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當齊朔率軍到達澄陽后,稍事休整,便要再次啟程往北,返回中都。 這次北去,他帶上了韶聲。 也命柳舉及與他相關的所有人等,全部隨行。 平江府前線的守軍,仍由元寶統領。 而何澤生則暫卸平江常務,于澄陽專心招待南朝將派來的使者。領議和相關的的諸般事務。 在齊朔南征這段日子里,何澤生已經算的上是他的心腹了。 派他出面議和,能顯出北地對南使的格外重視。 與南朝議和,既不是齊朔提出來的,又是他提出來的。 說不是他的主意,乃是因他剛返回澄陽后,便收到了祿城來的一封密信。 送信之人是南朝內閣重臣方必行的親信。齊朔素來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早年在中都見過此人,召見時,只瞟過一眼,便將人認了出來。 信是方必行親筆,所求正是議和之事。 齊朔并未立即回復,反而將信晾在了一旁。 至于方必行那邊,不多時又傳信來,強調他的誠意。說這不是他自己擅作主張,而是南朝皇帝的意思。特使梅敬宜不日就會從尉陵出發,前往澄陽,拜會元將軍。 經過暗探的查驗,梅敬宜確實有便裝前來的意思。 齊朔這才回了信。 信中的內容卻是:他馬上要前往中都,特使密訪之事,容后再議。若南朝著急,可派人隨往中都。 信發出之時,他的大軍已經向北開拔了。 這使他的態度更顯曖昧,既不同意,也不反對。 看上去對議和并不感興趣,只是陪南人玩玩。 但其實,方必行能親筆提出議和,與齊朔脫不開關系。 何澤生受齊朔命,通過柳家,搭上了南朝士人的線,早早在祿城文官之間,散播起了元家軍強盛,不可正面對抗的言論。 這些流言里,不著痕跡地混雜了元將軍禮待士人的夸贊。 正巧尉陵戰事吃緊,戰報傳來,上書:梅大人死守尉陵,幸不辱命。只是守軍力竭,需要朝廷的增援。 尉陵離江中平原很近,雖與元家軍屢次交戰,但仍然糧草充裕,守軍完備,為了這一戰,還調集了周遭的兵力,由祿京來的天子特使,親自督戰。 如此條件,竟只是堪堪阻住元應時。 更使人心浮動。 自然而然,便有了方必行遞到齊朔案前,來探口風的密信。 * 二月后,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 親征南地的元應時將軍,終于回到了中都。 這也是韶聲時隔五年,再次踏上這片土地。距她與齊朔重逢,竟也過去了一年有余。 齊朔的中都,與舊時的京城,全然不同。 高閣重臺,瓊樓玉宇,皆作煙塵消散,街市上仍然熱鬧熙攘,但大都是步行的常人,零星有人坐轎,衣著樸素,不見往日縱意馳騁的寶馬飛鷹,華蓋香車。 而南使梅敬宜到達中都之時,正逢九九重陽。 何澤生與元寶接到齊朔手諭,派人護送南使北上,何澤生甚至親身陪同,隨梅敬宜一道向北。 見到齊朔時,梅敬宜眼中的驚異,不比韶聲父親柳執要少。 “……元將軍?!辈贿^,除了剛開口時的一點小瑕疵,并不損他南使的風度。 “快坐?!饼R朔微微一笑,仍用著少年時親切的語調,熱情地招呼梅敬宜。 “我們許久未見,今日合該敘敘舊?!彼镣酥T人,只留下梅敬宜一人。 齊朔在家時,是京城少年們擁簇的中心,誰都愿意和他這樣一位有才、溫柔、又貌美的貴公子交際。 至于梅敬宜,學業上雖略遜齊朔一籌,但也算的上頂尖,又因為柳韶言的緣故,與齊朔有些王不見王的意思。 齊朔似乎是全然不記得二人之間的齟齬,一開口聲音里全是對少年時光的懷念:“我家中生變之時,你好像還沒取字,快告訴我,如今你的字喚什么?” 并不遮掩自己的身份。 “承蒙將軍抬愛,梅某字子持?!泵肪匆似鹕?,向他拱手。 尉陵一戰,雖持續只五日,但仍使他殫精竭慮,勞心勞神,以至于現在還未完全恢復。 他英俊的面頰已經有了微微的凹陷,憔悴之色難掩。與齊朔光彩照人的美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更有趣的是,梅敬宜面見齊朔時,身著莊重寬大的南朝文官袍服,左手持節,右手握著載有南朝皇帝親旨的金卷,身后跟著兩名副使。使者之儀完備周全,甚至稱得上隆重。袍服下,他身形消瘦,脊背依然挺拔,有種寧折不彎的高潔氣質。 而齊朔本該以對等的方式迎接來使,率眾人與梅敬宜對坐相談。他卻仍穿著他最常穿的青衣,且毫不在乎地,輕飄飄將旁人都打發走了。 如此,看上去是在親昵地懷念少年時的玩伴情誼,其實是一種慢待。 但梅敬宜卻不卑不亢,面上絲毫不見憤懣羞恥。 這使齊朔也不得不在心里稱贊。 