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孫遠舟的親吻像蝴蝶,和他一起飛走了。他沒有再給她消息,比如他到沒到H市,下榻哪里。 這些仍然屬于她不需要知道的范疇。 這個范疇太大了,包容萬物,也不止這一兩件小事。 測試安排在H市的荒郊野嶺,建筑隊提前一天搭好臨時棚,孫遠舟一行人不至于和工人同住,但也沒好到哪去。 大同旅店,鎮上離國道最近的住所,破得不入眼,只剩兩個標間,一晚七十塊。 高鐵深夜才到,轉臥鋪又到凌晨,這是成峻能找到的最靠譜的地方。他臉有點尷尬,看向孫遠舟。 他臉色淡定,就好像不管是這里,還是任何其他地方,甚至去工棚,他都不以為意。 “走?”他看一眼成峻,毫不猶豫。 張工五十多歲了,理應獨占一間。孫遠舟和成峻擠在一個標間里。兩個有家室的大男人,說一點都不尷尬是不可能的。孫遠舟放下行李就去樓下的澡堂沖澡,成峻想到底下只有洗衣皂用來搓身子,頭都大了。 他看著孫遠舟泰然自若地,從行李內側抽出一袋力士旅行裝。 他差點就要管他開口借,但他好面子,忍住了。 “你老婆還給你準備這個???”他酸溜溜地問。 孫遠舟怪異地看他一眼:“?”他盯著靠在床頭裝死的成峻,慢吞吞,“哦,你沒帶。你用不用?我待會洗完給你?!?/br> 成峻懷疑孫遠舟在報復他。他打量著,孫遠舟臉色寡淡無味,一點異樣也不顯。 他張了張嘴,屈辱地說:“謝謝哥?!?/br> 孫遠舟踩著嘎吱作響的樓梯,推開生銹的澡堂門。 他理解不了成峻的痛苦,對他來說,這樣的地方,實在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不如說,比起他十八歲前呆的村子,簡直不知道好到哪里去,算是實現了質的飛躍。 他打開水龍頭,亂滋水,噴得擋板上全是。他不得不穿上衣服,去管道處擰閥門。 一通折騰,手上沾著灰塵和鐵銹,總算將就能用了。他身上出了一層汗,秋天的夜晚涼颼颼,但架不住干的是體力活。 他彎腰洗頭,水是冷的。他在瓢潑水簾里想到那個充滿意外的親吻,涌起一陣沒由來的煩躁。這種難解的躁郁讓他感到陌生,眼睛被扎得刺痛,他迅速把泡沫沖干凈。 水流順著凹槽流進排水口,口被堵住了,堆著垃圾袋、空瓶子,和避孕套。 他發現自己停不下來思緒,腦子不受他的控制,一個勁往她的臉去想。他很人之常情地硬了。 時間地點都不對,令人無奈,他試圖讓自己在漏風的冷意里平復下來。這對他來說還是稍顯困難,他想完了那個吻,又開始就著當下的場景,去想他們共浴時的性愛。 他把她抱著抵在墻上,那時候華潤府還沒精裝完,她抓著沒鑿好的置物架邊沿,高潮來臨前拼命想掙脫他,他不可能任由她,就那么硬按著。她最后竟然生生把架子扯了下來。 他關掉水,原地定定地站了一會。他不知道自己應否擼出來,但他很確定,就算擼,他也沒什么想象空間,因為齊佳絕對不會張開腿,跟他在這個簡陋的地方里zuoai。 幽暗的月光照進來,他看見半脫落的墻皮不堪搖擺,最后掉進浮著白沫的臟水里。 他呼吸到了熟悉的空氣。一種大城市里不存在的味道,只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才能嗅出端倪。 成峻一直等著他,一直卻不見人影,他知道孫遠舟愛干凈,但是半個鐘?光搓澡都能搓出火星子了,他沒辦法,只能下樓找。 門后沒聲,只有水從門縫滲出來。他剛想推開,孫遠舟從里面出來了,他的頭發還是濕的,光裸著上身,短袖被他洗干凈了,擰成毛巾狀瀝水。 “cao?!背删粐樀煤鸪雎?,對上他無波的眼睛,又覺得心虛。 自己明明什么也沒做,真他媽的。 “…你用什么洗的?!辈粫倾逶∫喊?。 大哥,他還沒沖呢,就用來洗衣服,是不是有點那個。 孫遠舟指了指窗臺上那塊肥皂,側身讓路,像是在請他進去。有點請君入甕的感覺,成峻哭笑不得,最后露出一個苦笑。 “你省著用,咱們至少還要在山里住一周?!睂O遠舟提醒道。 