被晏待時抱出來——他一身寒,查了一晚上道路——厲玷帶著人眾,隨晏待時找,看到厲績,便大叫外孫。 人們議論:“符香少主還有芥蒂,穹塞長先心軟了?!?/br> 晏待時看一眼厲績:“這里有你的血親,他們真心待你,則,你選吧——你也是男兒了?!眳柨冏ニ敖?,選了留在穹塞。 小孩有點害怕,更多不想讓晏待時為難:對于他,世上沒有比父王更珍貴的人。 “以后父王再來接我,好嗎?!眳柨兊吐?。 可晏待時已經放下他,向東登上平臺:后梁的旌旗在遠方,終于臨義陽,晏待時轉身下臺,跑過厲績,命令山民避險,而穹塞準備御敵。 晏待時不為自己而活,十分辛苦。晏祁在欣慰之余,也心疼兒子,適當地干涉一些。比如撫養厲績的事,他就曾與晏待時長談。 “生母都不要,你領過來干什么?這孩子還是個后梁人……”涼臺里,晏祁在勸,本意是想晏待時不要勞苦,等穹塞那邊情況好了,將孩子送回去。 “是后梁人,不是義陽人?”但晏待時會錯意,冷冷地問,“父親,你也像外人,覺得符香和嬰兒臟?” 晏祁火起,給他一腳。 晏待時伏在地上,直勾勾地看他,不馴的兩眼,讓晏祁嘆氣:“我好歹是看符香長大的伯父,如何能這樣想?我是怕你遭受非議?!?/br> 晏待時已經非議纏身:起初人們說這孩子是晏待時的私生子,后來某部落長看不下去,將符香之事講出,又陷晏待時于新的境地,大家亂猜晏待時幫厲符香的理由:“王子不是不喜歡穹塞長的姑娘?人家受害,他又幫忙養小孩了……” 晏祁讓晏待時給王臣們下書,做個解釋,晏待時不睬,看父親氣得臉紅,才勉強擬一道。 他寫“穹塞長外孫”,寫“符香為因母”,涂涂改改,最終全削掉,換成“我的兒子?!?/br> 義陽少男是他的兒子,義陽少女是他的女兒,年紀相近的阿查、符香并許多青年,無一不被他看作子女,晏待時很早就明白,自己不會對任一人產生情欲,只會從高處愛他們,像代山上那座石像。 晏祁批評他,這小子,當自己沒有私心?是完人?世上哪有完人呢? 晏待時自負,不回答父親,實是在心中發誓,為了義陽,此處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要做完人:公平,正義,摒棄自私的肚腸,為他人奉獻血rou。 后梁的軍隊來了,他自請纓,卻敵百里以外,追擊四十天,活用地形與奇正(戰法),退萬余人,將領軍的趙將追至隘口,迫使其棄車逃走。而他一身血污,循著四年前穹塞長開辟的山路,走向自己的國家。 好晴夜。晏待時邊走邊卸肩甲,命人去望樓換哨。 何時起,他的身邊空無一人,面前倒有一個,是厲玷,穿著行裝,抱著匣子,很疲倦。 晏待時以為他來接人,示意他早休息:“還不能放松,明早穹塞長與我同去,要監護部落內屬以西的地……” “殿下凱旋,”厲玷匆匆打斷他,將匣子打開,給他看義陽王晏祁的首級,“但是,對不起?!?/br> 義陽內亂,使時局反轉,為后梁和西北諸部帶去利害,長久地影響著兩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