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執迷不悔
金融危機第二周,掀起風暴的國際炒家和財團賺得滿盆滿缽早已全身而退。經濟命脈深受重創的泰國雖短暫恢復表面常態,卻令人無法忽視其苦苦強撐的頹勢。 隨著股市樓市全面崩盤,蓬勃發展的經濟被猛地按下停止鍵。 各行業大規模裁員,令普通民眾人人自??嗖豢把?,街道上,三不五時就有抗議者自發組織的游行隊伍痛斥政府懦弱無能。但這股災劫又以實體化的硝煙彌漫開來,東南亞各國邊境戰亂愈演愈烈,每日死傷無數叫人瞠目。 總理差瓦力·永猜裕在上幾番發表的講話并無人買賬,迫于政治和經濟上的雙重壓力,這位領導人rou眼可見的疲態,更讓泰蘭德的未來處于一片茫然中。 禮拜三正午時分,雷耀揚一行人抵達曼谷國際機場。 被他一路牢牢牽住的齊詩允心中百感交集,雖然此刻的機場已經恢復秩序,但那日的混亂場面還歷歷在目,眼前狂風肆虐后的平靜依舊讓人不敢完全放松警惕。 但在絕境中生出的那股不屈的勇氣,已經足以令她克服再次飛向萬里高空的恐懼。 而這次飛返香港的航班與前幾次體驗截然不同,讓齊詩允覺得十分怪異又受寵若驚。因為一路上,他們并未經過太復雜的安檢流程,每位工作人員服務態度好到令她雞皮疙瘩都快泛起。 步入專屬通道時,落地玻璃窗外一架白金相間的私人公務機引起女人注意,機身上Bombardier英文字隨之闖入視線——— 齊詩允反復確認后轉頭望向雷耀揚,對方洞察到她疑惑目光,他把她手又握緊了些,說得篤定: “怕你這輩子都不敢再搭飛機,所以多費了一點銀紙?!?/br> “這次航程保密,不會再有人傷到你?!?/br> 話說完,女人倏然怔住腳步。 雖然在他開口前的一剎那,她也曾想過這種可能性,但還是即刻拉住他與身后細佬隔開一段距離。 一想起這幾日,跟團隊與客戶討價還價四處周旋的艱辛,齊詩允再也忍不住,開始低聲斥責這男人揮金如土的舉措: “雷耀揚你真的越來越浮夸了!坐普通航班也一樣!而且我也沒有說我以后不敢坐飛機好不好?” “現在整個亞洲經濟都在走下坡路,你怎么還敢亂花錢?!昨天不是才跟你講過…跟我們長期合作的幾家客戶出現債務危急,壞賬呆帳一大堆!本來同我們談妥的的品牌推廣預算都縮減大半!” “原來我們都是按小時溢價計費,現在好喇,按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以后大概都要變成固定費率,根本沒賺頭?!?/br> “實話講,我覺就算你在東南亞的資產轉移了也避免不了更多風險,現在才只是個開始———” 看到她在面前喋喋不休的模樣,看到她緊張自己的情急,雷耀揚心中不禁發笑。但此刻,他也不可能對她說出這是雷昱明的安排,嘆了口氣,只好講一半實話: “傻女,飛機是朋友的,我只是拜托他提前申請了航線?!?/br> “這個型號的Bombardier至少要四個億,加埋保養維護一堆支出費用一年下來也要花幾千萬,我現在還沒富到這種程度?!?/br> 聽罷,齊詩允微怔。剜他一眼后,才默默松一口氣。正忍不住想追問是哪位富到流油的朋友時,又聽到他說: “回香港,你做我管家婆就可以阻止我亂花錢,說不定兩年后我也買得起?!?/br> 雷耀揚三兩句話又繞回到結婚話題上,好像自從那日在沙灘上同意和他結婚之后,這個詞眼就像銘刻進他心臟的刺青,時不時就要掛在嘴上炫耀。 而現在,距離回港時間越近,齊詩允心底的忐忑也越發強烈。 方女士知道這消息后,會是怎樣的反應?她也不清楚,爸爸會否同意這樁她擅自作主的婚事。 與雷耀揚同步走出通道時,她側頭回嗆這得意忘形的男人: “嘁,我才沒那么大本事去管雷生萬貫家財,將來你要是破產了,還要怪我理財不善———” 說到這里,女人忽然頓了頓,笑容里帶著些許羞赧: “再說,我們結婚的事要經過我阿媽點頭才可以,我一個人講了不算呀?!?/br> “如果爸爸還在世的話…他一定一眼就看穿你的詭計,絕對不會同意我嫁給你?!?