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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教學廳里寫作業。 他還不太會讀寫,但那些魔法咒語一個個刻進他的腦海,比他學習寫作還快;他在符紙上畫出一個圓圓的法陣,想了想,又加了幾筆斜線。 他周圍的桌椅也坐著許多孩子,幾個孩子轉頭看他,一邊竊竊私語。 他知道那些人是如何稱呼他的。 他有很多暱稱──「雜種」、「情婦的小孩」,還有「天才」,雜種是他原先就知道的詞,過了一陣子他才搞懂情婦是什么意思,至于天才這個詞則是更久后才知道。 他不太會說話,常分不清其他孩子的長相,也常聽不懂其他人的話,怎么會是天才呢?但他也不懂其他人為什么沒辦法將水滴凝聚起來,上堂課通過的就只有他和坐在他身旁的那個少年而已。 少年的金發特別漂亮、眼睛特別藍,他總是能從金發碧眼的孩子當中認出他來;他還會照顧他、對他說話、教他各式各樣的事情。 少年正在施法,一抹暖黃色的光芒自掌心升起。他睜大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看。 「看,陽光?!股倌暾f:「漂亮嗎?」 他抬頭看他,張開嘴又閉上,有些不知所措。從來沒人問過他的意見。 少年不屈不撓地追問。 「賽提爾,你喜歡嗎?」 一片寂靜。 少年臉上出現失望的表情,他收起光,站起來收拾書本。 他開合著嘴,努力地從喉嚨里擠出一點微弱的聲音。 「喜歡?!?/br> 又細又小,聽起來脆弱又膽怯,他母親最討厭這種聲音了──但少年卻轉過頭,對他笑了起來。 ----------------------------------------------------------------- 賽提爾將高級魔法石研磨成粉?;旌系鬲z犬血液和土藤蔓汁后,粉末呈現美麗的莓紅色;他輕念咒語,一面專注地在符咒紙上涂抹出細膩的花紋。 希雷特不在的時候,他才能真正找回自己的節奏;如同他一直以來過的生活,像這樣獨自一人浸yin在美妙的咒語中,讓他感到安心與寧靜。 沒有人是一開始就享受孤獨的。但當時間一久,當那寂靜深深刻進骨里,與自己密不可分──你會開始習慣它的存在并學會與它共處。沒有任何外在干擾,他喜歡一切在自己的掌控中,包括自身的情緒;在只有他的狹小空間里,他覺得安全且心如止水。 但他確實也曾有過害怕孤獨的日子。 他看著懸吊在餐桌上方的女人。陽光灑落在他身上,他卻感到渾身冰冷;清晨的鳥叫輕脆悅耳,但他只覺得四周安靜得可怕。他死死瞪著自己的母親,既不悲傷也不喜悅,但有什么東西──有什么東西在那里,冷酷而野蠻地壓迫著他,幾乎將他的心臟壓扁。 過了很久他才明白過來。 是恐懼。 被留下了。只剩他一個人。除了他以外什么都沒有。 那巨大的虛無彷彿會將自己吞噬,無聲無息、不留一點殘渣,于是一切都失去了意義,擁有即失去,活著即死亡。那寂靜瘋狂而無邊無際,那是一個詛咒,烙印在他的靈魂里,構成他生命的一部份。 他深諳孤獨所帶來的空虛與恐怖。 也因為如此──那一天,他立刻就相信了自己當下的判斷。 希雷特寂寞太久了。 或者說,他認識了寂寞。對于獨居惡魔應當絕緣的詞匯,他卻強烈地感受到并深受其害,簡直像個人類一樣。 擁有軟弱之心的惡魔,不論他如何強大,這都註定了他一生的絕望。 花紋很快組織成美麗的法陣。在莓紅色法陣中央,放著幾縷泛著銀光的發絲;隨著咒語進行,銀月般的發絲化為粉末飄散,又凝聚成團,化為一個小小的光球,散發著如月色般的溫潤光芒。 那是以希雷特的頭發為底,結合窺探術及光照術製作而成的小型魔法傀儡。也許因為主人身上蘊含的強大魔力,這個小光球的能量非常充沛,能供賽提爾驅使上好一段時間;它配合地跟隨賽提爾的目光飄動,最終在法陣中央乖巧地落定。 賽提爾輕輕吐出最后一句咒語。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是否過于狂妄、是否被惡魔的小伎倆混淆了視聽,但不論真相如何,都不會影響他的決定。 「來,」他對著自己創造出的小光球輕聲細語:「去吧?!?/br> 魔法傀儡巍巍顫顫地浮起,緩緩朝門口移動。 