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白瑾之章
聽二姊說,母親生三哥時,陣痛整整一月才在黎明之刻誕下,當時諸位長老高興地不得了,直說我族又多了一名良將;而生我時亦是,只是誕在夕陽漸落之刻,長老高興之馀卻感慨一句:「唉唉…這孩子…能看見我族的興衰?!?/br> 我踏在皚皚雪地上呵呵一笑,一陣強風吹落兜帽,重新戴上后,繼續來時路,二姊跟了上來,拍了后背一響,「傻小七,笑的什么?」 搖了搖頭,遂回:「沒什么…我族常年在這兒不見人煙之寒風谷棲息,我實在看不出何為興衰…」 二姊輕拍了拍我腦袋,笑著說:「小七,你還小,長老們說的自有道理在…走吧!再不回去,暴風雪就要跟上來了?!?/br> 瞪了她一眼回嘴:「不小了!我都已滿百歲了!」 當年的話猶言在耳,而如今,卻正面臨我族的存亡之際。 不知何人將長生不老之謬言傳到了山下人耳里,寒風谷谷口這原本罕無人跡的地方便成了獵人守株待兔的居所,族長爺爺為了不傷及無辜決定搬離住所往南遷移,只要一被發現蹤跡,再往別的地方躲避,這一逃便是百年。 當爺爺撲進我懷里,一把箭穿進他心口當下,長老們預言的那句話便成真了。 「爺爺!爺爺…」 爺爺年輕的臉龐向來充滿活力,可那瞬間,我卻看見了衰老。 「小七…別哭…答應…爺爺要…好好…活下去…」 我擦去了臉頰的淚,猛點著頭,卻語不成句。 就連醫術高超的瓏滅,都無法喚醒爺爺。 「小七,連同爺爺奶奶的份一起活下去!」就見奶奶抽出了心口上的箭,一把刺向自己,跟隨了去。 我在那天,將一世淚水流乾。 爺爺奶奶火葬那日,我與三哥將昌國國君之項上人頭帶回弔祭,爹親亦在那日登基,以爺爺之名起國號,并宣示永遠不敗,從那天起,族人開始了四面八方的爭戰略奪,將憤怒、不甘轉換成戰力擴大不落國版圖,成為無人能覬覦的對象。 十年過去,我親自將爺爺奶奶之骨灰葬回老家寒風谷,只有這雪靄靄的一方天地,方能讓他們長眠。 百年后,迎來八妹及九弟的出生,高興之馀也感慨自己不再是最小的小七,隨著安穩富裕的生活,或許大家也逐漸淡忘了那段最難熬的過去,但,唯獨我午夜輾轉難眠之時,仍會憶起爺爺為我擋下的那一箭,以及奶奶自刎前之堅決… 是什么樣的愛,才能如他們這般永垂不朽?不是以我族之生命長遠去衡量,不是以梵影族流傳世上價值不斐的玉雕,亦不是雨花族那株能呼風喚雨的大花… 大哥勾起他那慣有的魅態笑意,呷著茶說:「奶奶對爺爺的愛就如烈火般炙熱燃燒…就如同我對你大嫂的心一樣?!?/br> 二姊回:「不,應該如我對你二姊夫的熱情才是?!?/br> 五哥頂了句:「錯,應該是涓涓細流的溫情!」 六哥打了個哈欠,不語置評,躺在六嫂腿上睡起午覺。 四姊一臉無所謂,「我沒對象…不過我覺父君母后那樣也挺好的?!?/br> 八妹跟九弟在一旁調皮地繞著圈圈轉,尚未踏上成人世界… 遠在邊關的三哥特地捎了封信回答這個問題:「何以苦惱?等你愛了便知?!?/br> 我一笑置之,將信收進了抽屜,決定開始物色王妃人選。 想不到這消息一傳,來自四面八方有頭有臉有錢有勢的全給來了,可沒一個中意的,就聽母后嘆了口氣,狀似哀怨地同父君抱怨:「都怪我將小七臉生成這般…才讓他沒一個入的了眼的…」,我sao了sao頭,遂回了句:「孩兒可沒有以貌取人?!?/br> 父君安慰著母后,手一揮:「得了,別選了,再緩緩吧?!?/br> 這一緩,便是二百年,所幸聽了父君的話,讓我等到了獨一無二的她。 那日,我為參與炙國談和盟約特來霧花卻不想中了招讓闇狼襲擊,我轉成童身逃進山里,就怕后有追兵…可傷勢著實嚴重,我倒地不起,意識漸漸抽離… 迷濛間感覺有人壓到身上,這一撞使我清醒了大半,可眼皮厚重地睜不開,連跟手指頭都動不了…想著被找著也罷,如那臭狼夠狠便把我做了,活八百年也實是夠本,也好對爺爺奶奶有個交代…反正三哥會為我抱仇的… 可…上天總算眷顧我的,那人不是追兵,卻是個醫者,她為我將胸口上的暗器取下…我尚來不及睜開眼對她道謝,她便留下一句話走了。 