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養病癥北堂睡昏沉加嚴憲姬巽沐天恩
光暈逐漸褪去,渾沌蒙蔽五感,儼如一只固若金湯的卵。北堂先看見自己的身體,然后才逐漸有了感知。她忽然想起乖乖兒已經變了模樣,忘記帶來給娘看了,娘還沒見過錫林和金淙。哦,對,還有冥鴻霧豹那兩個她養大的妮子。 刺骨的寒意從四肢摧往百骸,倦意涌上來,北堂岑知道自己該離開了。好多話忘記跟娘說,只能留到下次。 ‘我走了啊,娘,邊姨。不送了?!\袍,感到有些冷,遂抱著胳膊縮一縮肩膀,笑道‘飯都還沒吃呢,我過娠日,回家吃飯了?!?/br> 陽光刺穿濃云,周遭是節律悸動著的rou紅。天塹般的鴻溝緩慢降臨,如一簾幕,在白山圣殿又或許黃泉之國,有她永遠的家。北堂岑感到自己情緒鎮靜,心肺肌骨并未產生劇烈的舒張,血液由是平穩地流經臟器?!?,邊姨,我一直過得挺好的。真的?!幸徽惺?,“走了哦,娘,回見?!滨`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por. 意識磕絆著回溯,撒手人寰的晚櫻逆流枝頭,數度遭遇粉碎又再次拼合的東西重現于世,高與純與生命俱在。北堂岑艱澀地睜開眼,陽光透過窗牖照在她的臉上,在青白香煙中折射出陸離的形狀,掠過瞳孔。睫毛與眼球熱且干澀,帶來細碎的癢感,很愜意。她望著房梁上的巨木,還覺得有些頭暈,不曉得自己這是在哪兒。依稀記得坐上馬車以后,子佩給了她半壺黃酒,她喝下去立時人事不知,讓那妮子給藥翻了。 軀體的麻痹尚未完全褪去,北堂岑往起坐了些,搭在肩頭的絨毯滑落。她發現自己赤裸地半躺在翹頭透雕榻上,少帝在她床邊趴著,抻著胳膊,小臉枕在她腰上,圓潤的兩腮擠出豐潤的弧度,睡得香甜甜的。她的左腿被白紗裹纏,綿繩夾縛著楊木板固定,血跡深得發褐,中間猶然鮮紅。 意識就像消失了,上一秒她剛從翠綃院出來,下一秒就看見陛下。記憶拼接不上,但中間這段時間她做夢來著。娘和邊姨當時在干什么?蹲在地上搗鼓小花小草么?具體的她忘記了,總歸是又笑又鬧,跟以前一樣。一抬眼與她對上目光,叁個人面面相覷了半天。娘和邊姨都不太能習慣叁十六歲的她,說不了兩句話就要樂出來。娘說她現在比她邊姨還要威嚴,眼皮子一橫,真像個事兒。北堂岑覺得娘這話好好笑,摟著娘的胳膊說她本來就挺是個事兒的,她大總天下武事,已有十年了。 關內侯醒了,就這么悶聲不吭地坐著,注視著陛下的小臉,順著她的脊背撫摸。夏舜華進屋往薰籠中添香草,不經意間瞧見這樣的情景。他乍一晃眼,感覺像母女,隨后便為自己這想法感到大逆不道,不免驚了一下。想去叫華老醫娘,步伐停頓住,還是調回頭來,先輕聲將陛下喚醒。 這過程中,關內侯始終不作聲地瞧著,直到少帝醒過來,她才很緩地笑起來,作揖的兩手尚還乏力,抬不到胸前,道“陛下?!?/br> “小姨醒了?”姬瑩婼揉揉眼,見北堂小姨能認出她,是恢復意識了,感到很有些驚喜,遂讓夏舜華去叫華老醫娘,給小姨檢查身體。 “侯姎,已好多了?”華七葉走進來,在榻邊坐了,捻起北堂岑的手腕數過脈搏,又趴在她前襟聆聽呼吸時肺葉的張弛,一切都正常,才問道“能認出我么?” “華老?!