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七
遺光心里發沉,眼見著那半大小子走近來。 那對兄弟一左一右抓著她的手,防止她跑了。 “你誰?干啥的?” 他們神情戒備,語氣尖銳,把她當做嫌疑犯一樣在審問。 遺光很快明白過來,或許他們與剛才的女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正巧遇到她這個生面孔,什么也不知道,瞧熱鬧一樣看了半天,活該要被懷疑。 她情知他們不會相信自己的無辜,卻還想賭一賭人性本善 “小哥,我是外鄉人,路過的。我丈夫就在那糧店里,等他出來了,我們便要出城去的?!?/br> 半大小子聽了她的哀告,目光上下審視, 這女人大夏天里還帶著頭巾,可一管吳儂軟語卻似鶯哥一樣溫柔悅耳。 方才約摸是著急了,帶了點哀求,甜絲絲,軟綿綿。 聽得人心口酥麻麻的。 他只覺得心里頭的火氣無緣無故消散了點。 忍不住仔細看她僅露出來的一雙眼睛。 漂亮極了! 他心里愈發好奇,惡作劇一般,飛快扯下了她的頭巾。 “嘩!仙女娘娘?!?/br> 叁個男娃目瞪口呆。 斜下里,突然奔上來個人大力將叁人推倒,為首那個抓著頭巾堪堪要沾到了地上。 那只大手一扯,將頭巾奪了過來。 少年哎呦一聲狠摔在了地面。 “陸大哥?!?/br> 遺光眼前一亮,陸金大步邁過來,見著她雪白的腕子圈出兩道紫淤,眼里閃過絲心疼。 為首的小子最靈醒,見這高大男人神情不善,顧不得開花的屁股,從地里翻個滾,扯起還哎呦呦叫喚的兩兄弟,便要往后頭跑。 “哪里去!” 陸金大手一扯,拉住他松垮垮的褲腰帶。 只這一條略體面的褲子,可不能被扯壞! 小子轉過身,塌臉團手向陸金告饒。 “大老爺,我錯了!” 那兩兄弟見老大被捉,也跪下來哀求。 叁個孩子跪在塵土飛揚的骯臟黃土地上,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又瘦小不堪。 遺光看不得,走上去,輕輕扯了扯陸金的后擺。 陸金卻不愿意輕饒了這幾個,他不比遺光溫室里長大,見多了為了口吃的丑惡骯臟的嘴臉。 就是孩子,也并不一定都是天真爛漫的。 “你們剛才偷摸摸扯著她,是要干什么? 要是不說出來,我就送你們去號子里?!?/br> 他說完,死死盯著他們,慢悠悠的,又加了一句”現在抓白螞蟻嚴格的很,警察們可不管你們是不是小孩子?!?/br> 為首的一愣,面色閃過一絲慌亂。 視線下意識亂轉,看到一旁溫柔的遺光,嘴巴一癟,突然哭了起來。 叁個半大孩子扯著嗓子哭喊,尤其那年齡最大的,正是變聲期,破鑼一樣,吵得人耳疼。 大街上行人聽到動靜,視線紛紛朝這小小的胡同口打量進來,正撞到陸金冰冷的面容,一嚇,匆匆走了。 陸金的面色尤其難看,他研究著這幾個小江湖,心里想道。 白螞蟻是滬上那邊對專拐賣婦女人口販子的稱號。 此類癟叁壞肚,用種種jian詐手段,誘騙入世不深的女子,最后將她們賣到妓院。 這小小的滑縣,幾個小叫花子,看表情竟然也知道白螞蟻是什么? 怎么不叫人懷疑? “這位兄弟,能否放了這叁個孩子?” 人聲是從后頭發出來的,遺光和陸金抬頭,胡同深處站著個穿靛藍寬旗袍的女人。 正是剛才布施食物的善心女子。 “紅姐!” 叁人仿佛見著了救命的恩人,掙扎起來,飛快的朝著她跑去。 