那聲音…聽起來細細柔柔的,似個孩子…但那語氣,卻像個歷經滄桑的大人… 「小子,我能幫的也只有這樣了…我走了,后會無期?!?/br> 一年來,這句話不停盤繞在心上…無法捨去。 自那之后,我讓三哥所救,醒來時已在霧花驛館,瓏滅說救我之人醫術超群,肯定在他之上,他甚至為沒有親會此人感到惋惜。 而我為了找她特待在霧花飄渺,每日派人四處打聽各家醫館及醫者已一年有馀,卻苦無所獲… 桌上的小水袋,我望著出神。 「你…究竟是誰…」 天下起了細雨… 有雨的日子會讓我思念更甚。 撐起那把她留下的杏花傘走在飄渺西街,想著…是否她也在某一處看著這場雨… 一陣悵然而過,頭一抬,一名個頭嬌小的孩子穿著大了不少的男裝緩緩走進一紙傘攤,那聲音…那語氣…彷彿是那日的她在耳邊呢喃,我不敢大步向前詢問,為怕錯認,我選擇當個小人尾隨她,發現她竟然入了蕭家后門。 莫不是蕭家請來的醫者?亦或是蕭府僕役?許多可能在我腦里串連,但那些都不重要,我只想確定,她,是不是我想找的那人。 五日后下午無雨,她從后門走了出來,我真正瞧清楚了她的臉。 未施脂粉乾乾凈凈的白皙臉蛋配上一雙大又圓的眼睛,眼眸透著一股疏離與沉著,與她的年紀毫不相配,雖稱不上美人,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氣質。 我深深為這份氣質所吸引。 當她從紙傘攤老闆手中接過與我手上這把一模一樣之杏花傘時,我莫名地落下了淚來,三世來沒再流過的東西,泊泊地從眼眶里不斷冒出,名為感動的心情不停在sao動全身血液…我顫抖著…激亢著…在她離開后,我擦去臉上難堪,遞了張銀票給老闆。 「老闆,我這手上的杏花傘圖,可是出自適才離開的那位小弟?」 那老闆將錢收進了懷里,哈巴笑著:「看您傘頭上的記號便知是我老周這兒做的傘,那小弟是第二次光顧我這小攤,說來也妙,我這攤子里的傘他都不愛,就偏要他自個兒畫的杏花圖…我便替他騰上了!不過那小弟手真巧,這繪畫的功力真是了得,大少手上這把傘想必是那小弟贈的吧!」 我點了頭,交待他:「我來問你之事萬不得對她提起,告辭了?!?/br> 回到驛站,我難掩興奮之情,讓連逐去查她。 「不論是什么大小細節,本王都要知道的一清二楚?!?/br> 「遵命?!?/br> 打開傘,美麗的杏花四散,尾處一印紅底二字,輕撫著,愛不釋手。 「秋雨…總算找著你了?!?/br> 每日清晨時分,我便會來到蕭府后門直至日落,有時運氣好,十天便能得見,有時則一月才能得見。 而在等她的第十日晚上,連逐回來了。 「蕭遙,今年一十有四,蕭家主事蕭嚴青之小女,雖為嫡室所生,但其母不受寵愛,產下她后便逝去,由奶娘一手帶大,因蕭主事無意栽培,琴棋書畫無一能通,甚至連字都不識得幾個…奶娘在她一十二歲時便告老還鄉,身邊獨留一位喚小桃的奴婢?!?/br> 眉一皺,問:「還有呢?」 連逐頭一低,歉然回:「稟主子,能查的僅有如此?!?/br> 這晚,入寢不能安眠。 為何大字不識卻能醫術超群?為何書畫不通卻能筆風獨樹? 太多的疑問在腦里流竄,頃刻間,我甚至懷疑,這名為蕭遙的女孩真與秋雨是同一人? 清晨雨紛飛,我比平時都早到蕭府后門。 而幸好早來了,才得見她自后門打起杏花傘自眼前漫步而過。 她腳步慵懶,先到對街剛開的米粥攤帶了兩碗,再往大街走去,有時會停下腳步仰頭注目,有時會抬起手來感受飄雨,帶著稚氣的身段里藏著一抹惆悵… 最后,她在一幢樓前停下,我抬頭一瞧,匾額上刻著第一書樓,見她小手在大門上敲了敲,沒一會兒,門打了開,她將米粥遞給了里頭的人,收起傘入了內,這一待便是一時辰。 