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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偕鸞帳在線閱讀 - 【彩鳳隨鴉上】

【彩鳳隨鴉上】

    陛下為何會將哥哥指給關內侯呢?娘要她想這個問題,齊姜整個送親過程中都在苦思冥想。

    “瓊海物產豐富,風景秀麗,對于官宦來說卻已是貶無可貶的地方。陛下希望闊海親王回到瓊國封地,是做給天下人看的:與西夷的紛爭告一段落,再沒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可以做個承平王姎,安然度日了。至于朝臣們嘛,也別再想立蓋世功名以自固,即便不能與汗王和平共處、互釋嫌疑,她們退居聚金山,也就差不多得了。窮兵極武,動費千計,百姓空竭,萬民疲敝,這不是明君圣主的所為?!?/br>
    齊蘭芳搓著小姜的腦袋娓娓道來。她平時不好好穿衣服,在家經常敞著胸懷閑庭信步,不被約束。今天她的兒成婚,她也是難得正裝,還有點不習慣,覺得身上緊,坐不安穩,干脆岔開腿,靠在了大椅上。

    “但如果真的告一段落,陛下就會將陷陳營遣散,一部分收編南北禁軍,其余人在京郊附近安置,讓她們安居樂業了??墒潜菹聸]有那么做,只是收回兵權。闊海親王因足疾不能起行,在府內休養,閉門不出,是嫂娘頂了王姎從前的一部分差事,cao兵演武如舊。陛下還是想打的,對嗎?”齊姜靠在娘懷里撒嬌,朝后仰著頭,看娘的下巴頦兒。

    “現在的局面并不是今上理想中的結果。已經死了那么多人,她不介意獻祭更多。中土將近四十年沒有兵禍,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既然打了,還打得不錯,那么就應該乘勝追擊,不惜犧牲整整一代人,只為創造一個沒有外部威脅的嶄新時代。東宮守闕和闊海親王都是她引以為傲的孩子,后者替她完成千秋大業,勢必會給天下百姓帶來深重災難,給江山社稷造成巨大的沖擊。前者生性寬厚仁德,以文治天下,足夠還百姓一個盛世?!饼R蘭芳摟著小姜,在她耳邊低聲說著,雙眼卻望著錫林給家中長輩奉茶。

    ——話說得輕松,犧牲一代人,將西夷趕盡殺絕,實際情況更復雜。今上十分看重自己的德行與品格,她是萬民的母親,‘出師征伐,為此勞民’的話聽上去太過于理之當然,也很沒道理,實在不能從她的嘴里說出來,左武衛大將軍和白家人得替她開口,扶持守闕殿下的林家和蘇家便當堂反對。陛下既想打,又恐怕打完了沒人善后,此事便一直拖延擱置,由得主戰、主和的兩派爭執不休。

    都說東宮守闕自幼敦重好靜,若是她能成為一代守文之主,安定天下,打也沒什么??蓶|宮性情愈發乖戾暴躁,打罵宮人,虐待夫侍,到底也是瞞不住了。培養多年的太女不堪重負,陛下身后沒了依仗,朝臣有目共睹。自闊海親王班師、守闕殿下遷居行宮以來,改立儲副的呼聲越來越高,主和還是主戰的問題實際上也在影射立長與立賢。如果立長,陛下和太女需要盡快從宗室中擇定繼承人,如果立賢,那又產生了新的問題,立誰呢?闊海親王專事殺戮,功在千秋,罪在當世;四殿下做事出溜,翻覆無常定,見異物而遷;六殿下自產后便五勞七傷,弱云狼藉,不勝其衣;皇七女姁姁幼小,十歲稚童,天真無邪,尚且還不在考慮的范圍內。立賢與逐鹿又有何區別?雖然影響范圍局限于廟堂之中,但說到底仍是禍亂頻出的根源,真由著這三位皇女奪魁,京師必然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蘭芳卿娘喜愛讀書寫字,賞月弄花,生來便是一副慈不掌兵的悲憫相,對朝政也沒有興趣,可這并不意味著她看不懂時局。相反,她是太常寺婭孫,六歲入了御前班,成為太女伴讀,在景宗皇帝的膝下長大,她是最了解今上的人。