賽提爾閉上眼睛啟動了窺探咒,再次睜眼時,眼前的場景已由身處的寢室化為幽深的長長走廊;他小心地驅使傀儡前進,藉由它本身的光芒觀察四周的樣貌。 恢復魔力后他就發現了,咒語結構深埋在這棟房子的骨架里;他必須了解這個牢籠的結構,從中找到脫逃的可能性。 摻入房子主人的成分,魔法傀儡順利通過了大門的辨識結界,從門縫底下鑽了出去,在房子外繞了一圈。他透過其上的窺探魔法看見外面的世界──一望無際的漆黑與荒涼。 黑暗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動,那是小型魔獸、魔物和不死生物,在教科書上被歸類為邪惡的物種。他們被傀儡本身的光線吸引,有的悄悄前行,有的仍潛伏在原地安靜地窺伺。 一隻魔嘯鳥再也沉不住氣,牠發出足已使獵物癱瘓的凄厲尖嘯,以風馳電掣之姿向光球衝去── 然后,彷彿時間靜止一般,牠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定格。 羽毛四散飄落,魔嘯鳥的脖子斷了。牠的尸體悄然落地,只留下咻地一聲細響,消融在無邊的寂靜里。 一堵看不見的墻擋在光球與魔嘯鳥間,那是惡魔佈下的結界。 牢籠的外殼隱藏得很好,賽提爾仔細觀察四周,除了那些虎視眈眈的魔物什么也看不見;如果他一破解大門的法陣就一個勁往外衝,恐怕也會和那隻倒楣的鳥落得同樣下場。 要弄清結界的組成還得加個連結法術,賽提爾心忖,魔法魁儡回應了他的召喚緩緩后退。 光芒的消隱馬上引起外圍魔物的注意。一隻樹妖從地底蠕動而出,徒勞地拍打結界;一群火魔鼠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在結界外繞來繞去;被光球吸引來的小魔物吸引了更大的魔獸,悉簌聲越來越響,四周圍繞的黑影越來越大──然后,突然間,魔物一哄而散,寂靜再次籠罩一切。 惡魔回來了。 賽提爾回過神,立刻切斷和光球間的聯系。幾乎是同時,希雷特的聲音就在他的身后響了起來。 「午安,羅密歐?!?/br> 賽提爾不動聲色地抬頭看他,一面將房子外的小光球悄悄捏熄。 「你這次回來得比較早?!?/br> 「是的。我的敵人當中總不乏缺少自知之明的弱者,真令人頭疼?!瓜@滋乜此齐S意地望向他:「你在施法嗎?」 「只是練習光照術?!官愄釥柌恢圹E地將魔法石粉末堆成的法陣抹去,「你呢?你平常出外……都是在跟別人打架?」 希雷特住了口,他安靜地看著賽提爾好一會;后者被看得心驚膽跳,死死維持住臉上若無其事的表情。 「不,只是,」惡魔溫柔萬分地開口:「知道你關心我,讓我太高興了?!?/br> 「當然,我必須盡快解決來挑釁我的雜碎,」他繼續說:「以免他們誤會自己找到了個惹得起的對象;我也必須定期在我的領地加強結界,不這樣做,那些垃圾就會入侵我的領地,傷害我的客人。許多惡魔喜歡收集稀有的東西以此取樂,像你這樣美麗的人類就是其中之一,我不會把你交給他們的?!?/br> 他看著他,神色溫柔,「今天的午餐是牛排。你喜歡烤的對嗎?」 賽提爾盯著他看不講話,于是惡魔一如往常將他的沉默視為默認,起身走向門口。 「為什么一定非人類不可?」他出聲問。 希雷特停下腳步,微笑著轉過頭。 「抱歉?」 賽提爾盯著他,思索著和惡魔打商量的可能性。 「我是說,你何不就近找個合得來的同族一起???」 希雷特眨眨眼,表情有些像是聽見了最荒謬冒犯的言論,但秉持紳士風度仍維持著臉上的微笑。 「啊,和我的同族們一起生活。這真是……」 他思索著似乎在挑揀言詞,這對希雷特來說可是難得的情況──過了一會他才又開了口。 「我想不透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羅密歐。就算是慈悲如你,也很少有人會愿意接近如此令人作噁的生物?!顾槐菊浀卣f,彷彿絲毫沒意識到自己也是「令人作嘔的生物」的其中一員,這種說詞又多么像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事實上,和他們離得太近,我很可能會一不小心殺了他們?!顾^續說:「我認為沒必要造成無謂的傷亡,惡魔的生育率很低,事實上很久以前就有傳言我們可能會在十億年后滅絕,雖然那并不是非常重要,但殺死他們也容易引發其他好戰份子的攻擊……」 賽提爾小心地看著他。