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酒過叁巡,齊朔的雙頰籠上了一層薄紅,艷如桃李,燦若云霞,更顯美麗動人。 周靜便在這時,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向他又敬一杯酒,努力捋直舌頭,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今日……承蒙將軍招待,不知靜所攜之薄禮,能否……入得將軍的眼?” 齊朔知道他在旁敲側擊,借著酒意,問和談的條件。 但他并不如同白天一般,繞過不提。 反而瞇著眼,懶洋洋答道,口齒也有些微的含糊:“周先生、有所不知,我這人向來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尉陵人攪合了我成婚的大典。你要替他們賠,也行……但送這些,不夠?!?/br> 隨意伸手,向前一指,卻不慎拂掉了身前的酒杯。眼角比臉頰更紅,眼周已泛起了濕意,只有保持瞇著的姿勢,才能放松因飲多了酒而干澀疲憊的眼睛,聚焦起模糊的視線。 仿佛是真醉意上頭,所以不慎松口,說出了真心話。 “來、來人……撿酒杯來,我敬周先生一杯,給周先生賠罪?!?/br> 齊朔全身也像被抽去了骨頭,軟綿綿地倚靠在懷中韶聲的身上。卻并不愿讓她亂動,反而吩咐別人去撿他掉在地上的杯子。藏在桌案下的一只手,更加用力地箍住了韶聲的腰,使她隔著衣料,都感受到了痛覺。 這人一點也不像渾身無力的樣子。腰上肯定青了。韶聲腹誹。 不過她偷偷看了好幾眼,周先生一切都好,齊朔也沒有苛待他。且她聽宴中人對話,知他如今已經是南朝天子身邊的重臣,才會在此時,被派來出使。 真好,周先生這樣正直的好人,就該有好報。 韶聲藏在帷帽里,雙手合十,又悄悄地開始拜佛了。若能趁周先生還在中都時,找到機會,親自向他道謝,就更好了。 幾年前,他前腳將她送去澄陽后,父親就禁了自己的足。 周先生臨別前最后一面,她沒見上,更沒好好地向他道過謝。 韶聲又想。 說回宴席之上。 周靜身邊的另一位南使梅敬宜,卻不如他一般沉得住氣。 他本就不愿和談,反而認為,據尉陵抗敵,是完全可行的,朝廷如今景況不錯,甚至再仔細經營幾年,不僅能收復平江,劍指北方也未嘗不可。 和談就是把前線將士之前的努力,全然付之一炬。而于北方,奉之彌繁,侵之愈急,貪婪的胃口永遠無法滿足,終有一日,會打起祿京的主意。 而齊朔這幅醉醺醺,頗為兒戲的態度更惹得他不滿——在他看來,幾乎就要將向南的野心,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了。 “我替周大人喝這一杯!”梅敬宜斟滿手邊杯子,敬過齊朔后,便痛快地一飲而盡。有什么好談的!糊涂!他將自己胸中積蓄的沉郁之氣,全發泄在這杯酒之中了。 “好!子持爽快!”齊朔大笑,拿起身后侍者遞過的新酒,也一飲而盡。喝完之后,還將空杯倒置,示意自己一滴未留。 方才梅敬宜有好幾次都要坐不住,拂袖離去了,皆被周靜按下。 這回,周靜緊盯著上首齊朔的動靜,無暇分神顧及他,便讓梅敬宜搶先喝了這杯酒。 無法,他只得接在梅敬宜之后,再與齊朔喝一杯:“將軍客氣,我也……陪一杯?!饼R朔亮了空杯,他便不能不照做,也學他一般,將杯底展示給眾人看。 “方才將軍說,靜這份薄禮尚不足夠……那,如何算夠?”他雖喝得多,但仍未忘了正事,勉勵保持著清明,問道。 齊朔又伸出了手臂,在周靜與梅敬宜之間,來回揮舞指點:“我要設十里紅妝,要大軍送親,要大宴百姓,要連日不休。至于你們,要給我出……送親的馬兒、賓客吃的糧食,還有作裝點之用的布匹。聽清楚了嗎?你帶來的東西……華而不實,沒用!” 說完,他不管旁人的反應,提起桌上的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手有些不穩,眼睛也看不太清,使一些酒液澆上了杯緣,灑到外面。 他轉向梅敬宜,當著周靜的面夸贊他:“子持,你……很好。尉陵一戰,我佩服你!領那么大一群人來,來時……糧又不夠吃。多虧你本事大,一路上,不僅籌措到了糧草輜重……還拉了更多的人來和我打!可畏,可畏!不愧是……方老,方閣老的學生。實在是,青出于藍。不如賞光,再與我喝一杯?” 這番話,連齊朔偎著的韶聲,都聽出了不善。 這是她第一次參與此類宴席,從未想過,竟是如此群魔亂舞,卻又如履薄冰的場合。 齊朔為何要帶她來? 她越來越怕,害怕自己的帷帽掉了,在眾人面前露面。 于是飯也不敢再吃,緊緊抓住了面前的帷紗,整個身子都向齊朔貼過去。他喝醉了,但他不能這時丟下她! 快結束吧。她又喃喃地祈求起來。 而被齊朔點中的梅敬宜,心下更是悚然。 