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酒當歌中】
送印后不再開府理事,邊府在原址上重新修繕,正度命人將匾額替換成了‘將軍宅’,料想著是顧惜邊家子的感受。前后七座院落,東邊是南大院縣衙和文職居室,西邊是衛所馬房和武職居室。內宅是三進式的四合院,用障墻分隔,外頭是待客花廳、兒童居、管家都尉室和醫診室。邊家宅東側還有一座五丈院,也叫中直主院,結構嚴謹、規模宏大。 當年闊海親王姬洪姱曾在此地點兵,部署城防,料敵審勢,因情定策。官衙按照禮制規劃,以陰陽術數布局,四方之地,等級森嚴而肅穆。屋檐髹墨地,勾金邊,鱗次櫛比,鐵色錚錚,以中軸線作對稱布局,層層進深。禁御所營二十八武將,分立階陛左右,如諸天護法,巋然不動。闊海親王時年三九,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首臺明,身旁擐甲二親衛,一是嫖姚將軍,蘇桓蘇于征;一是左武衛大將軍之子,白璞白九華——正度說,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高官王寮。久在沙場拼殺的娘們,身上有股不一樣的氣,山呼海嘯地壓迫而來,她為之震懾,恂恂然似不能言。 先闊海親王比正度要大十歲,齊寅對她早就沒有印象了,連白王夫都沒見過幾面。在院里繞了兩圈,齊寅忙里偷閑地將各個院落都看過,對路徑已大致熟悉,天色已將近日晡。料想著正度快回來了,他從二進里間出來,對梅嬰說“我回去了。你去迎一迎家主,花側夫若是問起來,你就說我歇了,讓他先安頓下來,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來拜見。但也別把話說死,家主問呢,你就看著回?!?/br> 游廊底下的荒草都還沒打理,走路時偶爾牽扯住齊先生的衣擺,窸窣作響。當時抬金側夫的時候,先生就表現得一點兒也不在意,跟個木頭似的,還總說什么,‘家主要多多關心淙兒’,雪胎也會在旁幫著附和。金側夫的年紀還很幼,不符合家主的喜好,先生大概覺得金側夫即便受寵也有個限度,所以并不很在意,還能做得出賢惠的樣子,但花側夫實在不同。梅嬰知道先生想見家主,笑著答一聲‘是’,應承下來,到了三進便繞過障墻,迎到暖閣去了。 剛配去侯府時,梅嬰見過花側夫的jiejie。倉曹跟著家主剛來京師,一路風塵仆仆,吹得塵沙滿面。梅嬰印象里,她剛到家主的肩膀,深棕膚色,豹頭環眼,面目兇狠,格外健壯。顱側一道極長的刀口貼著耳鬢割到下巴,抹額底下透出青黑的發茬。戎服勒不住她熊腰虎背,全身的甲胄穿不進去,只一雙虎頭肩吞,包含著鐵披膊,當胸四方明鏡鎧,營里傳說她能倒曳九牛,托梁換柱。 花側夫跟他jiejie像也不像。梅嬰是在破山觀看見他的,在居室東房的后院,他的骨相與倉曹相近,三庭均等,五岳朝拱,亦是眉眼濃郁的金相,臉容則柔美得多,情態也內斂,加上英拔的身形,是如玉般的質地。對襟的鴉青懺衣沉沉壓在身上,玄色包巾裹著發髻,只露出鬢角。他身上很有股逆流而行、清者自清的尊嚴,讓梅嬰想起從前讀過的詩,那是種無邊落木、不盡長江似的情境。倉曹難得露出好顏色,坐在石磨盤前同他說話。梅嬰輕輕叩門,表明來意,是家主遣他來,給花公子送俗家衣服。 花大人笑得合不攏嘴,親自倒了茶給他,說‘當年邊大娘想把家宅田產順理成章地傳給岑姐,就讓她抬邊哥哥做大房??