希雷特說起這段話時,那雙金色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一絲溫柔的痕跡;分明是同樣俊美的一張臉,卻彷彿變了一個人──他眼中燒灼的寒意讓他像極了惡魔,冷酷、殘忍、暴虐、毫無感情。 這才是他真正的模樣。 「所有居住在這里的魔物都令我難以忍受......但人類是特別的。那樣柔弱、溫暖、讓人心動?!箰耗лp聲說,神情回復到平常柔和的樣子:「就像你??粗?,我不禁會想,世上怎會有如此美好的存在──」 美好?溫暖?讓人心動?賽提爾開始懷疑惡魔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是否正常發揮效用,又或者他對于自身的話術有某種讓人發笑的誤解;在他面前自己的確脆弱得不堪一擊,但如果他匹佩得了這些形容詞,惡魔大概也能稱得上是個和藹善良的種族。 「也許你只是還沒遇到像人類那樣……美好的惡魔?!顾f:「如果你試著去找,大概也不會比找掉進這里的人類困難?!?/br> 希雷特笑著搖搖頭,他走過來,在賽提爾身旁坐下。 「不,不可能的,羅密歐?!顾f,聲音輕緩柔和:「這是天性,就像地獄犬總是固守一方,哥布林老是被閃亮的石頭吸引。關于為什么非人類不可……過去沒有人問我這樣的問題,但也許,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我終會執著于自己難以觸及的種族……」 希雷特頓了頓,像在思索該從何講起。 「我和同族之間無法和諧相處?!顾f:「某些群居的魔族能,但所有惡魔打從出生就知道一件事:自己以外的個體都會是個威脅。我們排斥所有自身以外的存在,回避比自己強的、吞噬比自己弱的;這是本能,事實上,就算理智上明白這對自己沒什么好處,我偶爾也會想找找其他同族麻煩,也許是生活太過無趣的關係,我們總得給自己找個事做打發時間?!?/br> 「有一天,我的某個同族得到一個人類,我出于好奇拜訪了他,那時他正在跟其他惡魔打成一團──魔界里沒什么新鮮事,所以消息一走露,所有間得發慌的惡魔都聚集了過來……總之,我加入了那場戰斗,成為最后的優勝者?!?/br> 「人類真是神奇,接近他的時候我沒感覺到任何威脅,也許是太過脆弱的緣故?又或者因為他們不是這世界的居民,身上沒帶著惹人厭的氣味。我的防御機制沒有啟動,碰觸他的時候也沒有絲毫反感。但那個人類不停地掙扎喊叫,所以我餵了他一點蘭多,讓他冷靜下來,那是我頭一次試著和其他個體建立友好的關係?!埂肝以囍退麥贤?。剛開始他嚇得發抖,但很快的,他似乎發現我沒有惡意,開始回應我,對我說話?!?/br> 他頓了頓繼續說:「我們互相學習彼此的語言及習慣,那段日子非常幸福,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樣的感覺,他關心我,好像……頭一次,這無盡的時間有了意義,因為那人是如此真誠地在意著我,我的不幸或幸福與他相互連結──我不僅僅是活著而已,我能為了他活著,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活著是這樣愉快的事?!?/br> 「你是個異類?!官愄釥栒f。 「是的?!箰耗嗟爻姓J。 「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嗎?我會告訴你一切,只要你愿意了解我。人類有個詞我很喜歡──」他牽起賽提爾的手,柔柔地微笑:「靈魂伴侶,我們會成為彼此的靈魂伴侶,相守一生?!?/br> 賽提爾安靜地看著他。 「你能為我做到什么程度?」他問。 「我能為你奉上一切。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惡魔看著他,露出哀婉的微笑:「你想要我的命嗎?」 「不?!官愄釥栒f:「我想要冥龍的血?!?/br> 希雷特沉吟了一會。 「我沒辦法給你承諾。冥龍……已經滅絕許久了,尸骨也早被吞噬殆盡,但我會盡我所能尋找。你現在就需要嗎?」 賽提爾抬頭望著他的眼睛。 「現在?!顾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