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算日子,她和孫遠舟有五天沒有聯系過。 這個倒也不算長,但是齊佳最近總覺得生活缺點味道,她需要孫遠舟冷冰冰地看著她,或者她媽惡狠狠地教育她… 不然她皮癢,很不習慣。 她在離退辦門口,等著她媽出來。老太太學古文學瘋了,晚上家不回,晚飯也不做,纏著那個老師,問東問西。 聽說是個帥氣的男老師,怪不得那么多花枝招展的阿姨。 她跟李之涌打了個照面,他躲在小花叢里抽煙。 她突然發現,身邊只有孫遠舟沒有煙癮。他不太會抽,有時候咳著自己,也不喜歡那種霧蒙蒙的味。 “你干嘛呢?” “哦,佳佳?!彼褵燁^懟到墻上按滅,踩進泥地里,“我爸在里頭?!?/br> “你爸?” 他不耐煩地揮手:“流行上那個什么課…” “國學?!?/br> “對!” 兩人面面相覷,真是巧了。 “我以為就中老年婦女好這口?!彼诨▔拇膳_上,李之涌在對面小超市里買了一排酸奶。 “沒想到你爸也迷帥小伙啊?!?/br> 他掰成兩半,分給她:“你還沒吃飯吧?!彼湫?,“什么玩意。自從他沉迷這個,我就沒吃過一頓熱乎的?!?/br> 好歹是工廠的書記,讀過大學的,怎么也犯糊涂。齊佳心下嘀咕。社區老年人可不少,萬一弄成大規模聚眾,搞不好還犯法了。 “我真有點擔心?!彼嵝?,“你記不記得小江,就是去年在廣場,拉個篷子,教你量血壓測血糖那個…” “…他詐騙進局子了!” 李之涌一拍大腿:“哎喲,想起來了。我爸在他那買過血壓儀?!?/br> 齊佳連聲附和。 “就是賣假貨進去的,他在十好幾個小區輪流撈錢,最后被人舉報了,才落網?!?/br> “多少?” “得有小一百萬?!?/br> 李之涌叫大叫一聲,恨道:“我怎么沒這個頭腦!” 他爸畢竟還能說上話,給他安插到檔案室混閑差,餓是餓不死,但也別想有多余的錢。 他坐不住了:“不行,我得看看,是不是給我爸下了迷藥?!?/br> 走了兩步又停下。 “你不過來?” 齊佳壓著聲音:“咱們就這樣闖進去,多沒面子?!?/br> “你!膽小鬼!” 她偏過頭,想,李之涌去沖鋒陷陣,她在后面跟著喊口號,豈不是再好不過。 兩人還在拉扯,人已經先出來了,一窩蜂,李之涌舌戰群儒的機會來了。她立刻推搡他,用下巴一指:“去啊,上?!?/br> 李之涌連忙大聲掩飾:“你、你推我做什么,我在這站著好好的?!?/br> 她就知道他是個色厲內荏的東西,估計連血壓儀被騙的錢都不敢追回來。 老太太走在最前面,像是在給人開路,她心一橫,把酸奶盒扔李之涌手里,吆喝:“媽!我來接你了!” 也得讓人知道,她媽不是孤寡老人,不是任誰都能誆騙的。 男老師循聲看著她。 齊佳知道這人是個帥的,但沒想到這么帥,讓他們老土的廠院蓬蓽生輝。 她有點理解,為什么老頭老太太要撲過去上課了,不要說國學,哪怕隨便嘮嗑,也是值得的。他光是坐在那里就夠起到賞心悅目的作用。 真作孽啊…她不希望她媽迷上這樣遙不可及的男的,李之涌他爸就挺好的,適合她! 于是她審視他。她回憶孫遠舟那種淡漠的勁,微微瞇起眼,拽得二五八萬。 “喔。您是?” 語氣也是孫遠舟的平板無波。 李之涌怪異的眼神上上下下:“到底是誰沒面子?!彼÷暤?,“你干嘛啊,又不是仇人?!?/br> “我給我媽撐腰呢?!?/br> “擺那個樣丟死人了?!?/br> 男老師禮貌地點頭致禮。 “季濯。之前沒見過您,我叫季濯。四季的季,洗濯的濯?!?/br> 老天爺。 齊佳驚呆了,但她仍然表現得很鎮定,這樣別人就不會發覺。她腦子里好像能描繪出洗濯這個詞,但這對于只用手機不用筆的人來說太生僻了,也太洋氣了。 “嗯,季…季老師?!?/br> 她媽給她使眼色,讓她不要在這里找不痛快。她多大的人了,還能不分輕重嗎。 上前。 “我聽說您在社區志愿講課,廣受好評,我今天想聽一聽,結果下班晚了,下次,下次一定來?!?/br> 他好像還當真了,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給她:“沒事。每周一三六日,我都在?!?/br> 語文課本上的水墨畫,配以年代感的藝術字,印著:文心雕龍精講。 “李之涌,你也拿啊?!