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該死的工作(3)
下起小雨了。 近幾年臺北不常下雨,比起動輒限水的南部還算好一點。漸漸枯涸的臺灣不論做什么都像在繞圈子。 范銘尹確信張茜會哭一整晚。 抱著枕頭,不愿讓任何人看見那張哭花的臉,只有范銘尹可以看,可以擁抱這樣子的她。 但不會是今晚,不會是。 以后也不會再是。 他推開裝有鈴鐺的玻璃門,玄關燈暗著,他脫掉濕淋淋的鞋子,聽到前面傳來細細悅耳的聲音。 「小一你回來啦?!?/br> 「對,青姊已經走了?」 「晚上有什么事吧,她換上黑色禮服先走了,是細肩帶那件?!筸ichael見著他襯衫上都是水漬驚呼:「沒帶傘嗎?」 「反正公司有?!?/br> 「辛苦了,今天拍真久喔,你下午有去醫院嗎?」 范銘尹搖搖頭?!概耐瓴湃??!?/br> 「這樣啊……你mama的手術順利嗎?」 「手術沒問題,其實是我女朋友,mama只是對青姊的說法?!?/br> 「她應該沒有很生氣吧?!?/br> 「分手的話算不算很生氣?」 michael睜大嘴,作了眼睛上翻的鬼臉。 「所以我說女人太計較時機了,不管怎樣你最后還是去了,雖然是慢了點,不過慢總比沒行動好。青姊今天一來就說阿蛋打電話跟她抱怨,說你完全沒跟她講好,也不知道集合時間、要出幾個人?!?/br> 「放屁,我昨晚就跟阿蛋連絡,時間、地點都告知她,她也說會出三個人?!?/br> 「青姊就在抱怨阿蛋沒有誠信,說以后會盡量減少找她合作?!?/br> 「就這樣,青姊抱怨完就沒了?」 michael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你也知道青姊,雖然我想陪你去喝酒,不過真是沒辦法。對了,青姊有說明天讓你休假,所以我想――」michael上下打量他,「小一你打卡回家休息吧,總之先去洗頓熱水澡?!?/br> 「這是命令還是……」 「不,只是好友的建議?!筸ichael笑說。 「還沒發完后天的通告嗎?剩下多少?!狗躲懸叩絤ichael的辦公桌翻看名單,沒圈起來的部分大概剩三分之一?!高@張給我,一起完成趕快下班?!?/br> 「小一!」michael發出嬌嗲聲。 一個半小時后,他們終于把名單全部打遍。關掉音響,拔掉插頭電源,倒掉公司的垃圾,鎖好玻璃門撐傘走去捷運站。 「不喝一杯嗎?」mcihael問。 「太晚了,你明天還要上班吧,雖然我不用,」范銘尹故意說這些鬧他,果然michael又扮了鬼臉,「心情在撥打電話中平靜下來了,真是好用,以毒攻毒?!?/br> 「我明天在傳簡訊給你,好好休息耶?!?/br> 然而,范銘尹總有這樣的感覺,無論休息多久都起不了作用,一條繩索緊勒著他的脖子,夜晚時多少會松開一些,到了白天又像有人從背后拉緊。 拖著疲憊身子回到家,換掉溼衣洗了個澡,開了啤酒沒開燈,盯著黯沉的電視螢幕,只有外頭蒼白的水銀燈微弱照射,黑森林深處的弧狀螢幕映照出他一手拿著啤酒罐的身影?!簺]什么好看的,你想看見什么?!环躲懸攘税牍薹呕乇?,穿上大衣一手抓著安全帽走出去。 這臺二手野狼在冬天如果不熱車,很快就會熄火,然而現在是半夜一點,他不想要吵醒整條舊公寓的鄰居。范銘尹推著野狼來到主要干道,踩一下,咚、咚,踩了十幾下才發出噗噗聲音。范銘尹點了根菸等車熱,如果大學同學看到這樣的他應該會傻住吧,他那時候幾乎是菸酒不沾。 今天他會抽掉半包菸。 酒也喝掉半罐。 全部的東西都只剩一半。 不過他還是戴全罩式安全帽而不是半罩式西瓜皮,風太冷了。 半壓離合器,左踩檔桿,右手催油門。然后兩檔、三檔、四檔、五檔,風刺進耳朵,把胸口一刀一刀挖開,凍住了血液與指尖。 和張茜相遇是在大三那年,當時范銘尹擔任男公關,而班上女公關自己沒男友,強迫范銘尹去找別校舉辦聯誼。 范銘尹找上隔壁大學知名的英美系,英美系女大生不只一口流利外文,身材更是火辣,配上溫婉氣質,讓他們一狗票男生都跑去作頭發買新衣了。 