北碧冕箾]什么不適,只是感到頭顱昏沉,有些犯困,片刻后說道“你把我的腿切了?!?/br> 聞言,華七葉就笑,轉頭對少帝道“侯姎已沒事了,傷了元氣,累著了?!?/br> 昨天晚上關內侯醒了一小會兒,說頭好疼,要揉揉,還說好渴,想要喝水。麻沸散的藥勁兒尚未消退,華七葉恐怕她嗆到,不讓她自己捧著杯,讓宮侍把她扶起來半臥在榻上,用小勺子喂。侯姎眼睜睜瞧著茶杯捧走了,以為是不給她喝了,就哭起來,說好渴,還想要下地。 是藥叁分毒,鬧羊花又稱惡客,能使人醉悶,對人體有害,甘草煮汁可解。當時侯姎的經脈上就扎著浸過甘草汁的骨針,她一動,那骨針就直滾,眼瞧著要脫出血管外,唬得華七葉叫了四名虎賁軍,五個人手腳并用地把侯姎摁在床上。侯姎委屈巴巴地哭了一會兒,毫無征兆地睡著了,心跳呼吸都正常。華七葉剛松一口氣,從她身上下來,她就冷不防地醒轉,又開始哭鬧:‘要喝水,好餓,還好冷,要喝水’。 一旁的少帝和定王起初都很擔心,問這是怎么了?這樣撒嬌是正常的么?能恢復么?華七葉整個人撲在關內侯身上才勉強把她制住,滿頭大汗地摁著她兩肩,說正常,正常,人在醉悶之后蘇醒,元氣周轉于體內,元神卻尚未返還中堂,外無感于耳目見聞,內失察于情欲意識,內外交攻,就會呈現出這種恍若反本還嬰的幼稚狀態,等侯姎折騰累了,再睡一覺,醒過來就好了。 不然怎么定王和少帝是姨侄呢,二人對視一眼,當即不謀而合。樂子送到家門口,不撿白不撿,遂湊將上去。定王說‘乖,乖,正度,你不鬧就喂你喝水,好不好?不行,正度不可以自己拿水杯,會潑到身上的?!f罷,還給了侯姎一只空杯讓她拿拿看。侯姎尚沒什么力氣,肢體關節也都還不靈活,茶杯掉在榻上,她愣愣低頭,非常不解。定王舀水喂她,她撥弄著空茶杯,小聲哼哼著,說‘還要’,少帝很有些坐不住,當著宮侍的面又不好意思說她想喂,只在旁扯著定王的衣擺,讓她要是忙就趕緊忙去吧。 北堂小姨現在已恢復了清醒,呼吸聲沉沉,腦袋一頓一頓地犯困。昨天夜里皇姨去了大將軍府一趟,將北堂小姨的情況告知,侯夫婿大清早就入宮了,在弘涎殿外等候。姬瑩婼覺得有些遺憾,姨舅來了,她都不能和小姨獨處了,北堂小姨難得這么可愛,迷迷糊糊地任擺弄,她還想再跟小姨玩一會兒呢。姨舅討人厭,打擾人家清凈,他爹的舊賬還沒翻,他不好好跟家待著,跑到宮里來。 然而這倒提醒了姬瑩婼,函谷郡公的舊賬還沒跟算。略微一想就知道是四皇姨借著侯夫婿提醒她,就好像在說‘陛下出出氣就把這篇兒徹底揭過去吧,再揪著不放,陛下可就要成暴君咯’。 不過函谷郡公確是最可惡的那個,他被齊太姥狠狠教訓過一頓,不僅沒認清自己的本分,甚至還學會了利用讖語誑惑百姓,貶損母皇,以求助四皇姨一臂之力。只有四皇姨登基,齊家才能從中攫取最大的利益,蘭芳卿娘當上國姑,還是四皇姨的妗娘,親上加親,怎么也得封個護國婦。屆時御前中令就不再是天女外戚了,她是皇姨表妹,是正枝以外的郡王。函谷郡公的算盤珠子未免也打得太響,簡直罪大惡極,封他當郡公都不夠,還要當王父,要當誥命,那干脆把皇位給他坐就得了唄,全天下陪著他過家家。姬瑩婼真被氣笑了,扶著額頭直樂,讓夏舜華宣侯夫婿入殿。 昨夜聽表姐將這幾天在宮內之事都說了,齊寅已覺察到些許不妙,難以置信地質問她為什么要反咬一口?