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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閃動著淺藍色的幽光,窸窣的步伐在靜寂的空氣泛起漣漪;在古老的長廊里,那抹人影彷彿是靜止中唯一流動的時光,謹慎而堅定地緩緩前行。 賽提爾維持著光照術走過走廊,彎過蒂法娜的房間,來到標本室下隱藏的入口。他輕聲念誦咒語,法杖尖端在地板上無聲地比劃;他看不見法陣的變化,但能察覺到其上魔力流動的細微反應── 他露出笑容,看著緩緩暴露出來的幽深入口。 賽提爾原先就懂得一些古惡魔語,其他法師留下的偵查或研究結晶更讓他在短時間掌握了惡魔法陣的組織方式,再加上希雷特提供給他的各式珍稀材料──眼前的辨識法陣再也困不住他。 他在自己四周施上隱蔽魔法,盡力將氣息壓到最低,悄悄走下回廊,來到擺放人類的標本室。 儘管已經知道里面的景像,親眼所見還是具有一定的衝擊性。 水晶的光芒彼此折射,暈染出一室詭秘的光影;奇異的氣味瀰漫整個石室,賽提爾猜想那是防腐劑的味道。那些法師就像睡著一般,沒有絲毫腐敗的跡象,如果內臟都還在的話,他們會是靈魂轉移的最佳容器,還好他們就只是安靜的躺在那里,像幅畫或雕像,或是某種屬于過去的殘影。 賽提爾沒再看他們。他依照腦海里的記憶及推測小心地搜索,仔細分析空中交織的法陣結構,同時小心避開墻壁上的魔鎧蟲皮;之前的探查已經讓賽提爾知道門外的景像及大致的結界配置,如果他判斷的沒錯,核心就藏在這間石室里,結界的最中心點。 只要在驚動希雷特前摧毀核心,核心失效后,趁著外圍法陣崩潰的同時衝破房子的結界,他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這段時間不會超過五秒,賽提爾有自信能在希雷特趕回來前逃脫。 但他必須快點。布滿整個密室的魔鎧蟲皮能隔絕大多數魔法,包含了自己身上的──惡魔強加在他身上的連結法術已然減弱,如果他在這時心血來潮想檢查自己的位置,后果將不堪設想。 不,不會這么湊巧。他只需要再一點時間…… 法術的線纏捲交織,其中一條悄悄脫離,連通隱密的墻角。他找到了。 ──就在離他不到一公尺的石板里,自由一蹴可及。 賽提爾默念咒語,緊纂著法杖指向地板,一一化解其上的防御法陣;隨著法術崩碎,核心漸漸露出了一點光芒。 再一點……賽提爾加快念咒的速度,再一點點── 猝不及防地,冰涼的手指攫住他的咽喉。 「你在做什么,嗯?」 冷意竄過他的骨髓直至心臟。 賽提爾艱難地轉過頭,對上那雙溫柔之情蕩然無存的金色雙眼。他張開嘴,還來不及說些什么就被狠狠撞向墻壁。 「你也要離開我嗎!」 頭暈目眩中賽提爾迅速給自己施上了防御術。他被粗暴地撞在墻上,掙扎中重重磕了幾下頭;他下意識用法術彈開對方,惡魔一掌揮開他的魔法,順勢將他拍落到另一邊的墻壁。 身手遲鈍的法師完全無法抵擋這一連串的撞擊。比起疼痛,賽提爾只覺得七暈八素,耳邊嗡嗡作響,鮮血自口中流淌而下,讓他有些心疼──法師的血作為材料能為不少咒語增色,但在與高階惡魔毫無預警的實戰中恐怕不值一提……他迷迷糊糊地想,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自己還沒被殺死。 盛怒中的惡魔仍然控制著自己的力道,那么他就有活命的機會。 「等一下,我不是……」 惡魔的利爪悄悄攀上他的手臂。 「──??!」賽提爾慘叫出聲。 好痛、太痛了──眼前一片黑暗,那瞬間他什么也無法思考,腦子里全是那尖銳的疼痛;劇烈的掙扎被牢牢壓制,耳邊傳來刺耳的切削聲,是惡魔鑽刻他手骨的聲音。 「住手……我不會走……我發……誓……」 「謊言連篇!你會走的……可恨的人類,你們總是欺騙我!」 遇上一個瘋子。賽提爾絕望地想,他想像過自己會遇上多么瘋狂嗜血的傢伙,但沒想過有瘋得那么徹底的。 骨骼發出喀啦的輕響,麻木間左手脫離了控制,癱軟地垂下。 賽提爾分不清浸透全身的是汗水還是鮮血,生理性的淚水讓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覺得這么痛還不如暈過去算了;他靠在墻上顫抖著喘息,很快失去了掙扎的氣力。 像是發現了他的絕望,希雷特發出了愉悅的輕笑。 「你看……只要這樣做,這雙手就再也不會推開我了?!