我隱身在樓對面的小巷里,就見他們各自打了傘出來,鎖上門往前頭走去,我跟了上,一路他們有說有笑,內容聽不甚清楚…一股名為妒意的怒火悶悶地炙燒著,沖淡了理智,似要淹滅… 這樣陌生的情感…一時間令我難以招架。 他們入了金寶錢樓,約莫一刻鐘出來,兩人在門前擊掌,那男人…竟還拍著她肩! 就在妒火快將理智燒成灰燼之時,他們互相告別分道揚鑣。 我沒再跟上,待她走遠后,穿過兩個看門守衛,入了錢樓。 那柜臺的掌柜一見我便瞠目結舌,語不成句,嚇得腿站不直,想是個有眼力之人。 「敢…敢敢問大…大人…小的…能為您您您…做做什什什么?」 我也不同他周旋,開門見山問:「你甭緊張,好好回,適才入你這兒的,是何人?」 他洩了口氣,陪笑:「是是是…第一書樓的老闆…名叫陸光知?!?/br> 「另一位呢?」 他雙眉挑個老高,緊張地直打哆嗦。 「另一位是…這…這…這兒小的實在是說不得??!」 我將懷里所有銀票掏了出來放在柜上,「說了這銀票全是你的,不說…就等著吃牢飯吧…你也甭嚇著,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再不會有第三人知曉,明白嗎?」 見他咽了口唾沫,盯著桌上銀票,最后全盤脫出:「那孩子是陸光知帶來開戶的,今兒個頭一遭光顧我這兒金寶錢樓,戶名是秋雨,別見他小小個頭兒,那存的銀票可大把地能買戶高樓了,大人…您千萬別說出去…那孩子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小的要保密到底??!」 由此確定,她卻是秋雨,只是…年僅十四的她,就算是名門閨女,如何得來這么多銀兩? 那日近晚,我壓不下好奇,做了回梁上君子。 這是一個非常小的院落,略顯凋零斑駁…不大的前院有一顆大樹,就見她晃著兩隻細腿兒,隱身在樹上,嘴里哼著我聽不懂的曲子,似是非??鞓贰?/br> 然后,一顆小東西被拋了出來落在地上…一瞧,原來是剛被啃完的果子,而她顯然已吃了不少顆了。 她跳了下來,一頭未束的長發在空中飄逸,快樂在她眼眸里綻放,我將這一幕牢記地清楚,這是頭一回看見她的笑容… 爾后我照樣每天清晨來等門,這習慣一做便是一年又十一月,亦摸透了她的作息。 小雨每月底會去書樓一次,月初書樓便會推出名作家驟雨的新作。 她最愛吃街尾一家餐樓,每回出門都會先去那兒打打牙祭,她尤喜愛在雨天出來,有雨的日子我會特別期待她出現,她帶過五幅畫進畫樓轉賣,五幅都讓我高價買了下來。 還記得她第一次將畫帶進畫樓,我即刻讓連逐進去將它買了回來。 當連逐帶畫回來,我親自打了開,波瀾壯闊的山水畫有別于女子之創作…我愛不釋手,不愿其他人分享這出自她手的創作,遂問:「這可是秋雨第一幅賣出的作品?」 連逐頭一搖,「屬下問過畫樓老闆,這已是第五幅?!?/br> 我心底怒火一燒,氣自己為何不是第一個買下畫之人…羨慕、忌妒在心底焚燒,朝連逐下令:「快將那四幅畫收回來,不惜一切!」 花了一月,連逐成功分別將畫買了回來,因這大肆舉動,秋雨的名聲更上層樓,贗品尤其之多自不在話下。 霧花國女子芳齡一十六才能出嫁,我盼著她長大成人,盼著她成為不落國七王妃,亦盼著她第一眼見著我時的樣子,不愿現下與她相認,不過是這樣一個小小私心,只想為兩人的重逢別上驚喜。 為了籌備婚事,我趕回了鷹阜入了宮,告訴父君母后這個好消息。 沒想當我一說出蕭遙二字,父君樂得開懷大笑,重拍了拍我背:「不愧是我兒,不用我這兒老頭提點便能找著??!你放心!等會兒我擬個旨給霧花那老妖精送去,你就等著當相公吧!哈哈哈!」 我聽到后面喜不自勝,倒也未細細咀嚼父君的話中含意,直到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她是讓父君從異世帶回的… 三個月后,父君捎來消息,說是霧花國的使者來到,需要向我稟報一急事,我入了宮,便見那使者跪地叩首,抖著嗓子說:「我國實是惶恐…原與貴國平心親王訂下良緣之蕭府小女蕭遙,現下患上惡疾,重癥難癒…」 一聽此話,我霍地起身跑到那使者面前:「你再說一次!