當初是她要爭,家里才幫著她爭,而今她不爭了,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她是波瀾也不興的深潭,調臉兒就把自己說成被浪潮裹挾著無力脫身的水珠兒。今上跟她是冰釋前嫌、重修舊好,這口吐不出來的惡氣豈非要發在別人身上?表姐就只是笑,說那就是別人活該咯,雖然她是有不對的地方,但是退一萬步來講,家里難道就沒有錯嗎?她與姊妹廝殺是她的事,一時氣血上頭找些外援也是無可厚非,但她開口了就得幫著她嗎?誰幫她,誰就是謀逆,是決皇女之性命以饕自家富貴,是縱自身之嗜欲而戕天家手足,是十惡不赦,罔顧人倫,蔑視長幼,不守尊卑。 她的語調愈發冷寂下去,齊寅被她變臉的速度給驚到了。表姐做事從不后悔,她自己鑄下難以回頭的大錯,一貫都是真心誠意地遷怒旁人。她當年為著保命,不惜把所有罪咎都推到生父身上,說如果不是父親害了她,她還是小小一枚玉卵,依附在母皇的胞絡里。都是父親的錯,都怪父親,害得母皇生下一個犯了滔天大罪的女兒。言下之意是‘娘好,女兒在娘肚子里也好,出生以后變得不好,那只能是爹不好。爹壞,教得女兒壞,玷污宗室。那還不如殺了爹,容女兒改正,皆大歡喜?!?/br> 太皇太夫被趕到宮墻夾道里住了好幾年,表姐壓根兒沒管過他,提起來就是痛心疾首的模樣。平時不聞不問,隨口求個恩典,少帝竟同意把他移出來,表姐又馬不停蹄趕去夾道迎接,跪在地上嚎泣不止,說‘父親呀父親,女兒為了彌補您的過錯,在外奔波勞碌,cao碎了心呀父親?!侍蚱綍r就什么都不懂,能重見天日,還真以為是十惡不赦的自己沾了親王女兒的光,抹著眼淚哭個不停,說‘王姎,仆在這里,您跪錯人了?!?/br> 齊寅真被表姐氣得天旋地轉,惟恐大難臨頭,可又覺得她其實沒有說錯,仔細想想確是這么個道理?;逝行┠Σ?,姊妹相爭也是常有的事,父親干什么非要拉偏架呢?娘和meimei已不在京中,現下只有他在天女腳下,齊寅擔心自己受到父親的拖累——又不是沒有過。 之前人家在背后戳著他的脊梁骨說他是老出夫的兒子,搖著扇子挖苦他、譏諷他,說‘關內侯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乃一頂天立地之大丈婦也,誰料攤上不賢惠的夫婿。啊呀,自古英雌皆如此,托君臣之義,濟世安民,忠君報國,豈會在意那叁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小事兒?難免夫侍不敬戒。你別看人家侯夫婿雖然不甚賢惠,但過得比我們這些賢惠的都更好呢。武婦嘛,粗枝大葉的,怎么都過得去,有他伺候、沒他伺候,還不是一樣?就不像我們家家主,金貴的呢。龍眼蜜沒有了,那個側夫也是蠢才,用荔枝蜜不就行了?小門小戶,鄉下來的,給沏碗槐花蜜,把家主給膩住了,差點掀他臉上去?!退泯R寅當時不在場,想擠兌他的人也會千方百計把話傳到他的耳朵里,將他氣得直哭。 夏司寢前來傳旨,說關內侯已經醒了,陛下正跟侯姎說體己話,宣他入后殿覲見。弘涎殿曾是先帝寢殿,自是金碧輝煌,只不過宮變遺痕未經修繕,偶然映入齊寅眼底,令他觸目驚心。