峙掠心遣灰獋€死臉的浪yin夫亂嚼舌頭根子,什么獨豹女、奴欺主,亂七八糟的,妨害了岑姐的聲名,就又跟我娘說了親。當時是說,要大開中門,將我們家貞一抬過去做對房,往后把宅子里的實權放他。若非人事多錯迕,我們家貞一現在行四,原本應當行二才對,你說…哦,哦哦,你是侯夫婿身邊那個小子,當我這莽婦沒說,哈哈?!?/br> 先生聽了心里會別扭,不利于家庭和睦,梅嬰將這話爛在肚子里了。不過說實話,他還是挺喜歡花側夫的,他十歲的時候笨手笨腳,給老郡公揉肩都控制不好力道,常常挨罵,花側夫十歲時已經能跟著他的娘一塊兒出診了。聽邊先生說,花側夫的母親是營中校尉,全科的醫娘,除了牙不能看,別的多少都能醫治些。原本,她老人家想把手藝傳給花大人,誰料大人靜不下心,也不愛學這些個,跑到丈母的膝下,跟家主一塊兒習武去了,反倒是花側夫在醫理這方面很有些天才。 不過就算是花校尉的兒,營里娘們多少也嫌醫男晦氣,若非體諒花校尉后繼無人,她們不可能讓花側夫跟著出診。醫男向來只會看人夫腰帶之下的毛病,都是襠里醫,就不是給人瞧病的——不過襠里病也得區分,會傳染的下疳確是臟病無疑,陰瘡嘛,病因卻不好說,什么濕熱痰濁、熱毒浸yin,都有可能。但在梅嬰想來,營里都是些粗人,既沒學過醫理,也不懂得病因。這樣耳濡目染,花側夫雖為男子,卻也難免對夫科有成見。況且主動求醫的男子也少,都說男病難醫,有的鰥夫寧死也不肯開口向醫娘訴說病癥,寧愿聽信一些偏方。 邊先生說花側夫以前會給倉曹縫個針、揉個淤血,給兵卒開點補中益氣的方子,為家主燉點藥膳什么的。那時衛所不大重視他,軍娘們能找他的娘看病,就不往他的跟前去,一來是信不過襠里醫,二來嘛,也確實是他的年紀還太淺,十歲,就是個小孩兒嘛不是? 直到后來,平州府門下的法司押衙得了足疾,腳上生癰。府里醫娘給她開的方子喝了半個月不見療效,她特意請長假來托溫找花校尉,誰料校尉正好出城采藥,并不在營里,是花側夫出的診,往之前的方子里添了一味藥用的皺皮木瓜,作為引子,將藥效通過經絡導向患處,治療濕痹拘攣,把押衙給治好了。那之后,花校尉膝下連男兒都精通醫理的事,傳到了平州府,自然也寫進了托溫的縣志里?;▊确蛟谀且院舐暶o起,人都稱他是小醫娘,和坊間那些只會看襠里病的男醫自是不同。 內、外、月三經中,花側夫只能學內經和外經,《諸病》《雜病》《大方脈》說是幼時跟著娘粗淺地學過一點,在三圣廟清修的幾年里,向盧大人要來一套研習,還跟著廟里的司藥娘娘進修。旁的???,像什么《逐月養胎》《安產》和《廣嗣》是男子不能學的,但即便這樣,也夠用了,他在破山觀救治了世女小滿,刀口縫得也好,術后愈合也好,還把世女喂得小臉兒肥肥,在梅嬰眼中,花側夫已算得上是功德圓滿。 外頭天兒已擦黑,梅嬰左等右等,難免有些乏,蔫蔫地坐在花廳,靠著墻,斜支著腦袋,時而閉上雙眼養神,昏昏沉沉的。忽然聽見廊檐底下有腳步聲,這才有些警醒,似是家主的腳步聲,便起身迎了上去。 看到梅嬰跟兩名年輕長仆在這兒等著,北堂岑也不覺得意外,一想就知道是錫林打發他來,便對花奉道“此前已見過了,這是你大哥哥跟前得臉的人,叫梅嬰?!边@話她又想了想,總覺得自己似乎有些不老實,遂又補一句,說“我也疼他?!?/br> “這就對了嘛?!被ǚ羁疵穻氡樯砭_羅,簪金戴銀,舉止品貌不凡,便曉得這是羅生jiejie收用過的人。梅嬰要見禮,被他伸手挽住,也不必梅嬰稱他四爺,若是情愿,叫他一聲哥哥就行。 “這會兒在門口寒暄什么,往后多得是說話的機會?!