那天晚會,他碰上了張茜。剛開始只是間聊彼此的興趣,喜歡的日劇,結果發現雙方都熱愛文學,范銘尹正在幫中文之夜撰寫劇本,張茜非常感興趣,他們同時著迷于對方的才華,像是只有自己發現的璞石,希望能經由自己的手去琢磨成瑰寶。 他們不斷聊著,結伴去感受世界的美好,他們生命中無法訴盡的秘密悸動,畫出彼此遠大的夢想,如初生之犢不畏虎般燃起火焰,不為了別的,只為了喜歡對方,想佔有對方,想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念頭交往。 張茜曾經問過他: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當然會?!?/br> 「可是你之后會去當兵喔……」 「嗯……那我想我就能以更成熟的方式和你在一起?!?/br> 現實并不是成熟,而是復雜的。 范銘尹并不擅長解開復雜的方程式,所以他成不成熟從來也不重要。 雨停歇,空氣卻依然潮濕不已。范銘尹拍掉大衣上的水珠,走過如屏障的黑暗防風林,找了塊大石頭坐下抽菸,指尖因為火星而稍微暖活。他在海邊對張茜告白,那時候的自己還很愛玩,沙灘上和朋友一起用十幾個小小的玻璃造型蠟燭排成一顆愛心,由于海風大,剛點著的蠟燭一下就熄滅了,他們不得不找許多塊石頭排在外圍擋風。 年輕的時候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衝,能夠愛就去愛。 「現在已經不是了……」范銘尹苦澀吞嚥?!笍堒?,我們已經……」 他拔掉手指的鋼戒,那是大學生打工的薪水唯一買得起的奢侈品,在他當兵前做出的一個保證。 丟出去與落海的那瞬間,范銘尹都沒有聽到聲音,他以為會聽到噗通一聲,恐怕是自己想多了。因為海是那么大那么的深,它葬送了許多東西,也包容了許多東西。 他以為會聽到心碎的聲音。 捏熄菸蒂收進口袋,他騎上野狼回家,驚訝發現客廳竟然亮了燈,母親坐在客廳,見面就劈啪說道:「你又這么晚回家,我很擔心,早叫你不要做這份工作――」 「我只是出去晃晃?!狗躲懸荒蜔]手。 「每天都搞到那么晚,萬一出車禍該怎么辦,張茜最近不是才出車禍。你之前的那份工作還比較好?!?/br> 「嫌之前那份工作不好的也是你,」范銘尹不自覺地吼起來,「我現在領的錢比較多,也能夠拿回家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br> 「你不要跟我大小聲,我是覺得你可以找更正派一點的工作,不要每次都找一些――像什么在導演底下,結果薪水比打工族更慘,你現在不也只是在騙人錢而已。去學好英文啊,到外商公司福利比較好,你堂妹去澳洲留完學,現在人就在外商公司?!?/br> 「他們也是有成名的可能性?!?/br> 「你們公司有什么講得出來頭的藝人?」 「這是大環境使然,因為臺灣的演藝圈正在萎縮,而且不光是演藝圈,是整個臺灣的文創界都逐漸沒落,現在才會……」 「那么你就不要再走這圈子的路,去其他路闖闖看也好啊,路怎么可能只有一條。否則像你這樣子要做到幾歲?你能夠永久做下去?」 「你否定了全部為了文化而辛苦工作的人!」范銘尹打開房門,「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你只管拿錢就好,別再管我?!?/br> 他用力把門摔上。 「哎這孩子?!?/br> 沒有一樣工作是該死的。 該死的是,那些工作明明沒有夢了,卻還作著夢拼命追逐的自己。 范銘尹很想要很想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去跪倒,去索求,他僅僅只是想要一個渺小的,卻被所有平凡人祈求不已―― 希望若是有。 范銘尹決定搬出去,越快越好,明天就去辦妥。他必須離開這個家,因為他已不再完整,無法忍受待在一個完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