表姐說昨夜在家主身上動刀就是在弘涎殿的后殿,齊寅想來那也是為著敲打表姐,誰讓她近來行事不當,招惹雷霆??扇缃窦抑餍蚜?,還沒從弘涎殿搬出來,盡管齊寅想著恐怕是家主行動不便,陛下體恤,但在外等待的這半個時辰,他心里過了不知道多少想法。 進入后殿請安時,華老醫娘正在囑咐宮人,陛下也坐在榻邊認真聽。齊寅跪下行禮,只聽華老醫娘說“一會兒喝些粥墊墊肚子,把藥換過,就可以入睡了,侯姎對冷熱和疼痛的覺知還不夠靈敏,讓侯夫婿進來看護,時刻注意著湯翁和手爐的溫度,粥也不能喂太燙的。侯姎晚上可以正常吃,清淡些,別太油膩即可。好好休養幾日,再挪回府中?!闭f罷還安慰陛下,道“關內侯強實健壯,恢復起來也快,做好防護,循序漸進,不要跑跳,避免沖撞。待百日之后,柳木完全骨化,即可任意行動,侯姎的那些手杖都可以丟棄了。一年以后,恢復如初,骨木之間縫隙完全彌合,馬球照打不誤,就是和年輕娘們rou搏摔跤也是可以的?!?/br> “那就太好了,小姨健康,無有病痛,孤才能安心?!北菹乱缿俚乜吭诩抑鲬牙?,摟著她的腰與她臉頰相貼,廝磨個不停,說罷抬手,一旁的宮人捧上白釉臥象,身體豐腴,憨態可掬,象鼻短粗,末段開孔?!斑@是孤的小象吸杯,給小姨用吸杯喝水?!北菹潞軔巯н@只吸杯,特意介紹了一遍,又讓人取抱被和靠枕,扶家主坐起來進膳。那都是平日里陛下自己愛用的東西,比家主要小上一號,一個不夠就墊兩個,折騰了一陣子。 家主和華老醫娘都沒看見他,夏司寢剛進來就被支出去傳膳,宮人們簇在床邊服侍聽差,一刻不敢松懈。平日里伺候陛下都足夠驚心動魄了,現在陛下還心血來潮地要親自照顧關內侯,這小妣宗哪會侍疾?不添亂就算好了,可算想起來要批折子,還得指點布置一番才算安心。侯夫婿這個節骨眼兒進來,在地上足跪了一炷香的功夫,直到陛下看見他,也不說‘侯夫婿’,也不叫‘齊姓’,就隨口道“起來吧?!北阌洲D身跟侯姎說話,還嘗了一口膳房為侯姎準備的白粥,這才心滿意足地起身,走到窗邊的書案前坐了,讓婁兆將彌光殿里的事本全搬過來。 滿屋zigong侍和世夫都站著,圍在家主跟前伺候,只有他到不得切近,齊寅不知道心里有多忐忑。表姐說反正陛下都知道當年是怎么個事兒了,讓他快點入宮,爭取寬大處理,有個好態度,沒準兒該凌遲車裂的人還能得個全尸。齊寅不知表姐這回的話又是幾分真幾分假,但他不敢賭。表姐說他父親這輩子還有些精明的地方,比如當年襄助太皇,又比如將他配給關內侯。 見陛下讓夏司寢服侍家主,齊寅終于找到機會走上前,低聲說了一句‘我來吧’,便將碗接過。家主頭昏腦脹,人很有些昏沉,這會兒才看見他,將手搭在他腕子上,摩挲了兩下,疲累地笑道“錫林?!?/br> “家主?!饼R寅舀一勺白粥,低頭吹了吹,喂給北堂岑。陛下在一旁坐著,他不敢提起昨日跟表姐說的話,更不敢問家主應該怎么辦。何況家主已很累了,太醫為家主換藥時,齊寅瞥了一眼:腿面上的疣贅盡數割除,兩端重新縫合過,中間的傷口仍然暴露著,到底還是缺了一大塊皮。不過華老醫娘似乎做了些處理,小太醫見他盯著看,解釋道“師母考慮到侯姎的瘢痕增生嚴重,時常瘙癢疼痛,所以這次特意割深些許。先縫合兩端,讓皮膚受到牽引,緩緩朝中間生長,七日后還要揭開瘡痂,再縫合一次。這樣循序漸進,直到新長出來的皮膚足夠覆蓋原來的瘡面。