北碧冕⒉粶蕚渥尰ǚ罱裢砭腿グ菀婂a林,急匆匆的沒個體統,便令長仆將他的箱籠細軟往后院兒搬,先安置。邊巒早早收拾好了東廂房,等著花奉過來,看有什么缺的、要的,回頭一并添置?!澳銉蓚€哥哥也不熟悉你的喜好,屋里陳設若不好,回頭再增減。院內倒是擺了不少花草盆景,都是主院里搬過去的,還圈了一塊兒地,養點兒你喜歡的?!北碧冕持诌M了角門,見梅嬰身后跟著主院里兩個侍人,有個她認識的,尚不到冠歲,叫云卿,做事慢條斯理,說話柔聲細氣,便令他服侍花奉,回頭再從南大院挑一個服侍錫林。 粗淺布置一番,時間也不早了?;ǚ顔柶瘕R寅,梅嬰說先生白天供祭,有些困乏,已經歇下了,讓四爺好好休息,明日再去拜見。這話什么意思,北堂岑還聽不出來么?是不情愿新夫一過門,她就在偏院宿歇,給她找好了坡,就看她肯不肯下驢?!拔仪魄扑??!北碧冕诨ǚ畹暮笱吓牧伺?,語音低緩,問“身上沉么?要不要找人回了你邊哥哥,今天先歇下,改日再同他一敘?” 哪就那么夸張?花奉臉色微紅,小聲咕噥道“沒那么不中用。jiejie你去吧,不用管我,我將細軟收拾一下,就去拜見邊哥哥——他還住之前那院子么?” “沒有,你往后邊兒去是主院,大房住著。從前我娘那個屋,她不是不常住么,就放著兵刃的那個三間兒,現在是邊巒住著。他之前那個小院子里堆著東西,馬具騎裝、珠寶首飾、擺件兒,還有布帛織錦之類的,都是陛下賞的,亂七八糟,還沒拾呢,你改天去挑挑?!北碧冕曰亓送袦鼐鸵恢狈笐?,動也不想動,錫林幾次說騰出時間收拾東西,她要的往前放,不要的向里挪。北堂岑嘴上是答應了,身體卻很磨蹭,挨著挨著就吃午飯了。吃完午飯睡一覺,起來抻抻胳膊拉拉腿,舞舞刀,練練槍,很快又吃晚飯了。吃完晚飯嗑松子,嗑完松子喝甜湯,攆著小滿繞著屋子亂爬,困咯。眼睜睜這么一天過去,小院子的雜物又沒收拾——雖然想起來就覺得很惱人,但還是先吃飯吧。 “錫林的心情怎么樣?”北堂岑回去路上順便拿了五進院子的食單,卷成筒在掌心里輕輕敲擊著?!靶睦锟赡芏嗌儆行┙娴侔??昨晚是家主上門,歇在花大人家里,今天四爺又是跟著家主從中門進來的?!泵穻胝遄昧艘粫?,小聲說“先生還是在意這些事的。京師的官眷都很重禮,雖說各地風俗不同,但四爺過門子的排場確實不小…不過先生沒有埋怨的意思,若非如此,豈不是怠慢了花側夫?只是在乎家主,有點吃味兒也是人之常情?!?/br> “這一年經歷這么多事,錫林也不容易?!北碧冕瘒@了口氣,說“我知道他的心里恐怕有些委屈?!?/br> “家主不知道的才叫委屈。家主既知道,還如此體諒,先生又委屈什么呢?”梅嬰說話一貫熨貼,北堂岑曾經還有過隱約的覺知,認為這種熨貼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危險的,如今卻也居之不疑,接受得十分坦蕩。 主院的地已潲過了,低垂的花苞上掛著水珠。北堂岑推開門,屋內供過了香,地也掃了,窗明幾凈,堂前兩只雙耳梅瓶中插著成簇的掛梁青,線條優美,姿態高挑,溫柔得獨有張力。錫林已拆去了白玉冠,長發低挽著,背身站在開間,扶著小滿的木頭小床輕輕搖晃,躍動的燭影明媚美麗,他偏過腦袋,扶著肩頸敲敲揉揉,不得其法,濃黑的發絲之下露出微紅的皮膚。梅嬰站在北堂岑身后三步的位置,看見她眸子清亮,波光流轉,有一點不明確的情愫。 真像個凡人。梅嬰在心里如此感慨,緊接著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一些奇怪,但并沒有多想,朝跟前那兩個沒眼力見兒的近侍打了個手勢,二人這才反應過來,垂著頭安安靜靜地退出去,梅嬰糾結了一會兒,也離開了房間,仰頭靠著石柱,若有所思地坐在廊檐底下。 