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5(2)
那是她十六歲的春天,陸淮正在讀高二。 一個暴烈又普通的春天。 那時她的內心像高速攝影機下的景象,劇烈的一團情緒轟然炸裂,細碎顆粒被放慢得一覽無余,最終一顆顆盡數打在她自己身上,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些,其實過得相當煎熬,但表面依然一切如常,一切如常地沉默寡言。 比起現在,陸淮十六歲時更加孤僻,還沒學會在人前示出一副妥帖模樣,甚至那個時候完全沒意識到這一點。她在學校很少同人說話,老師也好,同學也好,甚至叫不出大多數人的名字。 但學校是一個盛滿少年人心事的大池子,大家各自忙碌應對著自己的事,沒有人會在乎像陸淮這樣一條總是縮在角落里的孤僻小魚。 或許偶爾會有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向她投來,但她一副心思全用在對抗這具年輕身體內滿溢且復雜的情緒變化,也許根本沒有注意到,也許注意到也懶得去管。反正大部分人最終都會對他人失去興趣。 人就是這樣,是只要一習慣就會覺得一切理所當然的可怕生物。 每當沒有老師坐在講臺上的自習課時,她常常離開教室。陸淮所在的教室就在樓梯拐角處,只要一轉身,她就可以消失在平常那個擁擠的世界里。 因為樓梯轉彎過去是整個學校里一個無人知曉的小教室,那里是陸淮的秘密基地。 高一的第一個學期,她在學校里獨自閑逛,越是僻靜的地方她越深入,不經意間發現了這個地方。 第一次來這個堆放著廢棄桌椅的雜物間,一股鐵銹味彌漫在濕潤的空氣中,這是一個被全校師生遺忘的狹小角落,但陸淮在這樣的氣味中感到安心,從此以后,這里是她在學校里最喜歡待的地方。 慢慢她一點點整理出自己能活動的地方,陸淮常常在這里待著,即使沒事可干的時候也不離開,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對著天空發呆。 過去一年半里沒有一個人打擾過她,她也從沒被老師發現過自己自習課時不在教室?;蛟S老師知道,只是對于這些十幾歲大的古怪少年少女不追究而已。 半個月前,由于右腳腳踝扭傷,陸淮請了整整兩周假,等她回到學校時,天氣回暖很多,校園里的樹已經開花了。 腳踝剛剛好轉,陸淮走得不快,步伐間還有微微停頓。因此,即使她并不關注這些季節變遷的漂亮象征,還是有足夠的時間注意到那些恣意開放的枝頭。 自習課的鈴聲一響,陸淮如往常一樣走到自己的小教室,卻聞到了空氣中和以往不一樣的味道,鐵銹的冷味中一絲若有若無的清爽皂香。 按理應該是好聞的,可她卻站在門口沉下了心。 教室本就在角落里,平常不怎么見得到亮光,此刻唯有窗戶外的一點清冷天光,斜著打在一個清瘦男生的身上,校服襯衫配著針織背心,是本校的學生。 他的襯衫白得柔和極了,在陸淮的眼中卻很刺眼,成了這個教室里最顯眼、最突兀的一塊地方。 因為他正坐在她慣坐的位置上,低頭看著一本書,安靜又專心,渾然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冒犯到了人。 陸淮停下腳步,聲音冷而干脆,像捍衛領地的士兵手里一柄寒光閃閃的尖刀:“這是我的位置?!?/br> 男生抬起眼來,眼中沉沉,好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點慌張或者歉意也無。 隨后他站起身,身高和肢體都舒展開來,高而挺拔,卻沒有任何壓迫感,讓陸淮莫名想到一株水培植物,青綠的枝葉,透明的玻璃瓶,干凈的根系漂浮在清水里。 陸淮以為他會徑直離開,沒想到只是邁步走到教室的一角重新坐下,在盡可能離她最遠的位置,繼續看了起來,仿佛自己不是被趕走的,仿佛她不存在。 陸淮見狀本想轉身就走,但這樣似乎就在拱手相讓,這明明是她一手搭建的私人空間。 雖然她大可以再去尋找另一個秘密基地,卻在第一次遭遇入侵者的此刻,發現自己對這個地方感情過分深厚,宛如每個人曾在母親腹中待過的溫暖zigong。 陸淮于是也進門坐下,埋頭開始做自己的事,很快就忘記了他的存在。 這個小空間仿佛真空,無法傳導聲音一般的安靜。 不知不覺一節課的時間過去了,鈴聲又響起。 陸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動未動,教室離得很近,她習慣在下課期間再多待幾分鐘。等陸淮抬起頭時,教室里已空無一人,她想起剛才那幕,甚至懷疑剛才是不是有人來過。 接下來幾天陸淮都沒有見到那個人。 第二天她站在沒人的教室門口暗自松了一口氣,第三天她沒去,第四天她幾乎已經遺忘了那個身影。 直到第六天,陸淮對著眼前那個勉強算是熟悉的身影,微不可聞地皺了皺眉。 那天她又和他共處一室,各自低頭做自己的事,似乎沒有人被打擾到。陸淮離開小教室時,突然發現被闖入私人領地的煩悶居然沒有持續很久。 后來每個月她都能碰到那個男生,少則兩三次,多則五六次,有時她先到,有時他先到,但兩人從不對上視線,也不和對方說話,更不知道對方在做什么,慢慢變得相安無事。 人就是這樣,是只要一習慣就會覺得一切理所當然的可怕生物。 陸淮又想起了這句話。 春天越來越暖,很快就是夏天,以及夏天的高考。 高考期間學校被征用作為考場,陸淮在房間里窩了幾天,同樣的安靜讓她有點想念她的小教室,那是另一個令她覺得安心妥帖的地方。 回到學校后,陸淮等到第一個自習課來臨時,就回到了那里。那里沒有人。 第二周,也沒有人。 第二個月到來時,依然沒有人。 這個小教室又變回陸淮獨自擁有的狀態,她每天依然目不斜視走過校園,走回她的小教室,再沒有人來那個小教室里打擾她。 陸淮就這樣度過了自己的高二和高三,結束了自己的高中生活。她沒有太多眷戀地離開了校園,只在臨走前給曾經屬于她的小教室拍了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色調晦暗,輪廓模糊,居然真的很像zigong形態的超聲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