    陛下看重小岑將軍,不僅封她關內侯,收她義女,大興土木為她開府,還授予她金吾將軍的要職,是要拉攏她,精心栽培。金吾衛直屬陛下,有時她的行動也象征著圣意。太女與王姎勢均力敵,這個節骨眼兒上,一旦小岑將軍在朝堂之上站隊,發表看法,天平會立馬發生大的傾斜??勺屗3种辛⑺坪跤植惶F實,她自己本身就是堅定不移的主戰派,勢必要割下龍馬的頭,五年也好,十年也罷,她并不在乎時間,而陛下需要的恰恰是時間。

    為小岑將軍說一門親,讓她在京師安定下來,跟四殿下與齊家結為姻親,一來是培養四殿下。日妍那孩子雖然貪玩好色,但也是可塑之才,成為母親已一年多,身體恢復得不錯,是時候擁有自己的親眷與族群,掌握真正的權柄,為日后輔佐新帝做準備了。二來呢,陛下也是想借此機會,在戰和、長賢問題上表個態:她不想議論此事,可以暫時擱置,等日后再說。如今南北苦樂不均、貧富懸殊,人心渙散才是國之大患。這會兒其實不便出臺什么優待征人的政策,外出打仗時,她們家人的稅收原本就是鄉里其她農戶平攤,再撥銀也只會加重普通百姓的負擔,老百姓怨聲載道會影響軍民團結,影響團結就會影響士氣,進而折損軍隊的作戰能力。而今陛下疼惜關內侯,放在身邊陪王伴駕,兒長兒短,是給底下人打個樣子,讓地方官員和巨富商賈知道,關愛征人,安撫流民,幫助她們抹去戰爭的遺痕,這是美德。陛下喜歡有美德的人,聽到這樣的事跡,會圣心大悅。

    說起來,東宮與王姎都很年長,早已是母輩的人了,年輕的朝臣與她們無法平等交往,不自覺地便想要聽從,陛下不愿讓小岑將軍與她們任何一方結為姻親,便是出于這樣的原因。但四殿下不一樣,年方十九,正是瀟灑美少年,春風生涯未許一刻不消魂。她比小岑將軍還小兩歲,即便二人日后關系親近,小岑將軍的頂頭上司也還是只有陛下一個人。

    母親疼女兒是這樣,雖說這手背沒有手心厚,不是長女,沒那么盡心,但也都考慮到了。四殿下對此有所覺知,這段時間為著正婚禮儀忙前忙后,都不能去喝花酒,卻是一反常態,無有怨言。方才侯府長史抬著望娘盤來迎親,錫林上大妝時哭了,又得重新勻面,險些耽誤吉時,四殿下在外頭唱催妝詩,倒是比誰都開心。

    對于陛下的賜婚,小岑將軍一直都是沒什么所謂的態度。其實也可以理解,她接二連三受創,還能起得來床已可謂是剛不露骨,柔則任磨。平日里身心俱疲,噩夢閃回不斷,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也是情理之中。小岑是個好孩子,看起來穩當可靠,偶爾看她上朝時跑神,被陛下逮住,臉色懵懵的,也有點可愛。但她到底是戰場里爬出來的,大部分時間都氣場沉悶,很少有人敢直視她被濃云掩蓋的雙眼,就連齊蘭芳自己也時而在她抬眸的瞬間為凜然殺氣所震懾。

    這事實上是種病態,醫書古籍中管這叫做兵火失心。經歷過戰爭的,莫說武婦了,就連一些良家子都會染上。小岑將軍尚有定力,巋然不動,看上去淡然疏離,甚至有些木訥,實則心弦緊繃,時刻警惕,神魂掙扎。一旦心防失守,則狂邪入體,侵擾中堂。悲哀動中傷魂,魂傷則狂,大熱遍身,則發怒欲殺人,或悲慟欲自戕。不過華七葉說只要上心,這又不是什么絕癥,小岑將軍自幼習武,有相當強的自控能力,用溫藥補魂之陽,經年累月,慢慢調養,支持所有利于她恢復健康的舉動,她會漸漸好起來的。

    這孩子只是需要家里人的關愛而已。她二十一歲,比錫林大四歲,齊蘭芳自己也是做母親的,實在見不了可憐的孩子。小岑的遭遇實不能細琢磨,她每每看到小岑就想要落淚,尤其是和同僚們漸漸熟悉之后,小岑偶爾笑著分享家中的故事。齊蘭芳覺得她很有韌勁,性格堅強,旺盛得如同戈壁荒漠中長出一棵參天大樹。