雖然疤痕看起來更長了,但完全愈合以后皮膚會很平整,也不會再有不適的感覺?!?/br> “多謝小娘娘賜教?!饼R寅道過謝,又認真聽了如何換藥、日常如何護理、有什么忌口、應該多吃哪些食物,一一記在心里。家主只喝了半碗粥,肚子里熱乎乎的,很快就困起來,一點兒聲音沒有,抱著胳膊把臉一偏就睡著了。齊寅頓在原地,很有些錯愕,醫娘說沒關系,晚上醒過來就會好很多,不過那個時候傷口就該痛了,到時候可以用些野山煙鎮痛。這段時間須得讓侯姎保持仰臥,頭頸高于臟腑,這樣才不會出現食物反流,嗆進氣道的現象。幾名宮侍幫著墊好了褥子和靠枕,與醫娘紛紛退出去,守在殿外。齊寅在榻邊坐了,將絨毯往上提一些,替家主蓋蓋好,把兩邊肩膀都遮掩上。 家主這會兒不能下地,她身子又很沉,輕易搬不動,為著穿個衣服再把腿摔了很不值當,干脆就沒有給穿。陛下只在乎家主的健康,什么官體不官體的,那都是些不重要的事。華老醫娘說娘們不穿衣服怕什么的,可是齊寅覺得很羞,而且來往那么多宮侍和世夫,平時寂寞得很呢,誰都想看兩眼武婦的膀子是不是跟臉一樣黑。 其實是一樣黑的。齊寅摸著家主的手,在心里想著,大夏天在外頭演武,熱起來脫得精赤條條,曬得很均勻。家主只有把臂環摘下來,露出暖白的兩道印子,那才是原本的膚色。齊寅盼她睡,聽說不管生什么病,只要能吃能睡就不會又大礙,可心里又倉皇得不行,盼家主睡一會兒就趕緊醒,別讓他和陛下獨處。 聽見陛下喚‘侯夫婿’的時候,齊寅嚇得身子都僵了,捏著家主的手,輕輕晃了兩晃。她沒反應,齊寅也只好起身跪拜,伏地行禮道“陛下?!?/br> “爾父老矣,身體近來如何?”姬瑩婼卻也懶得廢話,將筆擱在一旁,開門見山地問起了函谷郡公。侯夫婿脖頸上的軟骨翕動不已,半晌才說人老以后,疾患漸欲增廢,行向衰。只因仰承天恩浩蕩,親親相恤,復向佳耳。 “哦?!奔К搵S笑了一聲,往手敕上加蓋寶印,朝大座中一靠,嘆道“侯夫婿巧言令色?!?/br> “仆不敢?!饼R寅聞言心下駭然,登時俯身參拜。 若是按照以往的判斷,父子之間是十分相似的,姬瑩婼會把侯夫婿也一并賜死,斬草除根。不過考慮到北堂小姨是個很戀著家的姎婦,還是算了,若殺了侯夫婿,小姨會傷心。已叁十有二,老貨不足惜,抬個年輕馴順的也就罷了,但若慮困了小姨,那才是大過。 函谷郡公年輕時候就干政,依仗自己皇公子的身份,結識權貴之夫,為皇姥姥疏通關系。他有生之年參與過兩場政變,先是夜潛宮禁,把持后宮,與皇姥姥里應外合,逼迫莊宗禪位。再是離間侄女之間手足情誼,挑唆親王謀逆。老郡公這輩子過得挺好的,已經夠本兒了,姬瑩婼希望他趕緊消停,不然真把個人都煩煞了。 姥姥雖沒有對函谷郡公、對齊家怎么樣,卻生怕莊宗的舊事在她身上重演,一直很防著后宮。姬瑩婼印象里從沒見過她兩位舅舅,都是剛一成年就被姥姥指婚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除此之外,姥姥從良家子里選了白姓抬上來,似乎也是怕后宮內亂,謀害于她,妨害了她一世聲名。從前的安福殿侍郎白姓相當忠誠,他躬親帶大的女兒謀逆,挺刃相尋,鏖斗正酣,他對此充耳不聞,研墨鋪紙,上表請罪。待女兒兵敗,婭孫伏誅,白侍郎拔劍自刎,血濺尺幅。 