過了片刻,聽著小滿平穩的呼吸,齊寅才意識到身邊兩個侍人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他正感到疑惑,回頭卻落入正度的胸懷,那只手托住他的手肘,輕車熟路地沿著三焦經撫上肩井,細細按揉。 交易者匯集于井,有如各病之市集,肩井治療風癥居多,說是能通絡止痛,緩解肩背頸項痛。醫娘說是這么說,梅嬰也替他摁過,總也不見好,覺得身上沉,胳膊抬不起來。齊寅垂下眼光,細致入微地感受體膚,正度對于力度的把控相當精準,讓他感到酸脹與刺痛,未幾又移向肩髎,以指腹按壓拿捏。 “讓張廚拌了個木耳,做了八寶豆腐和煨面筋?!北碧冕芨杏X到他的肌rou相互牽連,僵硬異常,想是天氣寒涼,加上過勞。錫林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貴公子,小滿一日比一日沉,他總是來不及適應?!懊娼钍怯秘i油慢火炒干,龍骨湯煨的。八寶豆腐嘛,不大清楚,但我看有羊肚菇和紅蘑,濃雞湯燜滾了才起鍋,覺得你跟淙兒可能愛吃?!北碧冕饍芍?,在他大椎的位置敲了敲,問“他們的已都送去了,你呢?是先吃飯,還是我先給你摁摁?” 他的睫毛顫了顫,沉吟片刻,帶著些猶疑的口吻,試探著說“不太餓?!?/br> “那來吧,把上衣脫了?!北碧冕蛑杞鸬陌啄酒衢阶隽藗€‘請’的手勢,走到門邊要了一壺熱水。臨著窗戶,外邊兒能看見燭火投上去的影子,齊寅有些臉紅地望向她,北堂岑確實是全無輕薄之意,解釋道“寬敞?!?/br> 錫林身材高挑,模樣又端莊,在外一貫以雍容大氣示人,在閣中卻時而臉紅,耳朵尖都冒熱氣兒。他緩緩褪去中衣,食指在衣領邊緣摩挲著,問“小衫子呢?”北堂岑依舊笑著,卻不說話,指尖在他脊柱流連。 余波尚未平息,清晰的觸感就再度彌散開,齊寅意識到自己的體溫正緩緩向上攀升,過程緩慢,感覺卻強烈。既然都做出想要嘗試的決定,那為什么不干脆盡興到底?他的手停頓片刻,隨后解開腰間與肋下的系帶,輕薄的綢衣順著雙肩滑落。 他身形緊襯,皮膚上蒙著貴重的光暈,像水磨的玉胎,坐在漆榻的邊沿,低頭攬住了頭發。身后一框窗,院落中叢生的植被氣味辛涼,沁入溫暖的室內。北堂岑提壺倒水,將一方迭好的沐巾投入銅盆浸泡,青煙裊裊,似云煙縈繞。齊寅有些跑神,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低頭脫去套鞋,舒展身體趴在榻上,枕著雙臂,歪著腦袋看向北堂岑,輕聲說“有點不像話?!?/br> “誰管?”北堂岑將沐巾擰得半干,敷在齊寅光裸的后背上,又加蓋了一條厚些的浴巾。她四處尋摸一陣,將小滿床邊的繡墩端來,跨坐在榻前,把戒指都摘了,在桌面隨手排布,碼成一行。齊寅望著她動作嫻熟,感到十分新奇,但也沒有發問,只是瞧著?!靶M現在多重了?”北堂岑一手撐在膝頭,另一手的掌根沿著他的督脈推下,意外地發現錫林連上臀的位置都很緊張,不由‘嘖’一聲,打著圈兒地揉摁。齊寅哼了一聲,酸麻的感覺讓他哀叫出聲,不由將臉埋進臂彎里,說“二十二斤多六兩?!?/br> “還可以,少一條小腿,算是正常體重?!北碧冕膭幼饔上峦?,視線逐漸聚焦于錫林的脊柱。 人有五節腰椎,第三節椎棘旁一寸半,有氣海俞xue,擊打后直沖腎臟,阻血破氣。第二節椎棘為命門,元氣之根本,重擊可致三焦截斷,五臟停滯,截癱,或致死。