    先前陛下問她報仇之后有什么打算,她想了一陣子,說準備回家種地,陛下啞口無言。齊蘭芳那會兒還在樂,說‘人各有志嘛,不是所有孩子都想當官兒,這是好事,說明在您的治下,當官兒還不如當老百姓舒坦呢。若是人人爭著、搶著要當官兒,那就不是個好世道,您真要發愁了’。目送小岑離開萬歲殿,陛下忽然長嘆一口氣,說‘她一定從小就實墩墩的,是茂松和羅娘引以為傲的寶寶。蘭芳,你說呢?’齊蘭芳笑容凝固,沉默,細思,悲從中來,傷心欲絕,讓陛下不要再說了,她要暈倒了。

    抬正房按理來說是大事,關內侯卻不到場,只是在家坐等,似乎并不重視他,齊寅心里著實有些忐忑。他去拜別母父,好像也跟別人家成親不同,關內侯沒有來敬茶,送親的家人再多,也好像少了什么。娘的性子散漫,不喜歡熱鬧,關內侯不來,她反倒覺得挺好,很自在。爹呢,眼里只有表姐和小姜的前程,旨意下來的當天就跟他說,這是好婚事,別管那個北堂岑什么出身、什么性格,配過去就是侯夫婿,正一品的誥命,陛下是他的親姑母,這是抬愛,別不識好歹。

    爹那話說的,就好像他撿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可齊寅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喜公為他放下蓋頭,母父送他到門前,喜公說‘大相公出門’時,他身邊只有梅嬰雪胎兩個十多歲的小子,齊寅很想哭,又怕暈壞了妝容,只好用手帕拭淚。原本是說讓小姜給他送轎的,爹覺得小姜年幼,中途回來不安全,便請表姐送,陛下準奏了。姬日妍喜歡熱鬧,愛干這種事,騎著馬與他并駕,繞到三圣廟接了火種。

    聽雪胎說王姎將火種送回他母家的時候,齊寅真的忍不住了,低下頭兩手扶著冠,淚珠兒沒有流經臉頰,吧噠吧噠地順著眼瞼滾落,砸在喜服上,暈開一大片。

    他是中午到的侯府,出轎小郎來迎他,扽了三下他的衣袖。齊寅在梅嬰雪胎的攙扶下過門子,走紅氈,跨馬鞍。他蒙著紅蓋頭,又看不見,侯府人聲鼎沸,也不曉得怎么那樣熱鬧,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的。齊寅很快就覺得困乏,開始跑神,喜公讓他往哪里走,他就往哪里走,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關內侯在外頭坐席,陪著賓客飲宴,他有小半天的光景都是滿后院的磕頭,偏生這侯府還特別闊。先是拜馬房,又是拜灶臺,隨后去沐院拜火塘,去影堂拜天地神祇,贊禮男官讓他給三圣與先妣行廟見禮,他就跪在紅綢面的蒲團上叩首,讀他早已熟稔的祝章。

    這會兒齊寅忽然想起爹安慰他的話,說有人家就喜歡把兒子配孤女,像北堂女這么孤的孤女也是罕見,有些人求都求不來這種福氣——就是爹自己想求吧。他那么大歲數了,偶爾還在人前被姥爺訓斥,端的是沒臉。

    祝章快念完時,齊寅感到背后有暖香浮動,余光瞥見一人赤色袿袍,邁著闊步進來,一言不發地在身旁跪下。是關內侯來了,齊寅俯身叩拜時偷偷睨著她,她手上戴著拉弓用的玉扳指,掌緣有一道濃紅的長印,愈合沒多久,疤痕還是凸起的。拜過先妣與列宗之后,喜公將彩球綢帶遞與他,齊寅倏忽感到臉紅心跳,小心接過來,捏在手里,由關內侯牽著他往喜堂走。

    最開始齊寅也沒想過婚儀這么累人,拜堂的儀式繁縟,關內侯沒有母父尊長,來為她賀喜的觀禮賓客就格外多。有些聲音像是往常與娘交好的姨姨們,齊寅能認出來,更多的認不出來,也不知道自己在拜誰。禮成之后入洞房坐床,幾位擔任禮官的喜公都是福壽雙全的老相公,進屋來用玉如意為他挑去蓋頭,領他到桌前與關內侯對坐,先行同牢禮,然后是合巹與解纓禮,最后對拜一次,婦夫共同坐床,拋撒六銖錢,至此宣告禮成。齊寅沒有怎么敢抬頭,只注意到關內侯的雙唇是濃紅顏色,看著氣血很好,刻痕深鑿,應該是氣候干燥的緣故。