蕭遙怎么了?」 「蕭…蕭遙患上惡疾…恐恐…恐無法與貴國結緣…不過…蕭家老爺自薦二女…」我搖著他肩,讓他抬頭:「你再說一次!蕭遙怎么了?你給本王再說一次!」 「蕭遙小姐…重癥…」我一掌摑了過去,「胡說!」 那人倒在地上,顫著嗓子回:「微微…臣所言…屬實不假…請親王節哀…」 眼前黑云罩頂,身上的血液彷彿讓寒河水浸泡冰凍個徹底…已無法呼吸… 一時間天旋地轉,眼前只有黑,再無別的… 小雨… 「小七!」 我醒來,就見父君環胸扯著一抹笑意坐于床邊靠椅上。 「哈哈…小七,你可知道…你這輩子頭一遭這么暈過去,便是三天?!?/br> 我大驚,趕忙下床喚來彩青彩婕著裝洗漱,卻讓父君一手制止,「先到門外候著,老頭我有話要跟你們主子說說?!?/br> 門一闔上,我轉身面對父君,滿臉著急:「父君,孩兒現下就想趕去蕭府?!?/br> 他背靠門板,難得正經問:「小七,你…信緣分嗎?」 眉頭一皺,絲毫不解為何在此時提出這么一句話,我想了想,確實回了:「我信?!?/br> 他聽了后開心一笑,離開門板重重拍了我右肩:「就算是強求來的緣分…你也懂得牢牢握???」我頭一點:「恩?!?/br> 他拍了我后背一記,「去吧!孩子,就算對手再難纏,也要給我娶回來!」 「孩兒謹遵父命!」 他越過我開門喚她們進來,走前特地撂下了一句:「盡快回來??!邊關…可不大穩定唷~」 快馬七天趕至霧花飄渺,正裝遞帖欲入蕭府,誰知大門緊閉外,擋在門前把守的竟是那花帝派來的皇家親衛,領頭的還是她親信-鳳令官。 「圣上英明,未卜先知平心親王近日必來蕭府探視蕭家小姐,特命鳳令在此恭候大駕?!?/br> 我一怒,拜帖往他臉上一扔:「廢話少說,讓本王進去!」 連逐一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抹血痕涌現,卻不見他收勢之姿。 「親王若是用強的,鳳令同兄弟們自是敵不過,可…這蕭府大門…下官是絕對開不得的…」 我怒氣更盛,確知不能在此滋事,遂讓連逐退下,緩了兩口氣問:「蕭遙為本王之未婚妻,既重病在身,可有不讓本王探望之理?!若論醫理,我國有天下第一瓏滅,亦能把上一把好對癥下藥,若延誤了救命時辰,你百條命都不夠!」 他身一躬,「親王息怒,圣上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是…蕭家小姐病情嚴重,恐有散傳于親王貴體之疑慮…」 我一聽,心痛地想拆了大門直衝而入,為何…為何小雨要受這種苦! 「你開是不開?!」 他身一跪,頭嗑地:「就算鳳令今日血濺當場,也無法遂了親王心愿,請親王息怒?!?/br> 僵持不下,雖然很想一把拆了房…但這畢竟不是國土,卻是盟國,我轉身腳步輕移,卻比來時更加沉重。 「告訴花帝,這筆帳…本王記下了?!?/br> 回到驛館,卸下怒氣與擔心,拼湊著這幾天發生的事,卻覺事有蹊翹。 入夜,獨自去了后門,跳上樹,原本罕無人跡的小院子卻燈火通明,見幾名身手矯健之親衛把守四周,相當嚴謹,我不得其門而入,鎩羽而歸。 第二晚,我便讓連逐跟著摸了進來,花了三天觀察他們交班時間,而這三天,不見醫者與僕役在院里出入,就連那小雨的奴婢小桃也不見蹤影…這讓我懷疑一件事…小雨,是不是根本…不在里頭! 第五晚,我們趁著換班空檔鑽了進去,果不其然,房里連個人影都沒有…我大失所望,盤算著小雨究竟人在哪里…一瞬間,黑暗支配了全身,除了冷…再沒別的了…恐懼、害怕像蠱毒般啃噬著我,無法動彈… 「主子…再不走,天就要亮了?!?/br> 驛館,一場大雨遮蔽了初露鋒芒的晨光。 我茫然無措,問他:「你說…她上哪兒去了?」 連逐看著我,一慣的語氣,卻讓我有了一線生機。 