彼泻?,假裝看不到他頭上的汗。 “您好?!奔惧诌f出一份宣傳單。 李之涌立刻自報家門:“哦,那什么,我姓李,李之涌,我父親是李海,藍褲子那個?!?/br> 他想讓李海給他來站街,但他爸正和其他人寒暄,沒理他。 “聽說…你這塊是免費辦學,是吧?”他把單子卷成筒,背在身后,努力擺出成年男人的譜,“挺好的,這邊老年人多,退休了沒事干,是該學習學習?!?/br> 航發廠養活了好幾輩人,現在落魄了,因為環境污染要搬遷到外地。 李之涌把自己當成一眾遺民的大領導。 他爺爺是廠長,他爹是書記,他是檔案員,廠三代,怎能不為鄰里要個說法呢? “季老師是哪里畢業???”他拔高聲音審問。 干得好,齊佳想。 季濯語氣謙和:“我從S大畢業,不過學的是數學,文學只是平日愛好,不太專業,略懂而已?!?/br> 兩人對視,從對方眼里看到震驚,同時也心照不宣: S大!好大的口氣。你說是就是?證據呢? 季濯像是能讀心,他從手機上調出一張照片,他的博士畢業證,數學系頒發。 齊佳險些踉蹌。 “我在退休辦錄入檔案了,現在還在流程中,下個月才能公示?!彼a充。 李之涌比她還急,趕緊辯解:“哎,您這么正式做什么,太生分了!” 季濯笑了笑,說:“不要緊。單是給叔叔阿姨講一講,倒也隨意,只是有些家長想把小朋友送過來聽,涉及兒童,就必須做學歷公證?!?/br> “那…您是廠里職工?” 現在單位只剩搬遷的工人和他這種喝茶的閑人,一個數學博士,難道跟他李之涌齊頭并進嗎。 “不是的。我在大學里工作,只是恰好住在這邊?!彼挥X得冒犯,細細解釋,“之前我住在別處,長輩老了,就過來近身照顧老人?!?/br> “您家長輩是…” 她立刻打斷李之涌的話:“原來如此,我就說呢,這里突然來了學問人,太榮幸了?!?/br> 季濯輕輕說:“沒有的事?!?/br> 李海聊完了,上前招呼:“季老師來我家吃個晚飯吧,之前說好的,帶您看看我們廠里的老照片,一直沒找到機會?!崩钪抗吠鹊馗阶h,父子同心。 “不了,今天要早點回去,李叔叔,我們改日吧?!?/br> 齊佳覺得他的“改日”很敷衍,但他看起來卻又很和藹。她不太確定,于是又多看了一眼,季濯沖她微笑,揮了揮手。 她沒回應。太亮了,這個人太閃亮了,因為過分英俊,連帶著他遠去的背影,都有種特效光的氣質。 季濯走后,李之涌扯著她,琢磨:“他是廠子里出來的?我從來就沒見過。他住哪個樓?” “我哪能知道?!彼抵S他的變臉大戲,“你這么想攀附,怎么不當著人家問?!?/br> 十八歲,身邊要是真有這么一號人,還輪得到李之涌做她男朋友。 “你瞪我干嗎?”李之涌刺她,“喲??慈朊粤??” 他除了頭太大,其他的都不賴,但跟季濯一比,確實差點意思。 “你去照照鏡子?!彼f。 他沒聽見似的,叨叨:“我得去打聽,這到底是誰啊,什么來路。他在大學工作…媽呀,不會是教授吧!” “哪個教授這么閑,還在小區里做公益。不可能?!?/br> “輔導員?博士后?那估計掙的不多,一個月萬把塊錢,嘶,這博士讀的也沒什么意思,一窮二白?!?/br> 齊佳像她媽一樣,斜睨:“真俗!” 晚上家里也沒擺飯,母女倆干脆在街邊飯館吃,她一上來就問:“你知不知道,那個季老師是哪來的?!?/br> 她本質就和李之涌一樣俗。 “S大的出身?!彼龐屌囊幌滤氖?,“你還誣賴人家騙錢,你好富貴,人家S大的畢業生卻要來騙你的錢?!?/br> “我跟李之涌在門口找他聊了會?!?/br> “看見了?!?/br> “他是博士畢業,學的數學?!?/br> “???!” 她媽面條吸了一半。 “原來你不知道啊?!饼R佳把紙巾盒給她,“他沒跟你們說嗎?!?/br> 老年人還活在上個世紀,最崇尚學歷論,之所以沒有把窮光蛋孫遠舟趕出門,就是因為他那張學位證。 博士? 天仙! “從來沒聽說過,哎呀,好低調啊,真是、真是…”她媽想不出溢美之詞,看來國學課上得還不夠,“還有什么?” “別的沒了?!彼f,“他家里人好像身體不大好?!?/br> “誰?什么???” “我怎么好問?!?/br> “也是!不問好,不該問,免得季老師嫌咱家沒輕沒重的。要我說,你們倆就不該來,你們扯著人家問來問去,顯得多沒禮貌,搞得我跟李海都…” “…等會。電話?!?/br> “誰???