/br> 說完,齊詩允為表示自己不再懼高,甩下對方步伐輕快踏上舷梯進入機艙,而雷耀揚的腳步,卻驟然停在原地。 男人抬眸,凝望她慢慢消失眼前的倩影,腦海中再次萌生出無法言說的隱憂。 素未謀面的齊晟,仿佛是慢慢寄生在他身體里的心魔,是一枚隨時可以終結這段感情的重磅炸彈。 所以,他必須慎之又慎。 必須讓她永遠都不知道這個驚天秘密的存在。 傍晚,私人航班落地啟德。 迎接歸家人的,是漫天瑰麗的紫粉色晚霞。再呼吸到紅港熟悉空氣,讓齊詩允覺得有些失真。不過兩周時間而已,再回到這座城,仿佛歷經了數十年那般漫長。 壞腦帶一眾細佬來接機,安保措施比之前更為嚴密。換乘轎車后,一路又朝旺角方向行駛。 后座上,雷耀揚開機后一直電話不斷,通話內容多半是社團里的事務。 從前這些事他都有意避諱,幾乎不會在齊詩允面前多講。但現在,他覺得在她面前已經沒有隱瞞的必要,畢竟東英大部分生意都走上正軌,今后已不再是街頭開片打生打死的日子。 在雷耀揚思路清晰地交代各種任務下去同時,女人緩緩將目光瞥向窗外。 街道兩旁,隨處可見慶賀回歸的醒目標語,鮮紅國旗和紫荊花區旗延綿好幾公里,是香港從未有過的模樣。 這一剎,她才深刻意識到,這里已不再是曾經的英屬殖民地。 從明天起,自己的生活也要回歸現實,又是新一番忙碌。即便最近一周自己幾乎沒怎么休息過,但亟待返工的心卻越來越急切。 前日終于結束東南亞的幾項業務,施薇與她和雷耀揚共聚晚餐后便匆匆離開泰國,馬不停蹄又登上飛往加拿大的班機。 因為這場金融浩劫已經有感染到香港的趨勢,她們還需要更多更強力的后盾,以延續公司生命線。 十多分鐘后,黑色林肯泊在芙蓉花園六座。細佬陸續將齊詩允的行李拿下車,跟隨兩人一路上樓。 不同的是,這次是雷耀揚被她牽著,在家門口站定時,彼此放開的手心都滲出少許汗意。細佬知情識趣地告別二人下樓,齊詩允開始在手袋里摸索,可左翻右找都沒摸到鎖匙。 這時她才驀地回憶起,那么一小串東西,肯定是在那日逃亡的途中遺失不見。想起或許要面對阿媽問責,她看向雷耀揚,神色有些尷尬地轉移話題: “雷耀揚,你緊張什么?” “我?你還不是一樣緊張?!?/br> 男人笑著把目光斜睨,抽出西裝口袋巾拭干她和自己手心的汗,齊詩允回瞪他一眼,剛想要抬手按鈴時,防盜門倏地被打開。 內里暖黃色的燈光暈在兩人面龐,飯菜的香氣隨之撲入鼻腔,歸家的感覺,實在讓人心生安定。 真希望這一盞燈火,永遠都如此明亮。 等得焦急的方佩蘭聽見動靜,已經按捺不住地出來迎接,見自己日夜掛懷的女兒出現在眼前,雷耀揚也陪在她身側,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地。 “阿媽?!?/br> “伯母?!?/br> 她反復打量朝她問候的男女,略顯激動地拉過他們進入玄關: “阿彌陀佛!回來就得喇!我看到新聞擔心到成日都睡不好,一定是你爸爸在天有靈保佑你們———” “…行喇行喇不講這些,快點洗手食飯喇?!?/br> 一番許久未見的寒暄過后,女人向神龕里的靈位上了三炷香,她靜靜凝視著父親遺像,一如往昔地輕聲道: “爸爸,我們平安到家了?!?/br> 晚霞落幕,夜色漸濃。齊詩允與雷耀揚在圓桌前落座,感覺味蕾陡然被打開。各種菜式皆是方佩蘭一早精心準備,應季海鮮、廣式小炒、老火靚湯…全都是他們身在異國心心念念的味道。 中年女人一面問及他們在泰國的情況,一面又說起最近香港受到的影響,不過好在這段時間酒樓生意依然紅火,并未讓她切實感到太大變化。 為了阿媽不必要的擔憂,兩人回港前再次統一口徑,將劫機之后發生的事完全隱瞞。 當齊詩允盛一碗西洋菜豬骨湯放在雷耀揚面前時,方佩蘭才發覺他執筷的右手與之前有些不同,只是襯衫遮擋住,并未讓她看到內里的傷口。 忽然,男人清了清嗓,正襟危坐叫她一聲伯母,隨后拉過齊詩允的手,把目光聚焦在圓桌對面那張和藹面容: “伯母,詩允已經決定要和我結婚?!?/br> “我今天來,是想要求得你的同意,請你放心把她交給我,我會竭盡我所能,照顧好她一生一世?!?