    只是稍坐了一會兒,關內侯并沒有跟他說些什么,便出去陪宴,齊寅饑腸轆轆,和梅嬰雪胎吃了點屋內的糕餅,稍微墊一墊肚子,說了會兒話,才又蒙上蓋頭,坐回原位。差不多到了人定時分,才聽見外頭陸陸續續送客。

    關內侯自己是有過孩子的,人怕觸及了她的傷心事,也就沒有來吵房。屋外頭喝罷了賀娘酒,喜宴就算是結束了。喧鬧的家里一下子變得冷清,因著沒有家人,所以連拜見禮也都沒有。新婚當天的晚上應該是最熱鬧的,此刻卻是這樣的氣氛,齊寅不可謂不緊張。關內侯進屋時沒動靜,悄無聲息坐到了桌前,他才有些覺知,驀然驚得抖了一下,對方也什么都沒說。

    她似乎沒什么情致。齊寅心里有些畏怯,但該他新夫做的事又不能不做,叼著內頰再三思忖,還是把心橫住,對一旁的雪胎使眼色,向關內侯進言道,“仆家做了雙云頭履獻給侯姎,希望能與侯姎出雙入對,白頭偕老,日后婦夫和諧,恩愛不疑?!?/br>
    云頭履是朝鞋,顏色、樣式都有規制,不能逾矩,是爹請履人做好了送到家里來的。鞋面是深紫色的寶相花紋錦,齊寅給鎖了邊,用白、紫二色扎成翻卷的云頭。雪胎端來文盤,齊寅接過來,親手呈到關內侯的眼底,小聲問“侯姎試試嗎?”

    冠歲的女人,成日里寡言少語,沒有青春盛大的氣息,專騎射,事屠宰,有些怕人。齊寅心里很有些打鼓,抬起眼皮覷窺著關內侯,見她既不動作,也無情緒波動,懸著的心更是擂動如鼓面,愈發小心恭謹起來,緩緩跪下身,抬起侯姎的左腿,擱在自己膝頭。

    燭火昏惑,顯得齊寅五官柔美,皮膚在光下是極細膩的蜜色,像玉一般,甚至沒有孔隙與紋路。他跪坐著,脖頸間的小片肌膚很有光澤,透著rou欲的溫度,反倒有些風情。北堂岑認真地觀賞了他一陣,在散漫而無趣的空間里,他連發際和雙眉都好似經過修繕,搖曳在文人的韻律中,像設色山水中的美人,漂亮得如同高貴的物品。

    這是問邊家長男要的鞋樣,不會不合腳。而且人的左腳一般比右腳長一點點,只要左腳能穿下,右腳就能穿下。齊寅試探著出聲兒,喚了聲‘侯姎’,抬起眼簾。他雙眸如秋水泛波,姿態溫馴,想來是緊張,神色也有些怯怯的。

    說他不夠好看么?似乎不是那樣。齊公子的臉容與妝面是精心雕琢過的,明眸絳唇,烏云迭鬢,使人驚心動魄。說他姿態不好么?也沒有,安矜煙視,動止羞縮,神態也已足夠順奉,盡是熨貼討好之意——可北堂岑心中就是波瀾也不興。

    “對不起啊,我沒什么心情,感覺還沒到安定下來的時候,委屈你了?!北碧冕鲁鲆豢陂L氣,還是決定向齊公子開誠布公。

    這是關內侯為他揭開蓋頭以后說的第一句話。齊寅神色一頓,將臉抬了起來,直到這會兒才敢于直視關內侯的雙眼。她彎腰摘了云頭履,擱回文盤上,穿回自己那雙金齒屐,說“我在營里的時間多,不會經?;貋?,你就當這兒是自己家。平日里若是思念母父meimei,就從庫里拿點兒禮,回去看看。多坐會兒,替我向姑嫜帶好?!?/br>
    說著話,關內侯頓了一下,望著他的臉孔出神,像是想起什么。齊寅不解地側一下腦袋,禮冠上的金葉子窸窣作響?!捌鋵嵰矝]什么,我嘛,就這樣子,早做打算也好?!北碧冕屓坏匦α艘幌?,說“明天我去地官那兒的書辦簽契,這幾年也立過軍功,攢了些山林宅邸、田地商鋪,過一部分給你。真有那天,你去也好、留也罷,只要能過得日子,也就不算我將你害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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