等他離開,成峻才發現,孫遠舟根本就沒開封沐浴液,錫紙膜都沒撕開。 成峻大驚失色。所以他到底用什么抹的身上。不會真的是肥皂吧! 孫遠舟身上總帶點神秘色彩,又因為他整天悶不吭的,就更讓人充滿好奇。 成峻無法停止想象,直到回到房間,他忍不住問:“那個,你別嫌我冒犯…洗衣皂會不會把自己洗掉皮???” 沒有人回答他,孫遠舟已經在里面的床上,背對他睡著了。臺燈還沒關,外面甚至有國道傳來的鳴笛聲。 呼呼的妖風往里滲。 成峻心服口服。 他這輩子沒服過什么人,孫遠舟算是一個。就憑他這股隨時隨地都能安詳入睡的適應力,成峻就想罵一句,了不起。 在成峻的認知里,他只要好好活著,沒有死,沒有殘疾,他就能在畢業這年被他爸空降到領導身邊,成為得力心腹、團隊骨干。 他降倒是降了,剛落地,一看,什么鬼,從哪冒出了個孫遠舟!他當然不知道,孫遠舟獨自走來,路上無數波折,花費了實在太久太久。 “我給你放這了?!奔幢阒浪牪灰?,成峻還是小聲說。 眼見孫遠舟晾在椅背上的衣服要被吹走,他趕緊按住,把窗戶關上。關不緊,成峻氣得冒火,死命捶了一下,“咣”,他勁大,差點把窗棱捶掉。孫遠舟還是一動不動,活像個死人。 翌日六點,孫遠舟醒了,他一共睡了不到三個小時,眼下發黑。他坐起來,迎著晨光,和玩手機的成峻打了個照面。 “cao?!?/br> 成峻熬了一夜睡不著,心里總算生出絲竊喜,原來孫遠舟也會被嚇得叫,哎呀,還以為他高高在上,百毒不侵。 “你沒睡?”孫遠舟雷厲風行地收拾自己,就著昨天的剩水吃藥,“休息會吧,今天要進山了?!?/br> “這一晚上喲。外面又是風,又是樹,還有傻逼在那按車喇叭,你說我能合眼嗎?”他故意問,“你沒聽見???” 孫遠舟面無表情:“沒印象?!?/br> 成峻不吱聲了,他摸著下巴沉思,讓孫遠舟覺得莫名其妙。 “我打算青玉灣下游呆一天,怎么樣?” “不怎么樣?!背删⒖谭瘩g,“你累死自己就算了,你還要連累老子。糊弄我?你剛才吃的什么藥?” “嗓子不好,潤喉的?!睂O遠舟沒再和他掰扯,決策,“設計院昨天給我發了幾張實拍,前一陣暴雨,路面凹凸不平,山體也危險。我先試試水,也探個底,這塊地到底能不能做,怎么做,咱倆得有個數,別臨到了被華建的人給耍了?!?/br> 成峻拗不過他:“你非這么說,我沒法推辭。我就跟你提個醒,吃力不討好的事,咱們沒必要打頭陣,到時候沒弄好,小心設計院的人全把屎盆子扣你頭上?!?/br> 他再次強調:“我成峻可絕不給你背這個鍋?!?/br> 同時。 齊佳還朦朧地沒起床,她翻了個身,聽見她媽在外面敲微波爐。 微波爐早就壞了,調不出中高火,她媽勤儉持家,死也不換新的,發明出了玄學修理法,使勁地敲,只要敲的次數夠多,總能瞎貓碰上死耗子。 齊佳堅決不信民科,直到親眼看她媽把微波爐敲活,震撼到難以言表。 她用被子蒙住頭,有什么東西伴隨著敲擊聲直擊她的腦海,逼迫她回憶。 哦,她想起來了,孫遠舟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話是,記得去物業刷臉。 隔了兩天,他是不是該提醒她一下? 手機什么都沒有。 手一抖,屏幕砸到臉上,她這下徹底清醒了,痛呼著爬起來。 她媽把熱好的燕麥粥放在桌子上?!澳懿荒軗Q換啊?!彼肭?,得到一聲冷笑:“你多大了,還讓老母伺候,愛吃不吃?!?/br> 齊佳識相地到陽臺上,把衣服收下來,迭好。 “把我那個蘿卜褲給我熨一熨,別忘了!” “知道?!彼÷曕止?,“事多?!?/br> 這些雜事,原本沒她干活的地方,她爸不在了,她自然要分過來擔子。 盡是些不起眼的細微處,但堆在一起,就覺得又累又煩,她想不到她爸是如何重復這些,幾十年如一日。 她幻想過,自己高嫁,家里四個傭人?;疃挤峙浜昧?,一個打掃,一個做飯,一個開車,剩下的那個,她爸不是嚷嚷腰疼嗎,就專門給老爺子揉腰。 還是夢里好啊。 她親自干著傭人的活,冷漠地想。 “還吃不吃,不吃涼了,我扔了!” “吃、吃…這就來了。整天催,哎?!?