顾f,溫柔又深情地親吻對方無力的左手,卸下右手的動作卻同樣毫不猶豫。 「──!」 賽提爾劇烈地顫抖,他死死咬住唇,不讓自己哀號出聲。 「就是這樣,親愛的,像這樣依偎在我懷里……接下來,只要摘去你的雙足,你就再也不會離開我了──」 希雷特興奮地笑了起來,金色的眼睛瘋狂而殘忍,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他的大腿。 他是認真的! 情急之下,賽提爾撲向希雷特,像是一種逃脫本能,即使他知道自己徒勞無功的掙扎有多么愚蠢──他就連撞到惡魔的頭都要跳起來! 那畫面就像個滑稽的搞笑劇,更別提他悲慘的反射神經,就算處于生死關頭也一點都不賞臉,他只是以一種意味不明的角度向前撞去。 然而,因為他好巧不巧地這一撞,兩人的唇就這么碰在了一起。 -------------------------------------------------------------------------------- 他以顫抖的雙手將連系自身生命的守護符咒交給他。 少年天空般的蔚藍眼睛彎了起來,漾著溫暖的笑意。 「這是你的魔法?很漂亮,你要給我嗎?」 他有些羞赧,有些不知所措,過度的緊張讓他把想說的話都忘記了,于是只是低著頭一個勁地沉默。 「不是給我的嗎?」少年的聲音透著失望,「真可惜?!?/br> 少年將符咒放回桌上,乾脆地轉身就要離開。他迅速地抬起頭,像個受驚嚇的小動物,伸出手拽少年的衣角。 「不是,那個,我、我……」 他慌亂地解釋,打結的舌頭卻怎么也不聽使喚,好一會都沒講出完整的句子。 金發的少年只是注視著他微笑。 一陣風像是被誰召喚般涌入,純白的窗簾飛揚了起來,將兩個男孩的身影隔絕在大人們的視線之外。 叮鈴鈴── 風鈴的聲音在某處輕輕地回響著,遙遠得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在誰也沒注意到的地方,在這個充滿陽光與微風的狹小角落,少年俯下身親吻了他。 -------------------------------------------------------------------------------- 劇烈的疼痛讓他睜開了雙眼。 賽提爾看看自己纏滿繃帶和奇異草藥的左手,試著動動手指──還好,希雷特把他的兩手都接回去了,兩隻腳也完好無缺。雖然仍然痛得要死,不過沒什么比看見自己失而復得的四肢還令人欣慰的了。 「疼嗎?」低柔的聲音響起。 他抬起頭望向聲音來源。惡魔帶著草藥與水盆走向他──他又變回那個多情的青年,聲音透著擔憂,金色的眼睛盛滿關懷與不捨。。 想知道的話,不如你也弄斷自己的手。他想這么說,但只是一如往常不發一語。 沉默。沉默是金,沉默是他的武器,斷絕所有交流與碰觸,于是不會受傷、不會節外生枝。別人也許會將他定位為啞巴、怪胎,總不會是惡魔、邪惡的術士、陰險的殺手、天賦異稟的奪權者──一般情況來說,但如今一切都變得很復雜,這都要怪他當初管不住自己的嘴。 或者說是管不住自己的情緒。 此刻,賽提爾仍維持著面無表情的樣子,但對于眼前善于掌握氣氛的惡魔而言,任何微小的跡象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放大的瞳孔、微抿的雙唇、深陷床鋪的指甲,以及…… 他向賽提爾伸出手,后者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瓜@滋剌p聲安撫他,「我只是想為你療傷?!?/br> 溫暖的治癒術圍繞著左臂,賽提爾感覺自己的細胞正急速生長,傷口微微發熱,與此同時希雷特拆開繃帶,將他的手浸泡在溫水中清洗。 溫暖的熱流一波波拂過傷處,散發著讓人心神寧靜的香氣;希雷特輕輕開口,聲音一如他動作的溫柔和緩。 「我以為你已經準備好接納我……但你只是為了讓我放松警戒,對嗎?」 賽提爾不理他。他閉上眼睛,打算就這樣沉入夢鄉。 希雷特清洗完,開始將調製好的綠色草藥敷上去。藥材幾乎是一碰觸到他的皮膚就開始融化,希雷特一層層仔細涂抹,直到他的左手覆滿綠色的藥汁。 「你在生氣?!顾f,在賽提爾手上重新纏上繃帶。 「我原本以為你只是感到恐懼,但你似乎有著更多的不滿?!顾行﹤械匦α诵?,「為什么憤怒?