/br> 聽過這突如其來的鄭重承諾和祈求,方佩蘭很明顯又愣了一下,隨之把視線轉向腮邊掛著薄紅的寶貝女兒,腦中驟然閃過一個念頭,因為緊張,說話都變得有些漏口: “…耀揚,阿允…你們…你…” “囡囡…你不會是……懷孕了吧?” 誰都沒想到阿媽聽到他們結婚消息的反應會是這樣,兩個人驚詫地對視一眼,又哭笑不得地搖頭極力否認。在看到方佩蘭神色里的緊張漸漸消散時,齊詩允才再度開口,向她說出自己這樣做的理由: “阿媽,沒有跟你提前商量我就自己做了這個決定,對不起…” “我只是想要遵從自己的心,我想跟他結婚,希望得到阿媽的支持和祝福?!?/br> 空氣闃然沉寂,只有桌面上的湯盅里有絲絲縷縷的熱霧在不斷升騰,那霧氣繚繞著中年女人繁冗的思緒,心中的擔憂也被無限放大。 方佩蘭垂下目光沉默了少頃,視線再抬起時,她看向他們身后不遠處神龕里那張遺像,眼眶泛紅: “你們兩個都是成年人,只要你們互相鐘意,愿意攜手共度一生,我沒有意見?!?/br> “但是耀揚…我只有阿允一個女仔,她爸爸過世得早,小時候跟我受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對她,我一直很歉疚,覺得這輩子都難以彌補………” “…所以,我希望她能夠托付終身的人也能像我一樣珍視她、愛護她,不要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耀揚,請你體諒一個做母親的心情,如果你做不到,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放心把她交給你?!?/br> “媽……” “你已經對我足夠好,不要這么說…” 聽到阿媽哽咽的語調,齊詩允也不自覺地跟著鼻酸。 這時,雷耀揚攥緊她手,火熱溫度包圍著她,眼神堅定,回答得不卑不亢: “伯母,你說的我都明。既然我們決定結婚,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且不論結婚與否,我待詩允也是同樣全心全意,我會身體力行實踐我的承諾,絕不會辜負你的囑托?!?/br> “還有,兩年之內,我會退出社團,不會再讓你們擔驚受怕?!?/br> 男人語氣神色穩若磐石,方佩蘭與他不容置疑的目光對視,又看向同樣希望得到她首肯的齊詩允,繚繞心中許久的霧霾也逐漸消散。 最終,她點點頭,算是正式同意。 九點之后,雷耀揚告別母女二人從旺角離開,徑直去往駱克道「K.336」。 “蔣天養最近沒什么動靜,只是洪興幾個細佬前兩日來過東英的地頭挑事,惹得差佬出動才平息?!?/br> “山雞又回了臺灣,聽線人講,他們還在尋找陳浩南的下落?!?/br> Power專注揸車,壞腦坐在副駕一路向他匯報這段時間洪興的動作,他聽過,又問及和合圖還有高文彪的近況。 跟傻佬泰在位時的囂張跋扈不同,這男人上位后倒是保持一貫低調,想來還在積累口碑和威望,所以并不敢輕易有其他舉措。但他知道自己太多事,滅口只是時間問題。 幾人說話間,車子抵達目的地。 夜色中的駱克道,人頭攢動,霓虹璀璨。成條街酒吧、夜總會都在起舞狂歡,笙歌徹夜。 只有「K.336」在這喧囂浮躁中傲立于世,自成一派。 門口侍應見到雷耀揚前來,急忙將兩扇沉重的雕花木門向外拉開。誰知道入內,迎接他的,不是洗禮聽覺的古典樂,而是張學友的《餓狼傳說》: 「…高溫已產生 色相令人亂」 「君子在撲火 吹不走暖煙」 「她加上嘴巴 給我做磨練」 「洶涌的愛 撲著我盡力亂吻亂纏……」 男人不禁皺眉駐足,離開兩周而已,不知自己古典雅致的Pub何時變得如此俗不可耐,冷冽目光往圓弧樓梯下一瞥,果然看見一張他最不想看見的臉。 “雷總,好耐冇見啊,我專程來祝賀你安全返港?!?/br> 陳天雄嬉皮笑臉,大剌剌癱在沙發里,手里搖晃半杯紐約酸,朝他方向抬臂舉杯。 聽聞他今日回港的消息,在附近結束飯局的駱丙潤百無聊賴來到Pub中等待,誰知這死烏鴉狗皮膏藥一樣跟來。不過駱駝難得沒有飲酒,只是對陳列在沙發后的古董裝飾頗感興趣。 