飯點還打?!?/br> “…孫遠舟?!?/br> 她幾乎是看到來電瞬間接通,生怕孫遠舟反悔似的。 “你、你還在H市嗎?” 青玉山下青玉灣,她以為他在H市住酒店,死也想不到他在荒田野地里刨土。山上信號差,只有設備區能打通電話,然而泵機轟轟作響,站在旁邊要震聾,孫遠舟和成峻花了三天,才找到一個恰好能撥語音的地方。 一平米的大小,兩個人得輪流用。 他聽到電話那頭吵鬧的人聲。 他的耳朵很尖,哪怕有機器的干擾,也一清二楚:如果她在家,安安靜靜,絕不會有這樣的雜音。 她在外面。 和很多人一起,形形色色,有男有女。 他沉默。 “你能聽到嗎?聽不清嗎?”她疑惑地問,“我在樓下吃飯,可能有點亂,你等一下,我出去說?!?/br> 太陽落山了,她走到街邊,站在路燈下面倚著:“出來了?,F在好點沒?” “嗯?!?/br> 在哪吃,和誰吃。 他看著青玉山的山脊一直延續到遠方,最后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山里的天空總是暗沉沉的,夜晚也比平原更加壓抑。 “你刷臉了嗎?” 齊佳心想,好哇,他終于問了。 “刷過了?!?/br> 孫遠舟想必是議題用完了,再次回歸無聲。 “你在H市怎么樣,累不累?” “還可以?!?/br> 非常懂得中庸之道,不說累,也不說不累,讓她無話可接。 她想跟孫遠舟聊聊天,日常的瑣事,也不費他的腦子,就比如今天這個季老師,當個趣聞講給他聽。她怕她才說到一半,他就問:“沒有重要事吧?!?/br> 沒有就掛了。 “你知道文心雕龍嗎?” “人名?書名?”他平靜地說,“沒聽過?!?/br> “就是一本書,講的…呃,沒事,這不重要…” “怎么了?” 齊佳不知道從哪說起,話太長了,難免顯得冗余。 “發生什么?!睂O遠舟繼續問。 她有一種被審訊的錯覺。 他并不是一個抽離事外的人,相反,他相當敏銳,他能捕捉到任何可疑的響動,而他不問、不管,只是他本意拒絕、無暇應付而已。 “退休辦來了個國學老師,還義務教學,我媽經常去聽,說是特別好的課。我本來以為是騙子,過去問,結果人家是正經人?!彼雷约簭U話太多了,立刻總結,“S大的博士,學數學的?!?/br> 孫遠舟沒說話,她不知道他是懶得聽,還是根本沒聽。 “叫什么?!彼粵]細聽。 “季濯,四季的季,濯,什么詞來著,哦,洗濯,洗濯的濯?!?/br> “文心雕龍是他給你說的?” 齊佳有點泄氣。他根本沒問在點上,勁爆的地方在于S大數學博士住在廠院里,而他并沒有捧場。 “嗯…就是這邊搞活動的宣傳單,上面印,他教這個書的?!?/br> 她想,如果孫遠舟繼續糊弄,問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她就閉麥結束,當做什么都沒發生。 沒想到他率先幫她結束了。 “我估計下周四回去,順利的話。事情要是太雜,可能還得延一兩天?!彼曊{像是一條直直的弦。 她明白了,這是毫無興趣的意思。她梗了一下,有點憋屈,隨之又釋然。 還是這樣好,最像孫遠舟,也最讓她感到安全。 “行,那你忙吧?!彼伎贾?,要不要來一句“想你哦”,或者其他的,聽到他說:“那就這樣?!?/br> 孫遠舟很喜歡用“那就這樣”結尾,但“這樣”是哪樣,他從來不說。他有一種中式講話藝術,用最簡單的方式取得話語權高地。 他走下鐵樓梯,山風凜冽,成峻蹲在土坡上,捏著狗尾巴草玩。 他蹙眉,想要說什么,成峻解釋道:“我可沒有偷聽,我等著給我家里打電話呢。你這夠快的?!?/br> 說罷,他站起身來。 但是他沒有上去。他淡淡地看著孫遠舟。成峻一米九幾的大漢,比他要高,當他做出冷肅的表情,又處于高位,是非常有壓迫力的。 “怎么?!?/br> 成峻默不作聲,眉眼深沉,過了幾秒,慢慢開口:“‘文心雕龍是他給你說的?’” 他學的有模有樣。 孫遠舟抬腿就走。 “哎!你等著我!這么黑的山里,咱倆得一起回去??!” “我走遠點,免得聽到你打電話?!睂O遠舟涼颼颼地說。 “我又不是故意的?!彼?,一步兩三個臺階,“嘖嘖,文心雕龍,陽春白雪,高山流水,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