「連逐不知,但人不在…卻重兵把守,只能確定一件事?!?/br> 眼一掃,問:「什么?」 「夫人健在且不在府里?!?/br> 我一愣,「為何你能如此肯定她未重???」 連逐單腳一跪,鄭重回答:「此為屬下大膽臆測,天下人知我國有名醫瓏滅,既是重病為何不向我國支援?何況重兵把守前后,就怕高手入內一窺究竟,由此,連逐判定,夫人可能…」 我著急問:「可能什么?」連逐頭一抬,歉然回:「夫人…可能離家…」 頹然坐回椅上…連逐的話如當頭棒喝般…徹底打醒了我…這個想法我怎么可能沒去想過…這幾日的觀察,早讓心有了些底,只是不愿承認罷了… 也難怪…蕭家得用重病這招塘塞,也難怪…花帝要派人看守… 想是皇家蕭府連成一氣想湮滅小雨離家抗旨的證據。 「哈哈哈…哈哈哈…」不禁悲哀失笑…小雨…你就這般不想見我? 「主子…」 我收起笑,直起身子,朝他下令:「從今天開始,每日派人駐守蕭府與城門,一有動靜馬上回報?!?/br> 「連逐領命?!?/br> 不論你肯是不肯,我白瑾這輩子…非你不可。 雨不斷下著,如同我心一般零碎。 住進驛館已一月馀,小雨就像從飄渺蒸發般不見蹤影,就連第一書樓也無動靜,我甚至想,無情如她,是否已拋下作家的身份遠走他鄉?可直覺告訴我,她絕對不會。 每日我化為童身藏在第一書樓的小巷里守株待兔,直至陸光知關門打烊,再尾隨他回家,好幾次我懷疑,小雨會不會藏在他屋里,為此我甚至翻墻去勘查過,可惜除了一家老小再無其他。 今日我仍守在這里,細雨飄飛落下,染濕了肩…去年飄渺的秋季非常美麗…可為何今年…除了灰…再看不見其它顏色? 看著街上行人撐傘或匆忙或悠然,心底…有那么一瞬間的恍然,那么一瞬的空洞…然后,一輛馬車慢慢駛過眼前,不知為何,我離不開眼…視線便這么膠著…它在街口轉角處停下,車伕將車門輕啟,那一幕…那一刻…直至我閉眼長眠于寒風谷底,斷無法從我記憶里抽離… 她緩緩下車,撐起了那把我一盼再盼的杏花傘… 一身的青裝顯得更加清瘦了… 原本飄逸的長發短了… 渾圓的眼睛有著熟悉的沉著… 「孩子,你的爹娘呢?」 聲音仍是那么的細柔好聽… 仍是我記憶中那大人般的口氣… 「不哭不哭,我帶你去找爹娘可好?」 我狂搖著頭,激動地發不出聲音…眼淚像寒河決堤般一涌而上,一發不可收拾…甚至錯過了對她坦承的時機。 當她牽起手的那刻,我迫切地渴望永遠都不要松開…我緊緊地抓牢、緊緊地… 就算是要說謊也罷,此時,我只知道,不能放手。 絕不能放! 為了留在她身邊,我充作十歲大走散孩子留在了她新住所-聽雨。 利用她軟心腸與她同進同出,同食同寢…活了八百多個年頭,頭一次我嚐到了母后曾說過的平凡的幸福。 小雨比常人晚睡得多,卻也貪睡得多。 她廚房請來的陳嫂,便是她先前愛去的餐樓廚子。 她身邊總愛跟我爭寵的書童如夢,是從街上撿回來的。 她不一定每天進書房趕稿子,可一進去便是幾天不出。 她喜愛夕陽晚霞照映的紅楓,卻也更愛細雨紛飛的午后。 她酒量極好,喜喝溫熱后的果酒,卻更愛品茶。 她偶爾會吃吃外頭帶回來的小糕點,但淺嘗即止。 其實她不愛說話,但為了大家有問必答。 她是個好主子,在她身邊不管是誰都感到快樂與溫暖… 可為何…有時,她在后院椅上看著滿片楓林,眼中有著落寞? 我知道她壓根沒把我想起,便藉著原本想推辭掉的柳霧湖一聚用本尊來嚇嚇她,可卻反而讓她為我受了重傷,幸好當初讓瓏滅跟著過來飄渺,才沒讓她離我而去。 在風雪城的日子能用白瑾的身分與她在一起是我萬萬沒料到的事,可好事多磨,邊關那兒蒼狼蠢蠢欲動,不得不與小雨分開,這一走便是兩個月,而再見,卻是為了醫治深受重傷的我,拜小雨之手,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當她拼盡了全力,只為了讓我好好活下去…那個樣子的她,神圣莊嚴,美麗耀眼…我又重新愛上了她。 