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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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駁的地面綻開赤色血跡,季貽隱約看見血花簇擁著一個少年,他靜靜躺在那里,似乎已經失去呼吸。接著畫面中心忽然出現漩渦,在一瞬間將所有場景碾碎了卷入其中。 而后季貽感到身體急速下墜,她猛地睜眼,眼前是模糊的山景,河道皺縮成蚯蚓,梯田圍就年輪,她望見下方比她更快墜入山谷的人。 不可以! 季貽用力地伸出手。 呼嘯的風聲從耳邊掠過,表盤上躍動的紅色警告同時伴隨教人心驚的鳴叫,眼睛被溢出的水汽籠罩住,季貽逐漸看不清所有,但她發不出聲來,好似所有的聲音都已經在身體里被痛苦攪碎了。 少年的身影越發模糊起來,季貽聽見自己內心充斥著“不”的吶喊,愈發努力地伸出手去。 “不要!” 季貽猛地一蹬腿,從夢中驚醒。 這還是她“死”之后,第一次做夢。 迷障漸漸散去,眼前是一片澄凈的白,縫制了暗紋的簾子將病床與病床隔開,儀器安靜而規律地發出響聲,輸液管里的藥液一滴、一滴地下墜,而后順著管道,緩緩進入他的身體。 而他閉著眼,身體仿佛沒有知覺。 季貽碰了碰那只手,靜脈蟄伏著,內里淌過溫熱的血液。她終于安心,這才想起去看心電監護儀。 幾根長長的線條像從生命里抽絲剝繭出的纖維,起伏了,蔓延著拖出長尾了,才顯出安穩存活的跡象。 季貽慢慢想起后來又發生了什么。 他被抬上救護車,她跟著鉆了進去,一到醫院祁欽就被推進了手術室,醫生給他做了多久的急救,她就等了多久,直到手術中的指示燈熄滅,祁欽回到病房,那顆將將要從喉間跳出的心臟才落回原處。 季貽靜靜望著病床上那人的臉。 臉上其實沒什么碰撞,只是額角還是磕了,現今被貼上紗布,眉骨上的疤痕此刻也被這塊紗布淡化了。 他看起來平靜而脆弱,季貽想,祁欽也不算是壞東西。 她現在更了解他了,又覺得他可憐了。 這是她第二次撞上他自殺,連系統都沒有及時監測到,那幾乎像是他一個瞬間的突發奇想,如果她不是一直在他旁邊,那么可能就會非常輕易地錯過拉住他的時機。 但又有什么不好?她分明是想去做下一個任務的。 可季貽想著想著,又不覺得哪里好了—— 嚴格來說,祁欽是她結識的人類世界的第一個人,不是只由她遠遠觀望,而是能感受到她、跟她說話的人。 她來去自由,可世界其實很小,楨楨小魚都是她的朋友,但他們卻不常在一起。 祁欽的世界也很小,兩個微小孤獨的世界交匯,季貽在重合地帶找到一些讓她留戀的存在。 林瑾妤的信息還在列表,要她回去交接下一個任務,季貽卻邁不開步子。 她已經把他當成朋友了。她也做出承諾了。 - 祁欽醒過來的時候,最先聽到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 “哎喲喲這誰啊,這不金牌法師么,我們家打野呢?哦哦在中路呢,在中路干嗎呢?哦,吃線呢——” 聶崢邊嘴隊友邊手一刻不停,末了還是送了一局,他罵了句傻逼,把手機隨意丟到沙發上,丟哪兒了也沒在意,身體放松地往后一靠,才看見病床上的人已經睜開了眼。 聶崢挑了挑眉,放下二郎腿,起身走到病床前。 “醒了啊,”他嘖了聲,“命真大?!?/br> 祁欽動了動唇,卻沒有說話,嘴唇的死皮生澀地摩擦兩下,聶崢順手拿起柜上的棉簽蘸了水,往他嘴唇上抹了幾下。 “還有誰來過,這都現成的,”聶崢說完頓了頓,“哦你剛醒?!?/br> 祁欽始終沒有開口,聶崢順著他的視線掃視一遍四周:“你看哪兒呢?找什么?” 祁欽輕微地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下場慘烈的機車,他試著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出的聲音掉下干燥木塊的碎屑。 “你的車,我會賠?!?/br> “你拿什么賠?”聶崢面露哂笑,很快又說,“用不著,我爸要知道你幫我把車干了,說不定還想給你打錢,不過可惜了……” 他說半分留半分,若有所思地看了會兒祁欽的臉,轉身拿上手機,指了指房間:“給你換了單人間,好好養著吧,你朋友,那個叫石闖的——是叫石闖吧,他過會兒就來?!?/br> 富二代大少爺意料之外的好心,不僅沒叫他賠車賠錢,甚至包攬了醫藥費,說是也有他的原因,如果不是他讓祁欽給車送回去,也沒這檔子事。 祁欽并不如釋重負,他不喜歡虧欠,同樣不覺得他真那么好心。 果然聶崢離開前說:“好了,確認你活著就行。錢是不用你還,以后自然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到時候你得記得,今天欠我一次?!?/br> 人一走,房間就顯得空蕩了。 