命門旁三寸,志室xue,震蕩經脈,傷內氣。第二節椎棘旁一寸半,腎俞xue,傷氣機,截癱。 腰椎之上是胸椎。 第五節椎棘旁一寸半,心俞xue,破心傷氣,致死。 第四節椎棘斜下一寸半,厥陰俞xue,沖擊心肺,破氣機,致死。 第三節椎棘旁一寸半,肺俞xue,震動心肺,心衰,致死。 舊去的記憶冥頑不靈,人在她的眼中總是率先變為框架,以榫卯相吻合的結點看似無堅不摧,實則易于拆解。北堂岑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在心里笑出了聲兒,感到錫林緊促至于發僵的肌rou逐漸放松,輕微的痙攣順著掌根向上傳導。他連脖頸都染上粉紅,呼吸輕如游絲,馴順地放松自己,時而低聲喘著氣,十指揉皺枕巾。 “痛了說哦?!北碧冕鹕碜诹碎窖?,摘下逐漸失溫的沐巾,將他后背擦干,兩手托住他的腰,用拇指指腹推揉著皮膚之下近似矩形的肌理。人的體內也有一層薄薄的筋膜,從截斷面可以看出來,和羊的類似。筋為肝所主,附著于骨,聚于關節。錫林保持同個動作太長時間了,積勞以至筋僵,拘攣虬結,被揉出細碎的彈響。他猝不及防地哼了一聲,躲閃的動作幾乎無法控制,北堂岑笑著抵住他的后背,指尖輕巧地點了點,安撫道“沒事,我輕一點?!?/br> “嗯?!饼R寅埋在臂彎中的臉偏轉過很小的角度,從眼尾斜睨著北堂岑,睫毛顫動,面紅過耳。以前她沒做過這種事,今天是第一回。她沒有說自己何處習得這門手藝,齊寅也就沒有問。其實不需要問,正度那十二年殺人技再無用武之地,捎帶手兒學會的推拿倒是重新拾了起來,毋寧說她原本就應該更擅長糊口的營生才對。正度是個很好的人,殺人原本不在她的人生選項中,遭受命運、承擔痛失,這孤獨無邊的北風吹她塵沙滿面,但仍然,就像杉木和白楊,在剝落愈傷的節疤之后,她還是會選擇原本的生長軌跡——恢復從前的性格,重拾舊日的喜好,愛她本該愛的人。齊寅內心苦苦掙扎,最終還是垂下眼簾,以征詢的口吻道“在我這兒過夜吧?!?/br> 情人間的愛語接連不斷,始終未從她的耳目間散去,北堂岑沒能及時做出反應。她正在找尋經絡上的痛點,錫林白皙的脊背逐漸浮現幾處按揉過的瘀紅,在燭火下并不清晰,像齒印,也像吻痕。一盞茶的功夫,北堂岑感到他力竭的腰肢逐漸放松,此刻才有些回神。 “為什么擔心?”北堂岑捏住他的后頸,俯身吻了一下,手指順著他肌理的生長走勢往下,劃過他一彎肩頸,兩指從大杼揉到風門。錫林有些瘦,肌rou單薄,肩胛的邊緣頗為清晰。北堂岑將手探到他身前,托住腋前橫紋頂端的肩前xue,另一手將他手臂背在身后,扶住肩胛,替他活動肩膀。這是外家技藝,習武之人多多少少會一些,通過施壓與拉伸打通經絡。她幫元卿活動過幾回,那妮子壯壯的,實打實一身腱子rou,不使七分力還真摁不動她。錫林就不同了,任由擺弄,輕若無物。 “也沒有?!饼R寅埋著臉,聲音很低,隨著她的動作而呼出兩聲極淺的呻吟,片刻之后才說“花奉還有他jiejie,我在這里是一個人?!?/br> “起來穿衣服?!北碧冕聦嵣蠜]仔細聽他說話,只想著不能摁太久,以免淤血,遂將他松開,說“跪著?!庇稚焓种噶讼麓翱?,“臉沖里?!?/br> 正度的語氣里聽不出什么情緒,齊寅一怔,疑心自己說錯話了。他撐著身子起來,感到心動過速,難伸難蜷,緩緩背過身去,垂著臉默不作聲地拾起小衫子來穿。正度是不是覺得他不識好歹?自進屋以后,正度就對花奉絕口不提,只說買了他愛吃的東西,還屈尊為他按摩,他卻非要揪著不放??