原來愛,是如此神奇,再看到她另一面時,卻更加地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當我見著在大雨中徒步而回的她…豪無生氣,彷彿被抽走了靈魂般沒有血色…我衝了過去,見她坐于不不久前才做好的棚內躺椅,一陣大咳不止,一抹紅色痕跡自她唇角處蔓延而下,滴在了她青色衣領上…她在笑…笑得凄楚,臉上淚痕滿佈…然后,她緩緩閉上了眼,視線在最后與我對上… 「小雨!」不要離開我!千萬不要離開我…抱起她衝回房,讓跟著進來的瓏滅醫治。 瓏滅替她把了脈,良久,收回手,嘆了口氣。 「這是心病…肝火衝頂,氣血翻騰,又加上上次的內傷未痊癒,才會吐了血?!?/br> 她燒了兩天兩夜方醒,一顆懸吊的心放了下,卻無法釋懷。 是什么讓她如此傷懷?是什么讓她氣血攻心?她不愿說…這答案,卻在我身份暴露后從父君那兒知道了答案。 七王府沒有她的身影、聲音與氣息…待在她房里,想著念著,無法停止。 思之成狂,食不下嚥,難以入眠,望著她的畫像…指上琴弦無法彈下…最后索信搬去了霧花飄渺驛館,每日在聽雨遠處靜靜地期待她出現。 九弟捎信來問我腦袋是不是病著了,我將信撕了,連回都懶,那小子就同從前的我般,不了何謂情愛,又怎懂我? 這日一早,小雨的馬車出現了,我尾隨她至蕭府,看著她在后院巷口處遠遠觀望那場假葬禮,單薄的背影…讓我好想衝過去緊緊地擁抱著,雖然那不是她真正的家…可,代表這世界之身份的名子,在這一天深埋土里…誰能不悲? 過年了,我無心回不落,只讓信鷹稍封家書回去交代。 初一晚上見小雨帶上如夢去大街熱鬧,為怕醒目,我化成童身靜靜地待在入口處,想像小雨牽著的是我的手,一起逛街…一起買小物…我不禁羨慕起如夢來,能讓她照顧著、寵溺著…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正如此想著,就見她牽著她小手緩緩走了過來,我屏息著,鼓起勇氣不躲進馬車,找回了久未發聲的嗓子,輕輕地喚了她名,并將原本想偷偷放在她房門口的懷爐交給了她。 知道她不愿見我,可哪怕是一下下也好,只想再多跟她相處些…「小雨…陪我逛逛好嗎?」我脫口而出,渴盼著她答應,見她猶豫掙扎著,最后卻應下了,我欣喜若狂,她拍了拍如夢腦袋交代阿東先載她回去,不知為何,我就是吃味兒,就是不愿她寵我以外的人,遂黏過去緊握住她手,抬頭朝如夢示威。 我承認本王是孩子氣了些,可那又如何?對著她,我就是忍不住耍起性子。 她帶著我逛一家家攤子,我有買的她一律多帶一份給如夢,彷彿是刻意氣我般,我雖不暢快,可能跟她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我珍惜著每一刻,就盼此情此景能長久不滅,我食慾大開,只要是她給的就算是魚我都能嚥下,知道她累了,可卻不想松開她的手… 藉著童身,我總能釋出無限的勇氣,所以硬是扯謊跟她回聽雨去。 想不到小雨不僅為我畫了幅面具外,還驚喜地送了把木簪子。 終于親自從她手里收到了像信物般的禮物,不是對著十歲大的孩子,而是真真實實的白瑾,這簪子就像她在耳邊蜜語,彷彿在宣示對我的情意。 好想…就這么待在這里,有她的聽雨。 可事與愿違,連逐來報,父君讓我趕回應阜,萬般不捨,卻知小雨不可能同我回去,這天下起了大雪,手心輕握著木簪子敲了她房門,希望她能替我挽上。 我知道她不擅此事,但無所謂美丑,只要是她挽的比什么都珍貴。 還沒道別,卻已相思成災,我私心地吻了她,希望她能多想我,那怕是生氣也好。 可我的小雨,卻在我遠待邊關談判時讓那隻臭狼綁架了! 連逐來報:「稟主子,飄渺聽雨那兒傳來消息,夫人可能讓炙國三王子沙柏克綁走?!?/br> 我大驚,執筆的手一緊,狼豪應聲而斷。 「幾天前的事了?!」 