我以為自己已經盡量滿足你的需求了,而我所要求的,僅僅是不要離開我身邊,為什么還是要這樣做呢?」 他輕輕抬起賽提爾的下顎,強迫他看著自己。 「你分明答應我了,為什么離開我?」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賽提爾睜開眼睛,慢慢地開口:「我似乎是被你威脅的?!?/br> 「你誤會了?!瓜@滋貞n鬱地說:「我從來沒有威脅你的意思,只是……提醒而已,我認為你不會喜歡被鎖鏈束縛的感覺,所以非必要的話我并不想這么做,但你真是傷透了我的心?!?/br> 賽提爾瞪著希雷特。他覺得血氣上涌,現在大概就連亞斯塔也能感覺到他的憤怒了,可惜對著一個神經病生氣顯然無濟于事──他們根本雞同鴨講,就算是他是賽提爾,這也絕對不是他單方面的問題。 惡魔仍然一臉悲傷地望著他,就像個失戀的癡情男子,剛施放完治療術的手指眷戀地摩娑他的皮膚,順著鎖骨往上游移,最后停在頸動脈附近的位置。 「一開始,我試著把契約綁在心臟里,但他們仍無視我的警告而死;于是我改為綁在眼睛或手腳,但他們就算從契約下活下來,到最后還是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所有人最后都會離我而去,就算他們說過愛我。告訴我,羅密歐,為什么要離開我呢?我做得不夠好嗎?」 「每天窩在一個地方吃睡直到死去的確是夠好的了?!官愄釥柦K于忍無可忍地出聲諷刺,「當然,成為圈養的豬是所有人類的夢想,比起蜘蛛網上的蒼蠅還幸福了那么一點?!?/br> 希雷特頓了頓,像是沒意料到對方會這么回答,他先是露出意外的表情,接著又揚起一如往常的微笑。 「啊,是的,自由。那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在被我救活之前,人們的愿望只有活下去;醒來后,舒適的床鋪及美味的食物就能讓他們感到愉快;在愛上我后,他們變得越發貪婪,但我仍然一而在地滿足他們,直到他們再也滿足不了,無視我的警告離開宅邸或是陷入瘋狂,我只能親手結束他們的性命?!?/br> 惡魔以溫柔和緩的語調吐出殘酷的話語,輕撫他頸項的手指連帶地也像是下一秒就會刺穿他的喉嚨。 「人類總是如此。自由是在生活無虞之后考慮的事,我是不是應該讓你重溫對生的渴望呢……?」 去你的。賽提爾差點罵出來,他強忍著怒氣,他知道自己應該冷靜下來等待下一次逃走的契機,但他天殺的最不擅長的就是忍耐。 他快氣瘋了。 亞斯塔還在等他回家,要是他因為這該死的惡魔有什么閃失,他發誓要他付出十倍代價。 「同樣的,我建議你絕食一陣子,等你快死的時候或許就不會像個剛斷奶的小鬼吵著要人陪?!?/br> 話一出口賽提爾就后悔了。激怒一個握著自己脖子的瘋子可不是什么明智的舉動,對方的手指倏地收緊,讓他差點喘不過氣來。 好在只是一瞬間,希雷特就放開了他的喉嚨。 「剛才,你露出悔恨的表情?!顾p聲說:「你以為我會殺死你?不,我不會的。如果這就是你真實的想法──那么,現在的你也許就是我從未認識的真正模樣。我渴望看見你的內心,絕不會因為你向我吐露心聲而傷害你,我不能容許的只有背叛?!?/br> 「我真是感激涕零。沒有什么比和囚禁自己的人分享心事更令人雀躍了──」 賽提爾硬生生閉上嘴,后悔自己又一次沒能阻止嘲諷的出口──他一旦生起氣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這是他二十多年來始終如一的缺點。 但惡魔似乎已經冷靜了下來,只是溫柔如水地微笑著。 「我第一次看見你憤怒的樣子?!?/br> 「怎么,聽到實話讓你很傷心嗎?」他挑釁地問,腦海里的詛咒一個接一個閃過去,他覺得自己無法割捨任何一個。 「我不否認?!瓜@滋卣\實地說:「但同時也很愉快,你憤怒的模樣很迷人,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來得具有魅力──其他人在我這么做之后都變得害怕我,但你反倒像拋棄了顧忌。我感覺我們更貼近了,并且……」 他貼近他,在他耳邊輕聲細語。 「你怎么想并不重要,因為不論如何我都不會放你走的?!顾f。 「去你的!」 賽提爾再也無法忍耐地罵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