伤置饕矝]說錯。 “抬頭?!北碧冕鋈毁N上來,抬起他的雙臂,捏著他右側手肘往上抬。雖然不知道正度要干什么,但她似乎沒有生氣——齊寅猛然回神,意識到這只是按摩的一部分。盈睫的淚珠倏忽滾落,他懵懵懂懂地照做,正度的雙膝將他臀腿夾住,胸脯緊貼上他的脊背,他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道帶動著朝左側彎腰,這幾日來淤積的痹痛與酸脹經由剛才的揉摁已充盈到極點,隨著僵硬的筋骨發出一連串脆弱的彈響,簌簌抖落如塵埃。齊寅忽然感到身體右側前所未有的輕松,不由睜大了雙眼,連呼吸都忘記,又被正度抬起左臂,往右活動了一下。身上骨頭響個不停,正度將他兩手腕子抓住,提到腦后,掌心托著肩胛外緣緩緩用力,他被那力道催促著朝前挺胸,有點羞人,但還好,直到聽見肩膀處傳來兩聲脆弱的痙攣,北堂岑松開他,朝后退了些,盤起腿坐著,笑吟吟地問“好了嗎?” “這什么呀?”齊寅抻抻胳膊,露出震驚的神色,圓睜著眼,倒有點可愛,難以置信地活動兩下肩膀,又動動脖子,誠懇道“舒服多了?!?/br> “之前的是內經按摩術,導引行氣,剛才是我家傳硬功,祛病存思——不過錫林,我在你們心里到底是多莽的武婦,你jiejie知道我會說夷語時也是你現在這反應?!北碧冕婂a林還在驚奇,不由拍拍手,說“腿?!?/br> “干什么?”齊寅偎坐著,不懂她的意思。但正度又不會害他,想了想還是坐正了些,小心翼翼將兩腿伸過去,擱在北堂岑的腿面上。 “咱倆不熟是嗎?”北堂岑笑得沒奈何,攥住齊寅的腳踝將他往跟前提了些,見他今天穿的是折枝花綾的青白玉坐裳,春碧緞繡花卉的臥履。官家眷流行穿著軟幫軟底、色彩鮮艷的羅鞋睡覺,說什么,在家面對姎婦要時時刻刻注意夫容,不能散發跣足,要始終保持著令人賞心悅目的狀態,這樣雖不太舒服,但如果夜里姎婦有什么吩咐,也方便隨時起來服侍,錫林深以為然。他平日穿衣都以石青、赭石這類深色為主,顯得端肅大氣,不過晚上會換些淺淡又不穩重的顏色。他有雙白色繡云團鶴的羅鞋,杏黃色鑲邊,薄薄的,總是夏天穿,配一條光明砂的綢質魚紋褶裙。北堂岑覺得可好看了,而且涼涼的,抱著很舒服。 “有點羞人?!饼R寅扽了扽衣擺,說“別看了?!?/br> “看看怎么了?!北碧冕瘬蹰_他的手,將坐裳掀開,拇指貼上他腳踝,順著腓骨朝上捋,忽然有些反應過來,抬頭望著齊寅,在他腳背上抽了一記,無奈道“讓你說的,我又不是為著看你今天穿什么,凈冤枉好人。再說了,你還有哪兒是我沒看過的?!闭f著扣住他腳踝固定在榻上,犢鼻下八寸,脛骨前緣外一橫指有條口xue,與豐隆相平,可將氣血下引,舒經活絡,緩解肩頸疼痛。齊寅被她捏得痛極,下身又酸又麻,不住地呻吟,兩手握住北堂岑的手腕,叫道“輕點,輕、輕點” “這幾天吃點肝臟補補血?!北碧冕粸樗鶆?,心里兀自數秒,片刻后將齊寅松開,說“換那條?!?/br> 齊寅被她捏得眼淚汪汪,抱著腿搓了半天,顫微微地將另一條腿遞過去,說“不過臥履本就是給枕邊人看的——嘶,輕點,哎呀你輕點?!?/br> “你有這個覺悟,我現在倒沒功夫?!北碧冕笞∷_跟,繞著圈地活動起來,酸脹沉重的感覺擴散至腳背,引發齊寅一陣更哀痛的驚呼,他足踝內側浮動的青筋隨著呼吸一凸一凸的,敲擊在北堂岑的掌心。 “一會兒吧?!北碧冕谒ドw上捏了捏“等我騰出手來,再好好瞧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