/br> 齊佳在餐桌上,用好奇的眼神盯著她。平時吃完早飯去買菜,隨便套個大罩衫,有時甚至就著睡衣出門。 這是什么打扮。水墨裙子,中式的絲巾,頭上別著一個墨綠色卡子。老牛扮嫩,倒是扮出了幾分姿色。 “你要跟李之涌他爸去干休所跳舞啊?!?/br> “沒文化?!彼托?,整理著羊毛卷,別到耳后,“我是去上課的?!?/br> “什么?” “國學課,講古文的,懂不懂?” 齊佳一時懵了。 “???” 她冒出一個音節。 “跟你講不明白,從小語文學得那么差勁,愁人。你也來聽聽,肚子里裝點墨水?!?/br> “怕不是騙錢的吧?!彼?,“等會,他們收你多少?” 她媽發出一聲“嗬”。 “俗啊,真俗?!彼龜[擺手,“人家是志愿服務,分文不取,給你好心好意地傳授知識。免費的!” 兩人沉默一會。 “…真不收錢?”她不屑一顧,“那就是傳銷了。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小心點,騙子都在后頭等著你呢?!?/br> “錢、錢,你滿腦子都是錢,不知道的以為你窮瘋了,全家人在街上要飯?!?/br> 她媽自從學了什么國學,脾氣倒是好點,雖然仍舊陰陽怪氣,至少沒有再對她大喊大叫。 只要不涉及票子,她才懶得管她媽去干嘛,參與文娛活動挺好,哪怕去跟李之涌他爸談夕陽紅,也比悶在家里強。 她盯著時鐘,趕在半點前,把鑰匙工卡一把攬進包里。打工就是踩在高壓線上跳舞,她奔向車站,這是每天僅有的運動量。 公交車是沙丁魚罐頭。她站在角落里,沒處下手扶好,手機一震,她跟隨慣性搖晃,顫顫巍巍地掏出來,驚喜地,以為是孫遠舟催她去物業。 謝坤申請好友。真敗興。 之前那次她給拒了,這是第二次。這回他多加了句留言:“之前的事就讓它過去,是我對不起你?!?/br> 什么是“之前的事”?有膽子就說,懦夫。 她腦袋呈一團漿,窗外的景色飛逝而過,就像她的時間一樣,匆匆流走不等人。她把謝坤拉黑。她給了他一次機會,她想知道時隔兩年他迸發了怎樣的感悟,可是他再一次讓她感到失望。 他依然在逃避。他永遠在逃避。 摘掉那頂“全知全能”的皇冠,他的光環也隨之消失,他顯得平庸,同時讓她之前的一切顯得得不償失。 車停了。 她下去的時候險些踩空,她爸去世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在醫院里踩空的。 人嘎嘣就是一下子的事。 明明昨天晚上還說,只是去車間瞧一眼,畢竟是個小組長,機床壞了好幾天也不瞅瞅,底下人總歸會議論,老齊你怎么當的,不負責任。 齊佳昏沉沉地站在太陽底下,好在下了公交就是部門,不用走長路。她躲到保安室的敞篷處,例行公事問:“有沒有王總的快遞?” “沒有?!薄芭??!?/br> 下面的人各司其職,術業有專攻,有的幫王總代簽字,有的給王總掌管復印機,最倒霉數要兼職王總兒子的保姆。 她是王總的快遞派發員,這個活沒什么特別的。 她曾經站在這個位置抱頭痛哭,她恨死謝坤了,這個軟腳蝦,在死亡面前掉頭狂奔。 神奇的是,她現在對謝坤,已經沒有任何埋怨和恨意。她逐漸體味到他那句至理名言。 “我為你的遭遇感到難過。但是,齊佳,你得想明白——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 他說得太對了。個人有個人的活法。這是她的路,她須得一個人走完。 謝坤讓她意識到,她從來沒有愛過誰,甚至說,她從來沒擁有過真情實感去愛別人的能力。 她期望的,是一個藥到病除的精神寄托,她想用那個印著男友或丈夫的銘牌,換取一個保證,保證解決她一切困難,經濟、情感、性、靈魂,必須通通包圓,一個也不能少。 而這顯然是不切實際的,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全知全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