「探子回報夫人自一月前去街上后便未回聽雨,是阿東請第一書樓的老闆速寫了封簡書傳報七王府,而有旅人看見夫人不見那日,有匹高大的草原黑馬在大街上奔馳,旅人所形容的馬上圖騰,應是三王子沙柏克的狼形?!?/br> 帶人殺去沙柏克札營的地方,卻已人去樓空。 一掌拍在刻有狼圖的石墩上,應聲化成碎屑。 從未有過的怒火與恐懼自心底深處蔓延開來。 萬一小雨…就算把炙國全滅了都不夠!不!小雨不會有事!不能有事! 你等我,我這就去帶你回來! 我帶一批隊伍趕去風賽城,四周卻有闇狼埋伏,哼!這匹臭狼…像藏寶似的藏著小雨… 「連逐,本王進去即可,你先找間安穩的客棧?!?/br> 「主子…一切小心?!?/br> 我避開耳目隻身潛進,入了那丑陋的土色碉堡,直奔守衛最多的白樓。 兩匹闇狼殺了過來,讓我擊斃,四周響起了狼嚎,傾刻間讓守衛團團圍住,那可惡的沙柏克自樓內渡步出來,一派輕松且睥睨。 「沙柏克!把小雨交出來,本王可免你一死…」 「本王聽不懂您再說些什么…若是親王想用強的,本王的狼爪可不留情面?!?/br> 見他完好的右腿…我心火燒得片地,竟然綁架小雨…只為了救治他的傷! 然后,我見到了她,她緩緩從那匹狼的屋里走了出來,同他說了話,我看見她看見我時的激動…亦看見他目睹她跑向我時的震驚,那眼神…絕對不是對一個醫者該有的…那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慕之色! 抱起小雨瘋狂地斬殺,頭一次,心頭的嗜殺之氣如此的倉狂,我多想就這樣殺了他,多想!但我偏不能就這么毀了父君的計劃… 回到客棧后,發了瘋撕去那令我氣憤的服飾,扯下了那掛在小雨脖子上的狼珮,強吻了她… 狼珮…狼珮…這么貼身的東西為何掛在她身上! 滿缸的醋意充斥著心,為何我的小雨偏偏讓那匹狼看上了?! 回到行將城,我心才真正放下,可卻在三哥接替后,回鷹阜路上中那沙柏克埋伏! 再次醒來,我在地牢里,雙手雙腳讓粗大鐵鍊銬住,動彈不得。 沙柏克站在我面前,冷聲說:「你放心…除了你,其他人本王可沒動?!?/br> 我冷冷地瞧他,未置一詞,只要小雨平安就好。 他轉身離開,換了個打手進來,一鞭一鞭地往死里抽,我忍受著痛苦,有時痛暈了過去,讓冷水澆醒后又是一頓鞭。 不知這樣幾天了…滴水不進的狀態下,我還能見到小雨嗎? 小雨…我好想你… 那炙帝來見我了,親手揮了我幾鞭后,削去了我從未修剪的長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瑾…想不到你也有這一天??!人稱天下第一美男子…我呸!就憑你?!」右臉讓他用刀子慢慢地劃。 我連喊痛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睜著雙眼睛看著他猙獰的面目。 多丑??!想來父君多年的禮讓是多么的可笑…竟讓他以為我國屈身于他… 可沒想,這鞭刑之仇竟讓小雨替我報了。 當我睜眼醒來看見的是她,彷彿就像夢一樣如此的不真實,而我所受的傷換來了她的真心坦承,說真的,如果要再來一次,我也甘愿。 她救了我三次,命中注定是我的貴人,我的福星。 離開炙國首都前晚,我會了新炙帝-沙柏克,將狼珮扔還給他。 他輕撫著,滿臉的挑釁:「怎么,就連一塊玉珮,都讓你如此傷神?」 我冷眼瞧他,「從頭到尾…她看你不過就是個傷者,而我,卻是真真正正走進了她的心,就憑你,還不夠格讓她身上掛著你的東西!」 他一笑置之,有那么一瞬的喪家犬樣,卻轉瞬及逝。 他將玉珮掛回自個兒身上,走時撇下一段本王氣炸的話。 「這輩子我就只懂愛她,再沒有別人,你藏她多久,我便等她多久,就算她成了你王妃,我還是愛她…你又能奈我何?」 為此,我甚至下令七王府不得準見此人! 在平定了炙國之亂后,卻又來了個花命官攪事! 為何我的小雨,總會和這些人攪和?始作俑者竟還是瓏滅那臭小子! 