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8、無人
蕭何的到來,實屬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或者換一種說法來說,她知曉蕭何會來,卻不想來得這般快。 畢竟她跟玄桓再度提起穆青的事還是昨日早晨,穆青的意識雖說已然被男人調配的靈液滋養許久,但那副殘破的木軀卻顯然已經不足堪用,所謂能夠容靈的木材更需是在陰氣富饒之地至少生長上千年又被午夜雷擊劈而不死的柳木…光是尋找什么極陰之地生長千年的柳木便已然讓綾杳聽得太陽xue直疼,還得迭個在午夜雷擊中大難不死的狀態加成,綾杳甚至覺得穆青干脆就此去投胎一鍵開始下輩子也比等這些奇怪的材料找齊來得快。 再者她從未見過玄桓與蕭何之間有什么聯絡的方式,就算用上當今最為先進的用作軍情傳達的器魂靈波瞬時可達,可最近的傳送陣到青崖鎮這種遠離人煙的地處,就算是道修日夜兼程趕路到此,至少也得耗費叁四日的時間。 唯有的可能,就是蕭何得知消息時恰便在青崖鎮附近 會有這般剛好么? 綾杳正發呆著胡思亂想,懷中抱著那把沉古得近乎生了青銹的長劍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悠蕩,出神著一腳踢翻了流溢在粗糙石板間的小水洼,涼風拂動間撩動耳下的碎發,昔日別著一對精致青翡耳釘的耳垂處此刻卻唯余兩個空蕩蕩的小洞。 雖說她這種走體修路線的道修為著動手方便也一般不戴什么飾物,但女兒家的耳洞到底還是有的,她當日從兌澤跑出來戴的發簪在與郊狼幫動手那日碎了,再加之她常年不下山倒也沒有什么花錢意識,就算臨著隨意抓了幾張銀票沒過幾個城鎮也被人騙了精光,幸好之后有師兄綾通追出來一路跟著貼補,不若以她這般身無分文的模樣壓根就連乾州的傳送陣也走不出去。 說來也是倒霉,方才她追到城門前,好容易追上那個收廢品的小板車時,那個小瘦子倒也不是小傻子,轉手便將玄桓的那把舊劍賣給了某個胡子拉碴正打包貨物準備離開的西域行商,叁兩叁的碎銀在她手里還沒捂熱乎,到某個雖然不識貨但也知道這劍不一般的貨商眼里,轉眼便賣出了十倍… 嗯?不對! 綾杳下意識摸了摸空蕩蕩的袖袋,這才腦子一懵想起方才與某個男人門前相撞時,某只頗有技巧恰好擦過她袖帶的大手。 更悲催的是她再想從眼前的行商手里買回劍時,這叁兩叁就變成了叁百叁十兩。 顯然是對方明顯不愿出售再加之看她衣衫普通的坐地起價,可她把身上的布料翻爛也翻不出叁百叁十兩??! 方才被某個蕭姓小偷順了錢的綾杳怒從心起,再面對這等jian商的她不禁咬著牙攥緊拳頭,曾幾何時還是想改邪歸正當一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遵紀守法好市民的—— 結果逸散的靈力還未來得及顯出幾分顏色來,在結嬰境威壓之下方還胡子拉碴一臉兇相的高大男人簡直變臉比翻書還快,甚至還未等綾杳回過神來,那柄方才今日少一分錢都別想碰一下舊劍便被好聲好氣直接塞到了她的手里。 她若是一毛不花懶耍橫比某個道德感頗高的男人,今夜回去恐怕連玄桓的門都別想進? 愣了一愣,于是乎綾杳最后還是將方才找錢時絞盡腦汁才后知后覺從耳垂上取下的青翡耳釘強行遞了出去,用作換這柄舊劍的贖資。 綾杳甚至不知這副耳釘具體的價值是多少,只記得是很久很久之前,她記憶中第一次跟自家爺爺元夕下山逛夜集時,已然青絲斑駁的老者攢了好久的錢,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那時的兌澤還沒有這般出名,不過乾州眾多道派中一個并不出名的小門小派,別說是滋補靈根的丹藥,就算門徒們習練時受損的衣物也得補了再補,門中財力匱乏到叁年都換不了一套新的全裝,只能是衣服壞到補不了了才能借此換上一件新的上衣,身下打著補丁的破褲子依舊是破褲子。 