祁欽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模糊的樣貌,但他還記得她的眼淚,她的聲音。 祁欽喉結滾動一下,喉間撕扯出鈍鈍的疼。 “07331……” 無人應答。 - 石闖傍晚就大包小包地來了,屁股后頭還跟了兩個人。 江謁罕見地步子走得不那么溫吞,快步到祁欽床前,還沒說話,就有人比他更快地開口了。 “怎么樣???傷到哪兒了?嚴不嚴重???不行,醫生在哪兒我去問問!”女人念叨完一串話不帶個停頓,又頗心疼地將祁欽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才踩著高跟鞋嗒嗒地走了。 石闖站到女人剛剛在的位置,撓了撓臉說:“黎涓剛好來店里,聽見你出事就也跟過來了?!?/br> 祁欽“嗯”了聲。 江謁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已經看過床尾卡。 “叁級護理,還行,受的傷比我想的輕,”江謁說,“上頭寫了飲食忌口,我發群里了?!?/br> 石闖連聲幾個ok。 等他出去打水,江謁懶洋洋倚著沙發扶手,半開玩笑的語氣道:“事故是意外,還是你故意的?!?/br> 祁欽垂眼,睫毛在臉上投下片陰影,教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意外?!彼f。 “哦,”江謁說,“最好是?!?/br> 一時無言,黎涓的再次到來打破僵硬的氣氛。 她頂著一頭紅色的頭發,穿一條暗色的酒紅連衣裙,外頭披著件短外搭,她像團火似的燒到祁欽旁邊。 她似乎還心有余悸,撫著心口道:“嚇死我了!醫生說你特別幸運,都這樣了居然沒多大事,基本都是皮外傷……就是剛送過來的時候可能因為一下沖擊太大才昏迷了,檢查過了沒問題,慢慢恢復就好了,多養養?!?/br> “嗯?!?/br> 黎涓給他掖了掖被角,隨口道:“以后就別騎……以后注意安全?!?/br> 祁欽緩緩點頭。 “對了,”黎涓接過石闖拿回來的水瓶,給祁欽倒了杯熱水,隨口問,“你最先摔下來的時候是摔邊上草叢了嗎?” 石闖插嘴:“怎么了?” “給我遞根吸管,”黎涓下巴指了指石闖那側的床頭柜,邊接過邊說,“醫生說他這傷受得巧,最開始的著力點應該是軟的,可能是摔泥地上有了緩沖,后面滾到路上撞得也不會太嚴重。而且腦袋居然也沒怎么撞地上,說你自我防護意識還是挺好的?!?/br> 祁欽有些愣神。 他并沒有做醫生說的任何一件事。 幾人待到天黑才走,黎涓一步叁回頭,被石闖抵著后背才出去,出了門還在爭今晚誰來醫院陪床,石闖讓她別想了回去看店,黎涓說他哪有女人心細會照顧人。兩人聲太大,被巡查的護士發現,做了思想教育才終于閉嘴,雙雙逃之夭夭。 江謁落在后頭,叮囑——也像警告祁欽,好好躺著,他去幫他請假,落下的課他之后來補。祁欽要說什么謝的話,江謁已經打著哈欠出門去了。 病房重歸寧靜,祁欽浮躁的心緒終于慢慢平和下來。 他其實不大喜歡人太多太嘈雜,但他同時眷戀有朋友在身邊陪伴。 像是這幾天里,他已經快速習慣生活里多出個人,他可以不用看見她,只要能感覺到人就在旁邊,就會感到奇異的安定。 而她口口聲聲滿是威脅,說是要殺他,這回卻是救他的那個。 “07331……”他再一次輕聲叫她。 并沒有響起預料中的回答。 祁欽試圖想起她平時是怎么回應自己的,忽而驚覺,他并不怎么主動找她。 往往是她餓了,困了,或是想找人玩,找人說話了,才會時不時想起來招惹他。 鬼會再死一次嗎? 她不見了嗎? 無名的燥火很快聚集到喉嚨、心臟,剛被友人潤過的地方重新變得干涸,龜裂后露出駭人的瘡疤。 那里該是個永遠填不滿的窟窿,隱秘的缺口藏在無人知曉的地方,那是伴隨著出生就永久存在的烙印,貪婪地汲取著一切情感,又如同不曾存在過一般引向缺口,一去不返。 嘴唇是真的太干了。 茶水放涼卻忘了喝,祁欽有些艱難地伸出手,身體被牽引著抽痛起來,等終于勉強觸碰到杯壁,卻再也無法更進一步。 祁欽眉頭緊緊地皺起,后背生出了冷汗,手一用力,呼的一聲,水杯卻突然滑了出去,濺出的水灑到手上,激起些微的涼。 祁欽閉了閉眼,舌尖失力地掃過唇縫。 預計中的哐當聲并沒有響起,取而代之是他從醒來、就一直等到現在的聲音。 “欸欸!” 她像是手忙腳亂地撈回了水杯,嗵的一聲把它放回床頭柜上,爾后床邊凹陷下去一塊,那人自然地向他喋喋不休地念叨起來。 “怎么換病房了,我找了好久!” “要喝水么,我來我來,你留點力氣養傷吧!” “水都涼了,等等我給你重新倒……” 說著,聲音挪到了另一邊去。 祁欽在聽見那聲低呼時就驀然睜開了眼,天花板上落下的燈光終于得以鉆進那雙總是半掩的瞳孔。 他始終凝視著聲音來處,在女孩不住的聲音里,終于慢慢揚唇。 他當然依舊看不見她的身形,只瞧見空氣。 可他顯然已經眷戀起這片空氣來。 在這一刻,無處不在的空氣仿若代替食物、水源、藥液,徹徹底底地、成為他最需要的養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