不過,心里的稱贊也只能放在心里,話語間卻愈發輕慢,不提任何議和事,反與梅敬宜拉起家常來:“子持,好字。多年不見,不知家中可安好?” “都好?!泵肪匆舜?。 “父母高堂身子可康???”齊朔又問起了他的家人。 梅敬宜見他遲遲不入正題,終于有些坐不住了:“將軍,梅某以使臣身份前來,身懷圣諭,要與北地和談,并非專陪將軍閑敘。若將軍今日不愿和談,等到了想談的時候,我再擇日前來?!?/br> 話語之間,頗有些意氣。 齊朔卻全然不在乎他的不敬:“不急,既然到了中都,不如多在這里轉轉,散散心。這原也是我們自小生長的地方,正巧能回憶往昔。隨你一同從澄陽來的何施霖,也曾在中都求學過一段日子,若我事務繁忙,子持可尋他作向導?!?/br> “子持若覺得此刻受了怠慢,想見我的謀士,今晚我備好了接風洗塵的宴席,他們都會到場。也算是我為今日的匆忙,向子持賠禮了?!?/br> 他的笑容依舊,話也說得客氣。但句句只提梅敬宜本人,避開了他身上所負的南使身份。 更加輕慢了。不僅慢待梅敬宜,且絲毫不將南邊朝廷放在眼里。 齊朔這客客氣氣的軟釘子,使梅敬宜一肚子的火氣,丁點也發不出來。 只能收緊了袖子里的手,垂下眼簾,盡力藏在心中。 平復許久,才終于硬邦邦地擠出一句:“不必,至和談之日,我再見諸位也不遲?!?/br> 齊朔溫柔一笑,出言安撫:“子持不必如此緊繃。你現在就可以知道與我和談的條件。你去信告訴南朝皇帝,就說,元應時要尉陵。至于元應時是誰,我想我不說,你也會告訴他的?!?/br> “你!妄想!”梅敬宜霍然起身。 沖動之下,他伸手指著齊朔的鼻子,想破口大罵,卻又礙于素來良好的教養,一時找不出任何臟話。 齊朔不緊不慢地從上首走下來,攬住梅敬宜的肩膀,一副兄弟情深的架勢:“何必生那么大火氣。我已為你找了何施霖,等下便讓他帶你四處轉轉,開闊胸懷?!?/br> 他的動作看似親昵,但手上的力度卻重似千鈞,容不得梅敬宜有一絲反抗。 梅敬宜便就著這樣的姿勢,被齊朔帶到了何澤生的面前。 夜里的接風宴,他卻借著何澤生之口,向齊朔稱病不去。反而挑燈伏案,天未亮時,便向南朝的祿京城傳了一封加急密報。 這一切當然都落在了齊朔眼里。 探子來報時,他只遣人回去繼續盯著,不做任何干擾。 “是?!碧阶咏恿怂拿?,很快就又隱匿在黑暗之中了。 “他倒是那稀巴爛的南朝里,難得的有骨氣之人,我還以為文人都是些孬種?!碧阶右蛔?,齊朔身旁的楊乃春便出聲嘲諷起來。這里所說的他,指的便是梅敬宜。 此時室內燈火通明,亮若白晝。 宋士光稱王定都中都時,十分倉促,舊朝宮城殘破,重建新城又要時間,就只修葺了舊宮城中軸線上的天啟、天極、天和叁殿,登基大典后,便作宋士光的起居之所。 可惜宋士光沒見著他的新皇宮竣工,就身隕下臺。至于他主持修建的新皇宮,自然是不建了。其圖紙齊朔卻令人封存了起來,并未毀去。 而齊朔并未稱王,便還一直沿用著宋士光入中都后,給他分配的將軍府邸。 除了梅敬宜,齊朔此刻也未歇下,正在他的將軍府之中,與楊乃春、吳移、何澤生,一直圍著墻上掛著的輿圖,議事到深夜。 “這位特使梅敬宜,竟是主戰派。給南朝皇帝寫的信里,全是斥將軍向他們要尉陵,是厚顏無恥,獅子大開口,貪得無厭。建議祿城不向我們低頭,反而可以據尉陵之險,擇機收了平江府?!?/br> ”可他是方必行的弟子,那么,方必行的態度就不太明朗了。我們對方必行的拉攏,是否要再加些籌碼?或者,索性我們讓些利,不要惹急了他們,才好再徐徐圖之?” 何澤生提出自己的觀點。聲音里含著隱隱的擔憂。 他放下探子從梅敬宜處偷偷拓下來的密報。探子拓得十分小心,只用蠅頭小楷,全記在薄薄的一張紙上。 “何先生,吳某認為,想太多反而容易當局者迷。我們不如簡單些,管他們南朝怎么想,我們只要尉陵。明面上議和,暗地里拖延,趁他們還沉浸在尉陵慘勝的幻覺里,一鼓作氣,從中都發兵,直取尉陵?!眳且茝暮螡缮媲澳闷鹚畔碌淖旨?,遞給齊朔。 齊朔接過,伸手示意大家先暫停討論。 他折起吳移遞來的紙,遮住唇角的笑意,只露出一雙彎彎的眉眼:“不,方必行與梅敬宜不同。雖南朝以師生關系,釘死了他們是一派,但方必行不與我們合作,沒有別的選擇。施霖,你在南邊經營得很好?!?/br> “或許他主戰,所以才派梅敬宜來守城。但從他給我發出的第一封信開始,就注定了要與我合作。早在那時,祿城就開始懷疑他,所以,才讓他以私人名義,傳南朝皇帝的旨意?!?/br> “不久之后,漁翁便該收他們的應得之利——尉陵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