雷耀揚環視一圈見沒有客人,走下樓梯時,盯著吧臺里的神色緊繃的酒保,開始指桑罵槐: “我在駱克道開這間Pub的目的,就是要和那些低俗的市井之徒區別開?!?/br> “阿Paul,以后營業時間再播流行歌,你就不用返工了?!?/br> 左右為難的阿Paul聽后連連應聲,即刻拿出平日播放的唱片快速切歌。 當莫扎特超然物外的旋律再度響起,弦樂交融的波動精準繞在耳際,感覺到空間氛圍被凈化的男人才不緊不慢走至另一頭沙發落座,擰開袖扣,微微挽起悶了幾個鐘的袖口。 見雷耀揚并不理睬自己,烏鴉繼續玩笑著調侃他: “嘩,剛回來就這么大火氣?你是不是在泰國中降頭喇?” “雷耀揚你做生意真是古古怪怪,見你Pub沒幾個人我才叫阿Paul放點其他歌幫忙招徠,你那堆高雅音樂到底誰鐘意聽——” “飲十杯酒都堵不住你個嘴,你少講兩句喇?!?/br> 駱丙潤打斷陳天雄不正經的問候,目光隨之落在雷耀揚右手已愈合的傷口處,擺出一副長者的關懷姿態: “那天聽Power講起你在泰國的事,真是好兇險,現在平安回來就得,這段時間,事情都交代給手下人去做好喇,揚仔你好好養傷?!?/br> 黑發男人聽過,唇角勾起,沉靜眼底洋溢出一絲難得的喜色: “多謝龍頭體諒?!?/br> “不過這次我休息的時間會有點長,因為下半年,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忙?!?/br> 話音剛落,烏鴉飲酒的手倏然頓了一下。 他視線轉向對面喜歡故弄玄虛的雷耀揚,似乎品出他這番話背后的不尋常。一旁的老人心里也隱隱覺得不對勁,滿臉好奇,為他下一句話做牽引: “怎么?” “這次去泰國,又攬到什么大生意?” 氣氛驀地寂然,高挑空間中沒有任何雜質,如同置身音樂廳時的絕妙體驗。百萬Hifi音響絲緞拂過耳際的感覺讓人沉醉不已,仿佛能夠捕捉到音律誕生的瞬間。 少頃,在莫扎特協奏曲環繞下,只見雷耀揚淡淡一笑,回答道: “我要結婚,婚期就在近幾個月內?!?/br> “所以這段時間社團內大小事宜,還要勞駕龍頭妥善安排?!?/br> 此話一出,剛抿入喉的烈酒驟然變得辛辣起來,惹得烏鴉嗆咳連連。他不可思議地望向那個不做大佬要做新郎的癲佬,覺得自己說他中降頭真是一點都不夸張。 “結婚?!” “哈哈!恭喜你同齊小姐終于修成正果!好事,這是好事……” 身旁的駱駝喜出望外,眼尾褶皺隨笑容深陷,爽快應承同時,連連同雷耀揚道賀。 在放低酒樽那刻,烏鴉腦海里倏地閃過一張臉。 身份差距的天壤之別令他嗤之以鼻,他心中不禁苦笑,篤定自己這輩子都不會與她有新婚一日。 這話題越聽越覺得無趣,甚至沒來由地冒出一股無名火。烏鴉長腿一抬,打算拍拍屎忽走人。轉身準備離開時,那張賤嘴仍不忘暗諷幾句: “雷總見不得人的事那么多,齊小姐肯嫁你,真是要燒高香喇~” 聽到這話雷耀揚笑笑倒也不惱,因為自己手握可靠消息,現在就算烏鴉叼他老母罵他祖墳冒青煙也無妨。 他只淡淡勾起唇角,沉聲道: “前幾日我和詩允同林小姐表姐吃飯,她說林小姐很快要同杜邦集團的細仔Jefferson聯姻,現在正在籌備當中?!?/br> “雖然林氏在本港影響力不凡,但杜邦家族在美國早就富過七代?!?/br> “不過說起來,他們兩家志趣投合,商業合作項目頗多。年初杜邦集團在尖沙咀設立的亞太采購中心就是跟林氏合股,聽聞最近還要一起進軍制藥業…也算門當戶對一樁美事?!?/br> 霎時間,只見烏鴉裸露的手臂肌rou繃緊,如同猛虎即將發飆的姿態。但很快,他又將快要失控的情緒竭力壓制下去,歪頭斜眼笑出聲,覦向透露這噩耗的雷耀揚: “哇?要娶她的那位仁兄真是要遭殃了,我本人深表同情?!?/br> “阿大你慢慢同雷老板道喜,我還有事,走先?!?/br> 說罷,男人佯裝笑意,擺擺手離開頭也不回。只是出去后,他奪過被侍應握住的門把手,把兩扇胡桃木門震得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