女人拉住他們,手輕輕撫摸著最小孩子的臉龐,像是安慰他們的驚恐。 “你是?” 陸金領著遺光走過去,看了一眼她的打扮,是個文化人。 他轉過頭,又看了眼那側門,是那座街面上最氣派的大屋。 女人迎著他警惕探究的目光,淡淡的笑著:“我叫周紅?!?/br> 周紅自稱是開封省城小學的國文教師,也是這滑縣大戶周老爺弟弟的女兒。因為丈夫去外工作,學校放假便回了家鄉陪伴親人。 她見到縣城里的流浪兒,閑來無事,偶爾會教他們一些基礎的知識。 周紅雖然相貌平凡,可一身干練的書卷氣。言語爽利,讓人很難生出惡感。 陸金原本預備等她說完再反駁幾句,視線見著靠著角落翻倒夜香的墻面似乎有個什么不起眼的標記。 他表情一變,打斷道”既然周大姐這樣說,我們就算了。家里還等著吃飯?!?/br> 他說完,扯著遺光,轉身走了。 腳步匆匆,表情不耐,仿佛真的自認倒霉懶怠和他們計較。 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了胡同口,周紅收回視線,目光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那不起眼的角落?!毙≮w!” 那半大小子抬起頭來?!蹦愫突锇閭兌⒅c這兩個人?!?/br> 小趙聽了紅姐的話,點點頭,視線朝著遺光離去的方向,嘴角咧出個笑來?!标懘蟾?,你剛才是看見什么了嗎?” 鄉間道路,四周安靜許多,遺光忍耐許久,終于問了出來。 陸金看了眼升到正中熾熱的太陽,腳下的步伐慢了下來。 他好像是思索,終于還是搖了搖頭 “我不太清楚……” “那個倒夜香的地方,有個標記,是用石頭劃的,總覺得眼熟??墒?,想不起來了?” 陸金蹙著眉頭,回憶著在粵東時候,帶領他們加入組織的上峰,他和同志交接,那張紙上一晃而過的標記,似乎有些類似。 但是他并沒有看清楚,那些是聯絡員的交接暗號,本來不應該讓他看到的。只是因為出于當時年輕小伙子的好奇。 所以,他現在也無法確定,那個周紅…… 總之,那標記絕對不是無意劃上去的。做在那樣隱秘的角落,又這樣警惕,總覺得他們是在做什么不欲令人知的事情。 他們只是過客,還是不要卷進去了! 陸金嘆了口氣,覺得自從踏上了這條路,他似乎變得膽小了。 若是以前,他一定會興致勃勃的和伙伴們探個究竟。 可現在…… 他轉頭看了眼遺光叫圍巾遮住的面頰。 她安靜的跟著他的步伐,纖細的五指從灰撲撲的衣服里伸出來,手上抓著個再普通不過的柳條框,里面放著些白饃,烙餅。 那些他一手可以輕松松提起來的干糧,她卻需要雙手吃力的抓著,秀白的指節繃起了青筋,可還是乖乖又安靜的拿著。 陸金轉過頭,看著面前朝天寬闊的土路,又悄悄放慢了步伐。 心是軟的,他嘴角微微的翹了起來。 過了個小土坡,連王莊的土圍已經若隱若現了。 日頭更高了,北方的夏天,陽光毒辣辣的。 陸金瞧著遺光又擦了把汗,抬頭看著前方,熱氣似乎氤氳著散出了地表。 “咱們去那,喝口水吧!” 他指著右手邊一片小樹林。 水入喉嚨,呼了口氣,整個人仿佛都清涼松快許多。 遺光塞著蓋子,打量著四周。 葉片子在樹梢上微微的擺著,可空氣里卻沒有一絲流動的風。 這天氣真怪,昨天還那么涼快,今天突然又悶死人了。 她抬頭看看天,碧空如洗,瞧著也不是要下雨的樣子。 太陽肆無忌憚的發散著光輝,陽光照在地面上,刺得眼前白花花一片。 他們決定再歇一歇腳。 “你……走……” 一陣腳步聲伴著個女聲鉆入耳朵。 陸金一震,睜開閉目養神的雙眼,目光如電般朝人聲的方向看去。 白晃晃的日光里,拉扯著一對人影。 陸金瞇了瞇眼,才看清是對年輕男女。 男人身上穿著常見的白打褂,反射了日光,才晃的刺眼。 他們拉拉扯扯的走近了樹林,看樣子仿佛是對鬧別扭的相好。 遺光和陸金相對一視,不好驚動。 著藍花短衫的清瘦的脊背聳動著,兩雙胳膊像纏著麻花,掙扎幾下,終于叫強健的那雙制服了,順從的攬靠在懷里。 空氣是悶熱的沉靜 “天哥……” 女人還抽噎著”為啥是俺?村上就欺負俺們家沒有男人!” 那天哥沉默了許久,終于出了聲音 “咱逃吧!” “俺娘咋吧?還有俺奶?她們……” “可恁不逃會死!村里面難道會殺了她們?” 沉默…… 她似乎也有些心動,掙扎許久,沒再說出什么拒絕的話語了。 或許是決定了一件盤亙許久的大事,這對決定私奔的相好更貼近了心腸,年輕體熱,四下無人。 沒過多久,便見著那棵小樹撲簌簌的抖動起來。 偶爾飄出幾句情哥哥,愛meimei…… 叫暗地里的兩個觀眾愈發面紅耳赤。 陸金飛快嚼了嚼含在嘴里的草根,見著遺光赤紅的面頰,吼頭滾動,差點將齒間的草根吞咽了下去。 他慌亂的轉過頭,悄悄飛快的將草根吐在了地上。 那邊偷歡的小情響起聲驚呼, 陸金猛的抬起點頭,一道灰色的身影唰的彈射了出去。 小樹后鉆出兩道人影 “逮來給恁吃多好!” 女娃瞪了眼猶自惋惜盯著那遠去野兔身影的漢子。 捋了捋頭發和凌亂的衫子。 打開他拉扯的手,辮子一甩,跑遠了。 棠色面孔的年輕男娃在原地站了會兒,直等到女娃的身影消失在了連王莊的土圍里,這才拍了拍衣褲,朝另外一個方向走了。 陸金和遺光匆忙忙回了王老九家, 剛進院子,主屋門口一動,走出來個穿藍花衫子的年輕女郎。 叁個人都是一驚, 遺光悄悄打量著她,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面容清秀,一把烏黑的頭發扎成辮子垂在肩上,紅色的頭繩鮮艷的像朵花兒。 睜著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的打量著他們。 “花……” 屋子里傳來遲疑的詢問, 她轉身看了眼屋子,一跺腳,飛快的從后門跑走了。 陸金和遺光走進房間, 從窗口往外看去,院子里靜悄悄的。 整個村子都是靜悄悄的,毒辣的日頭,人們都在屋里歇著午覺。 “好像是同一個人?!?/br> 遺光很輕的說道。 陸金點了點頭。 1937年7月7日的夜晚, 連王莊在在一片漆黑的靜謐里沉入了夢鄉。 幾千里之外,響起了一陣槍聲。 這本該平凡的夏夜,就此打破。 一伙人叫囂著破開了一道門。 他們席卷而來,準備充分。 紙醉金迷的滬上之夜,大擺鐘敲了整整一十二下。 昏暗的室內,只有一盞臺燈閃著幽綠的光芒。 一雙骨節分明的雙手抓著白布輕輕擦拭手中的太刀,幽暗中,金屬反射出雪亮的光芒。 可以收割生命的鋒利藝術。 無法用語言平和解決的誤解,這是一道處心積慮的陷阱。 而這扇被迫打開的城門,仿佛撕碎了最后一道欲蓋彌彰的遮羞布。 淌著涎水的獠牙終于曝露出來,獸眼里閃動著興奮的光芒嘶吼著,沖奔了上來。 更┊多章┆節:wo o1 8 . v i p (W oo 1 8 . vi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