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9、過沸
他推門進屋時,爐上水正沸。 被爐火烘烤得發黑的銅質小爐正氤氳著朦朧的水霧咕嚕咕嚕往上冒著氣泡,向來平靜無波的液體無色無味,或清透亦沉濁,無聲而質樸流經的每一寸土地都沾染了它澎湃的生命力,纏綿地于沙漠孤洲的寂夜里沉默地開出這片土地上第一朵月光色的小花。 花兒從來沒有名字,也不在乎人為賦予的符號和意義,只是恣意地、孤芳自賞地綻放,向著狂舞的風沙,迎著亂石穿灘的、亙古不變的戈壁與殘陽,開放又凋謝。 人們總道,水是沉默的,平靜無波的,無害的,卻常常又發現,它是躁動的,富有生命力的,也是毀滅一切的。 上善若水…可那樣極端的、不分善惡是非的吞噬與毀滅,也同樣來源于無情的水,善惡之間,水亦如何? 它從不在乎,只是亙古地流著,直至某一日厭倦了長久的川流,化作干枯凹陷的河谷。 座上之人未曾看他,抬袖斂眸間,銅爐中翻滾著跳躍著的滾水就這般被傾入了預先備好的茶壺之中,豐沛的清香如同春日拂動殘雪的清風迎面撲鼻,似攬春意入懷,撫動一江春水,其間參雜的一絲不易被人所察覺的苦澀氣息卻令來者忍不住皺了皺眉。 “雪頂毛尖冷萃為佳,若是滾水沖泡也只宜八分沸,不若便會將茶桿皮質包裹的苦澀逼出來,白白壞了一碗茶湯?!?/br> 零郁鼻尖濃郁地泛著些許苦味的茶湯,頓時頭疼得太陽xue突突直跳,只覺面前之人定然是故意來氣他的,雖然他早已富可敵國,但在泡茶這件事上,他還是看不得自己辛辛苦苦年年cao心經營的好茶被玄桓這般當面糟踐。 這人定然是故意的!故意的! “過熱了?”話雖如此,玄桓卻是手上不停,流暢地抬手將清澈的茶湯濾出,座上某個答非所問的男人此刻方才不緊不慢悠悠抬眸望向他,一臉平靜無害,瓷杯與木質小幾相碰的聲音尤為清晰,一杯苦味愈發濃郁的茶湯就這般擺在了小幾的客位桌板上:“我年紀大了,這些年記不住許多事也是常有的?!?/br> “”零郁差點就信了,如果他沒有看見對方在瞧見他扭曲表情之時匆匆一閃而過的笑意的話。 “再者,這世間本就沒有這般多剛好之事…”座上之人話及至此卻忍不住輕咳一聲,無痕斂去的眸光暗地里將再至喉口的某種腥甜生生壓下:“茶不過季,水不等人…” “興許,是你來遲了?!?/br> ……… 這是某個出生優越的男人活了不知多少年歲第一回坐在客座上給主座上的人泡茶,茶桌旁散著一方未下完的殘棋,臭著臉將適溫的滾水導入茶葉的那一刻,零郁方才猛然發覺,這水過沸與恰溫的時間差,似乎剛好與方才他在門口與那個丫頭纏聊耽誤的時間合了個十成十。 雖說他進門就發覺書房設上了隔音結界,但這般的結界通常也是對內的,外頭傳來的聲音全不阻隔,兩人都并非人族凡身,輕到一片秋葉落地的聲音,在他們耳中都如擂鼓般清晰可聞。 玄桓這是故意報復。 所為的對象是誰顯然不言而喻。 零郁思及至此也不禁生出幾分無語的心情來,兩人就算按照上界歷法活到現在也不是什么年輕小毛頭了,再加之玄桓還是原靈境最早的那批真神之一,兩人就算按照出生年歲也相差了數萬年多余,就連自己那個早已死了千八萬年便宜天帝老爹在玄桓眼里不過也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而自他認識眼前這個男人之后,對方無論是言語及為人處世的方式與態度均展現了十成十的理性與成熟,如今這般堪稱幼稚的惡意報復與玄桓這人聯系起來簡直像是萬年老榕樹上莫名其妙開了一朵粉色小花一樣怪異。 卻又顯然地令人好奇。 零郁舉盞將新泡的茶湯傾入燙至溫熱的茶杯,趁機斜睨了一眼玄桓的表情,座上之人的面容確乎相比上次見面之時未有太大的變化,精神狀態卻顯然憔悴了不少,昔日被他調侃道就算下一秒過世上一秒還要注意外在形象工整合禮的男人此刻額角正毛著幾絲碎發,發白的面色透著些許蒼薄,分明是這樣年輕的面容,卻仿佛被蛀空了木心的千年蒼柏,看似枝繁葉茂的葳蕤卻早已失了延續下去的生機。 他上一次見到玄桓這等狀態,還是在他告知面前之人星界關閉、星息逸散的那天。 “行了,別整天板著個臉,真像我那死了老婆的二哥?!辟咳幌肫鸱讲乓婚W而過觸及的脈象,零郁眸光一閃,端起茶湯淺酌了一口故意笑道,繼而吊兒郎當地從袖中將方才從某個小姑娘身上隨手順來的銀兩小袋隨手拋到了對方的懷里:“你找我來,恐怕不只是為了穆青…” 饒使對方傳來的靈紙白鳶上什么都沒說,只有一句請他一會,但以蕭何根深蒂固扎在人界的信息網,他來的路上也已然將這段時日發生的事知曉得七七八八了。 “也為了她…” 零郁覷著面前之人依舊平靜無波的面容,擺出一副看好戲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兌澤綾杳?!?/br> 天青色的眸光果然閃過一絲波漾。 “你怕是忘了,云頂修會也是一門好生意?!?/br> 本是眾多門派切磋論道、一較高下的云頂修會近百年來已然漸漸交雜了許多金錢利益,雖說非道修者自然不能參加比試一教高下,可云頂修會向來是高手云集,無論是老派長老抑或是名聲赫赫的年輕才俊齊聚于此,常年幽居在門派內堂的難以得見的高手如今相會一堂,若是得以獲得一張觀眾席的入場券趁機相識拉攏,抑或是借此謀求一些人際關系上的利益,乃至于聯姻婚嫁…一張入場券,就算價值千金,亦一票難求。 “兌澤這灘渾水…你不該淌?!?/br> “她是自己跑到這里來的?!?/br> “哦?”零郁聞言卻饒有興味地垂眸看了一眼指尖輕輕描摹的杯盞,青瓷如玉,如簌簌清風,冰裂紋看似無律卻饒有美感,卻在長久的使用中難免磕碰出一條不慎明顯的長痕來。 “可她的脈象些許陰虧,分明是近兩日有過床幃之事的?!睖\魄色的眸光熠熠發亮,側眸睨向玄桓的目光更帶著萬分看好戲的探究:“你瞧瞧,一個有過床幃之事的女子,如今卻還是處子…” 手側的殘棋白子困頓,零郁斜覷著的目光略略一頓,卻是忽而抓起一顆黑子,看似隨意地下在了白子的二五輕分處,更幫助黑子牢牢鎖死了星位。 一盤本就困獸之斗的殘棋,似乎如今勝負已定。 對方的后半句并未說盡,對著玄桓上下掃視的目光卻有如實質,臉上揶揄的表情分明就差把‘你是不是不行’寫在他光亮的大腦門上。 “不過你的身體嘛,這種情況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零郁!” “好了好了,且當我的玩笑話…”眼見面前之人的茶盞都被再度攥出了一條裂痕,男人才笑著擺手道:“我知曉你在擔心什么,人族女子壽命是短了些,只開一季的花,當真是沒什么意思?!?/br> “不過話說回來,于你或是于兌澤而言,她如今逃婚這件事,遠沒有看上去你我看上去這樣簡單…” 零郁隨之兩指并攏輕叩了一聲光滑的桌面,一道光亮隨之從腰間的小巧的荷包飛出緩緩化作一方盛滿了無色透明液體的琉璃晶瓶與一張紅艷艷的婚帖。 緊閉的瓶塞隨之打開,散著濃郁草木冷香的清澈液體就這樣被傾入了面前空置的茶盞之中。 “…云靈墜?” 玄桓對于面前之人用茶盞喝酒的做法也是忍不住眉頭輕蹙。 “不錯,云靈一族的特釀?!?/br> 零郁覷著對面之人同樣扭曲的表情,暢快地笑著將茶盞中的清酒一飲而盡:“此酒唯有云靈族世代守護的母樹枝葉可釀,需得銜取樹頂枝頭新發嫩葉的第一滴露水,過程繁瑣,百年不過只釀得叁壇,需還得封泥束繩沉入忘川八百年開窖,除了族中被特許留下的很小一部份,幾乎所有都御供給了當今的天帝陛下?!?/br> “零隨不喜飲酒,若想宴請群臣這般的酒顯然也是不夠的,故而這些云靈墜在重歆宮府的庫房里幾乎陸陸續續被堆了數萬年,唯獨偶有軍功顯赫者,可得賜二叁?!?/br> “可如今,這些價比萬金尚不及的云靈墜卻盡然被賜給了同一個人…用作其婚宴的禮酒?!?/br> 低調質樸的婚帖被翻開,新人一欄的女子名字熟悉又陌生,瑰麗的紅卻仿佛肆意流淌的血液,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他甚至為了這場婚事從邊塞郁單遣調,做了不周的守軍將領?!?/br> “婚期未改,官位已定?!?/br> “零隨何等的寵信重視,明眼人應當都看得出來?!?/br> 零郁笑道:“你合該慶幸我從不周回來便收到了你的傳信,不若從與上下界的時差來說,你恐怕明年才能夠見到我了?!?/br> “你回了上界?” 玄桓眉頭微蹙。 “是…也不是?!绷阌魯啃﹂g抬手拿過一個新杯,瓶中再度傾倒的馥郁酒香碰撞杯壁:“此次赴約,不過是見了一個故人?!?/br> “雖然我曾發誓,這輩子不入上界一步…” “可他的一些故事卻讓我破了例?!?/br> “玄桓,我問你…”被推至天青長眸眼前的酒盞搖晃間,不慎灑落了一桌的狼藉,淺珀色的雙眸一改往日的慵懶調笑,只是定定地注視眼前望著鮮紅婚帖略略出神的面容:“神荼當年究竟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