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時候004
※ 落著、落著,天上直有著什么落著、落著,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臉上,搔癢癢的,把他弄醒了。 睜眼,模模糊糊、迷迷濛濛的,伸了伸四肢,深長的一場睡眠,他想著有無一個好夢……還是看不明白,落著、落著的一片片的、紅艷艷的,是花瓣吧,他猜。是在夢里?他又猜。 環顧,周身白茫茫的,一望無際。有些怪異,但不打緊,這樣的環境也不錯。心情放松,什么地方都是好的。 他想找來妻子,卻記不得她該在哪兒,于是他慌了,往這兒走幾步又往那兒走幾步,怎么走都不對、什么方向也不是。 停住,落著、落著的那些仍落著、落著,他伸出手,接了接,手心上有觸感的,卻什么都沒有。 融化了,他很快地聯想,可能因為下方比起上方溫度高……他伸手向上,跳著抓著,一回一回,手心里依然什么也沒有。 他真想弄清楚那些是什么,手抓不著,只好凝神凝視起來,定在某一個上面。 那一個落著、落著,他的視線也落著、落著,而視線里一片片的、紅艷艷的,轉換了姿態——濃了起來、團了起來…… 一團團的,淹沒了所有白茫茫的間隙,滿滿的,令他感覺正身在一桶紅艷艷的液體里,他呼吸了那些卻還抓不住那些……他又想起了妻子,卻還記不起她該在哪兒,于是他更慌了,欲張口呼喊,沒聲叫出來,他只是吃喝了那些…… 他們邊看電視,他想著使他早起的惡夢。電視機放在釘于墻壁的鐵架上,他餵她一口飯,然后她仰頭將視線移上去,嘴中咀嚼著,見著的畫面沒能進到腦子里。 他餵她,也餵自己,偶爾抬頭望去,看了,馬上便忘了。 「什么時候帶我回家?」妻子突然問,在他端起的湯匙停在她嘴前。 「下禮拜開完刀再說?!?/br> 「用來開刀的那些錢……都是害死人的,我不要用?!?/br> 湯匙的前端觸到她蒼白的唇,閉著,不再張開。 拿起遙控器,他把電視關了。雨聲輕易地隨著晨風顯現出來。睨了一眼飄盪的窗簾,一股味兒令他皺起眉。又開了電視,目光卻落到妻子有些抖的手指上。 「我沒有殺掉任何人?!?/br> 「沒有嗎?你讓他們瘸了殘了,他們以后怎么找工作、怎么養活自己還有他們的妻子、孩子!」 他覺得這是一句臺詞,由電視里傳出來的,鏗鏘有力,他不得不思考起來,然而,雨,已浸透了他,他得忘卻所有。 「我走了,下午再過來?!?/br> 一輛輛車子壓過鋪于馬路上的鐵板,不斷發出?噹聲響,他回憶著離開醫院時,妻子對他的道別回應的一個笑容。那笑,他不想解釋為不齒,卻重重傷了他的心。即便如此,他還是得干這一票,她不要看見別人死,他更不能看見她死。 「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她這么說了,他得解釋、得證明。生來就窮、沒馀錢唸書、只能靠體力掙幾個寒酸錢等等的,甚至他說了大哥和朋友對他的情意相挺,他們欽佩他對于她的愛……他說得她不再笑了然后閉上眼。窗外的雨似乎要停了,驀忽又大了起來,大得他喚她、她卻不聽他的聲。是怨了她的冰冷,他還是得來到這里。 雨真的很大,他看著一輛量車子,直到他認得的那一輛,一過,他便發動機車跟著。地下捷運正在動工,地上也受了影響,圍籬、鐵板,車子駛起來快不了的,他輕易地跟著運鈔車。 他們停在大樓的門口,他停在一旁的巷子。檢查系在腰間的布袋、拿出放在置物箱的塑膠袋,他走向他們。 一切,是那樣地熟練,不需思考,所以他想起了妻子。他真的不喜歡她的不理不睬! 「搶劫!」在他們面前,他從塑膠袋掏出手槍。 槍口比著他們,他們開始逃。 在這之前,他們臉上帶著笑且聊著些什么,或許是孩子的話題、或許是妻子的,反正他們很開心、他很惱火。 他們逃進大樓里,他跟著,不知覺地他想像了他們與他們的妻子、孩子一起的畫面,相當幸?!淞R著,不對人地開了三槍,尖叫聲四起,他好過了很多,直追手拿著運超袋的那一個。 又是三槍,槍槍擊中腿上,當然得倒地。那張痛苦的臉使他笑了起來,又給了一槍。 很輕易地拿到運超袋,他卻沒立刻走,看了看其他人。他們靜悄悄的,他知道他們是害怕的。 走了,后面依然無聲,他又朝向他們,「來追我!來追我!」 當下沒人動作,直到他出了大樓,跨上機車。 雨依然很大,消歇不了,淹沒了他在車陣中的身影,也淹沒了發洩的快感??裢蟊厝幌瘨缘谋顾_始向自己辯駁為何自己如此享受開槍擊人的感覺,他卻只說得出來:「真的沒的選嗎?」 傷了人,又怎么能日為自己是對的?為了妻子的醫藥費而搶劫,他怎么能認為自己是錯的?對與錯,糾結起來,成了一團火球,卻在雨中消殞,好若什么也沒了……是有的,丁點兒殘骸,只是分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