我氣極,卻知不能生事,在小雨入宮后,我去信給那老妖精,告訴她我既知道小雨就是蕭遙的事情,還討了當初她在蕭府擋門拒見之情,讓她休想動小雨一根寒毛。 可老妖精就是老妖精,她竟利用蕭家性命來要脅小雨,哼…若不是看在父君分上,我定毀你宮宇! 為了待在小雨身邊,我童身入了宮,只因童身的我不管多任性小雨總不同我計較,可當我看見那花命官后便后悔了,那傢伙,竟也愛上了小雨… 為了讓他的病情能趕緊穩定(雖然我希望他乾脆就此長眠),我甚至去信逼迫父君要長老們應允去寒河捕獲寒麟,為此就算折了壽我也甘之如飴。 他的病終于有起色了,本王挑了天晚上親會他。 挑明講:「今年九月二十,小雨將成為我七王府上之女主人,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他聽了之后臉色刷白,最后只淡淡回了我:「恭喜你們…請好好待她…」 呿…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少用那楚楚可憐的病懨懨臉套近乎,小雨就是被你這樣子騙心軟的! 回聽雨后,我迫不及待趕回鷹阜籌備婚事,讓連逐留下來待在小雨身邊有個照應,一方面也是防著那些蒼蠅親近小雨。 銀杏轉黃了,我懷著滿心期待趕去接我的王妃,她穿上嫁袍美極了…我為她穿鞋,扶她一階一階下樓,再上了馬車,經過一小段不太高興的插曲后,我收到了這輩子最開心的生辰禮。 而我,也在這日得到了我的王妃,與我相伴一世的伴侶。 小雨的膚色與發色改變了,變得更加柔和,更加動人,就像從畫里走出來一般,每日每夜,我總是百看不厭一看再看,就是想確定,她在身邊。 不死族要懷上孩子是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倒也不希望小雨太早生下孩子,只因為,我想要兩人的相處時光能多些,如果有了孩子,我真怕小雨的心思全被占據了。 事實證明亦是如此,三十年后,小雨懷胎了,不死族從有孕至分娩長達三年之久,我擔憂了三年,還吃足了這臭小子百年的醋! 更讓我氣的是,小雨在彌月宴竟答應讓那匹臭狼當他乾爹! 看著沙柏克勝利的姿態,我心底萬般難受,卻也莫可奈何。 今天是結婚第一百周年的日子,我屏退所有人,在銀杏下同小雨坐在棚內賞景,為她右手套上日前托梵影族人做的玉環,看著兩個手環在她白皙手腕上,一種說不出的滿足由心而生,我低頭親吻了她,纏綿依舊不減。 「莫不是每個一百年你就套上一個?」好聽的聲音在我耳邊呢喃,將她擁入懷中,點頭,「恩,我正有此打算?!?/br> 她哀怨一叫:「小子,很重耶…不要再做了?!?/br> 我開心一笑,「逗你的,這么多個一百年我怕你吃不消!」她俏皮地瞪了我一眼,問:「今晚我下廚,你想吃些什么?」我吻住她敏感的耳垂,低語:「吃你…」她坐起身輕拍了我一記,「講正經的,想吃什么?」 我再次擁她入懷,想了下,回:「想吃你炒的麵?!?/br> 她語透疑問:「就這樣?」 我點頭,「恩,就這樣?!?/br> 微風輕送,我憶起了許久許久以前的往事,遂問了她擱在心上的問題。 「小雨,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比你早離開人世…你會如何?」 她身子一緊,坐直了身子,轉回頭望著我,那眼眸…憂傷中帶著怒氣。 「你可別忘了,你當初答應我不能比我早死…如果,如果你真比我早死,我一定…一定…」 「小雨…」 她狠吻了我,頭抵著我,眼眶似有凝聚的淚水。 「我一定…追隨你而去…」 我感動地緊擁住她,只有天知道,我是多么的高興! 爺爺,我總算知道奶奶是如此的愛你…才會不顧一切拋下子孫選擇伴你長眠… 小雨…我一定會遵守承諾,不讓你嚐奶奶的椎心之痛,永世伴你長久。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