方才急酒下肚,鋪天蓋地涌來的醉意,仿佛被一盆冰水,兜頭全澆熄了。 齊朔故意對著眾人說這番話,到底是何意?他望向身邊的周靜,身上刺骨的冷意更甚。 周靜醉容之下,也透出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清醒,不露痕跡地向梅敬宜搖了搖頭,拍拍他的手背。之后,他大聲道:“梅弟……將軍都說了,還愣著干什么?快喝??!不然這樣……愚兄我……再陪一杯!” 他端起梅敬宜面前的酒,強喂到他嘴邊灌下,自己也跟著飲盡一杯。 “好,好!周先生也是豪爽之人!”齊朔呵呵地笑了。 笑時,如皎月躍然流霞之上,又如百花綻于冰雪之中。 連身邊的韶聲都被他笑紅了臉,連忙收回目光,再不敢斜視。 “周先生……如果不愿賠我的損失,也可以。到我再成婚之時,周先生、梅先生……你們便留在這里看?!饼R朔稍頓了一頓,桌子下的手,攥緊了韶聲的手腕,“白看……我還是虧了。二位記得,替南邊送禮……禮要與我相稱,我夫人……也是南朝士人的女兒……” 周靜雖然半醉不醉,但當他努力辨清齊朔說的是什么,就維持不住面上的平靜了。 輪到他悚然。 元應時這是要扣下他們,要朝廷來贖! 且只想收馬、糧草和布匹。 隨意扣押使者,他怎么敢? 不怕開戰嗎?還是,早就做好準備,就等一個撕破臉的契機? 他只能裝醉,繼續把話套下去:“一定一定!不知……將軍何時再成婚……” 齊朔:“不遠了……我給……周梅二位先生留兩個……觀禮最好的位置。你們去信祿城,叫你們南朝皇帝也來……至少要捎封賀信來……” 周靜明白,齊朔這便是不愿再談的意思。他就差明說,讓他們和祿城商議好了,再來找他。 他頹然地垂下了頭。 手中的酒杯也滾落到一旁,里面的酒液灑得桌案上到處都是。 好在身旁的梅敬宜眼疾手快,及時攙住他,才避免他露出更多的窘態。 又不知過了多久。 宴終人散。 齊朔挾著韶聲,半摟半抱地走在將軍府的連廊之中。 最后,走進了韶聲的院子。 他端坐在椅子上,臉上的紅暈仍在,可方才笑瞇瞇、懶洋洋的和善表情,卻全部消失了。 一直上揚的嘴角落下,眼珠子一動不動。 呼吸間分明散著灼熱的酒氣,周身卻彌散著令人不能直視的冰冷威勢,毫不收斂。 韶聲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膽怯地小步走近,輕扯他的袖子,遲疑道:“將軍,將軍?你走錯屋子了……” 雖然齊朔毫不收斂的氣勢令她害怕,但事情總需解決。 怕歸怕,話還是要說。 聽見韶聲的話,齊朔轉過臉,靜靜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仿佛是面具帶久了,累的話也不想說。 他真的醉了嗎? 韶聲顫抖地伸手,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齊朔的眼珠依舊一動不動。 真的醉了。 韶聲想。 于是,她大著膽子,開口問出她一直想問不敢問的話:“你為什么要帶我赴宴?我去有什么用?” 齊朔:“不為何?!?/br> 他的話也變得言簡意賅,絕不多廢話一個字。 韶聲見他不生氣,繼續問:“是不是與周先生有關?” 齊朔:“是?!?/br> 韶聲的膽子愈發大了:“有什么關系?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仇?一說到他,你就對我亂發脾氣!”反正他現在醉了,等清醒過來,也不會知道她在問什么。她想。 齊朔:“就是故意給他看。但不夠,要讓他看得更清楚。 “成婚的時候再讓他繼續看?!?/br> “你不許喜歡他?!?/br> 他吐字清晰,言語流暢,乍一聽,根本聽不出來醉意。 只是這樣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沒頭沒尾,之間并沒有什么直接的聯系。 韶聲扶額,果然不能同醉鬼交流。 她只得嘆了口氣:”算了?!?/br> 齊朔卻不依不饒起來,一字一頓,但毫無感情地強調著:”不許喜歡他?!?/br> ”不許喜歡周靜?!?/br> ”他太老了?!?/br> ”他不好看?!?/br> 第二日。 前夜里,韶聲實在是好奇,百爪撓心,想知道齊朔清醒之后,對自己的醉態會有什么反應。 入睡前,著實好好地計劃了一番,想著早早起來,就算不能當面問,也能從他的臉上或者動作上,看出些端倪來。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齊朔甫一清醒過來,便趁夜離去了。 她卻睡得正香,毫無察覺。 清晨起來,自然撲了個空。 再之后,便更沒了求證的機會。 齊朔又撲進了與南邊和談的的事務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