那時候姬瑩婼還沒有將所有事連起來,皇姥姥也未意識到函谷郡公妒羨她的女兒們,稍一有機會就要從中作梗,煽動她們相互廝殺至奄奄一息,哪怕自己無法從中獲利也樂此不?!,F在姬瑩婼發現了他齷齪的心思,盡管覺得很荒謬,但并不能排除這種可能,自然不會放過他?;世牙颜f他‘知書達理、從小伶俐’,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人心難滿,溪壑難填,兒時情誼,早已不復。侯夫婿是在他膝下養大,只怕也不會是志慮純良之輩,縱使沒參與,多少也知情。 若是尋常官宦世家的公子、相公也就罷了,可他是小姨身邊的人,知情而不報就已是重罪?,搵S自己是那樣愛小姨,不知怎么疼她才好,豈容人依仗姻親對她不軌?姬瑩婼托著下巴,望了侯夫婿半晌,抬手讓婁兆上前,將手敕遞給她。婁兆瞥一眼少帝的臉色,已領悟圣意,將手敕展平,宣讀道: “天未悔過,王室多難。文皇帝第叁女瓊國親王洪姱,才具、cao守兼備,諸皇女大臣無出其右者;而其秉性之兇殘,心術之妒刻,諸皇女大臣亦無與之比者。因隱太女受景宗文皇帝隆恩篤愛,恐有妨于彼,以至苦毒備加,怨懟景宗。疾皇妣德高望重,情緒荒迷,益深摧憤?;叔谥H,發忿興兵,潛通宮禁,圍逼天女,是為惡逆。事起倉促,景宗考以時宜,痛斬洪姱一人,余者獲免。孤銜恤問故,欲窮兇黨。許廷、許玘、許玨等,遂扇太夫,附會函谷郡公,干孤家事,政繇定王,結黨亂國。函谷郡公又妄說妖言,將危宗社,抬高定王,損低皇妣。文皇帝第四女定國親王日妍,家國情深,君親義切,但盡臣婦之道,凡事敬謹,無弒逆之心。乃與前太史令丞林履恒、前金吾將軍北堂正度、定王府傅相白涉川、前皖北十四道巡撫文滌非、東觀五經博士馮改之,給事娘沉光憲,葉契建謀,典籍正義。今得宗社乂寧,人衹交泰,生繁華于枯荑,育豐肌于朽骨,神人獲安,無不幸甚,當同感歡悅,各效忠貞。如更朋黨比周,環主圖私,孤當加嚴憲,必所不容,妣宗之法俱在,雖親親而不敢私。即宜宣示,令知上意?!?/br> “嗯?!奔К搵S滿意地點點頭,思忖片刻,說“不必述旨了,交給宗正府與太常寺,頒詔天下?!闭f罷,又對齊寅道“孤念及爾父年邁,又是媧皇后裔,不忍加極刑。特準其盤水加劍,上表謝恩,請室自裁,以存皇親之體。老郡公若悼心失圖,力有不逮,侯夫婿可代其潤筆奏謝?!?/br> 陛下將他父親賜死,還要他上謝表。雖聽說一貫是如此,但落到自家頭上還是痛斷肝腸。齊寅難以置信地撐起上身仰望天顏,然而少帝圣意獨裁,根本就沒有回圜的余地。他似乎已明白陛下為何要選在這樣的場所和時機,哪怕家主就在他的身背后,只要家主不管他,他照樣還是沒有倚靠。齊寅因而痛極,就好像家主并非是昏睡過去,而是在察覺父親與表姐的行徑后,對他也感到厭棄和嫌惡了。遂兩眼含淚,猶然不敢垂落,驚懼得要命,心中劇痛,如有刀割,又唯恐牽連外放的母親和meimei,哽咽片刻之后,咬死了牙關,叩首謝恩。 “還算知禮數,明大義。平身吧?!鄙俚坌αT,唇角的弧度也收斂了,隔著窗將夏舜華叫進來,吩咐道“帶侯夫婿去增喜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