一個門派比起登仙求道的清凈之所,更像是一個需要精細經營的商鋪。 而老爺子綾通雖醉心道術又有些修道天賦身至化神,性子卻鋼鐵耿直,到底不是什么能游刃有余拿捏門派日常運轉的性格,門派的日漸衰弱全然得以預見。 兌澤曾經很難,難到她甚至覺得也許近到某一日,身為掌門人綾沉便會將一眾門生盡然遣散,兌澤之名從此不復存在。 沒有新加入的門生,在云頂修會時沒有拿得出手的名次,更沒有相行扶持的聲望門派定期往來交流,以致無法經營起自己的一方勢力和財流,便注定岌岌無名,最終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綾杳的出現恰逢其時又雪中送炭,她給兌澤帶來了遠播的名氣,更帶來了數不清的利益與關注,甚至有時候就連她自己常常也會回憶兌澤這百年來如同脫胎換骨的蛻變…她卻只覺得那高如累卵的名譽有可能也會有一日終將成為壓垮這一切的空中樓閣。 或許她不明白,卻又明白。 哪有什么永赫的輝煌呢,不過是建筑在一代又一代前勛身上的構筑起來的虛幻光耀。 綾沉對兌澤如今付出的心血可見一斑,甚至于為了更好地運轉門派都將大半權利分散移交給后加入的幾位同樣化神期的長老,殘燭之年的老人當日在兌澤殘破渙散之際仍然不曾放棄,更不必說今日兌澤光耀之時他怎能不付出一切將這份來之不易的光茫盡可能地延續下去。 綾杳太清楚她對于兌澤的重要性了,乃至于若是她真的成功與上界那位正當得意的霆彧神君聯了姻,兌澤當今的名望恐怕會再上一層,而攀附到霆彧神君的兌澤也能夠享得一段長期且穩定的繁榮發展。 兌澤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綾杳這個人身上的。 她明白綾沉的做法與所需的利益…或許這也是她這些年越來越經常地感受到脫離于綾杳這個名字之外的渺遠。 綾杳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一個永遠忠于兌澤、擁有萬年無一的天賦靈根的美人,在金筑的囚籠里登仙長生也許代表著另一種漫長而鈍痛的折磨,她想飛出去,想去更遠處看一看自己獨立于兌澤存在的價值又在哪里…她卻被名為‘愛’的牢籠死死束縛。 曾幾何時她失去了家,也許在兌澤借著綾杳這個名字發揚起來之時,她就失去了自由的權利,如同后山的鎮派神獸一般,永久地化作這個光耀門派的枯骨。 飛在山野的鳥兒是沒有家的。 綾通并非不疼愛她,不若也不至于在兌澤當年如此困囿顛沛的情況下還能攢出錢來給她買什么莫須有的耳釘,也在借著她的名氣蓬勃之后也將一切的資源給她給到了最好… 卻不是她想要的。 他疼愛綾杳,同樣更愛他一手創⒎⒄沽聳百年的兌澤? ………… 古舊的粗糙石磚傾斜翹起,險些令抱劍失神發呆的嬌小身影摔了個狗吃屎,方才站定,斜側方始終逆著太陽的狹窄小巷卻忽而傳來一聲又一聲輕脆的敲擊小銅鑼的叮當聲,乾州街頭賣麥芽糖的小販攬客之道相似,綾杳定神回眸,便見巷角的陰影處的確方方正正地擺著一個簡陋的糖人攤。 她現下正處青崖鎮的交易鬧市區,對于面前的小攤來說本該是一個極為合理的擺攤地處,可外頭異族的事一鬧,兩叁日之間城里的商販近乎跑了個干凈,就連長期居住于此的本地商販都紛紛撤攤閉門不出,昔日繁華的街市除了她,一路而來當真是空無一人。 對比之下,這個本該合理的糖人攤在毫無一人的大街上攬客,當真顯出幾分莫由來的詭異。 可她裝作無視想要繼續前行的腿還未邁出去,便聽見旁側小攤上始終蜷坐著半晌未動的枯瘦人影幽幽地出了聲。 “上古玄鐵…當真不錯?!?/br> 老者的聲音不大,含著幾分略微的沙啞,卻在這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你說什么?” 綾杳一愣,卻莫名覺得這聲音有幾分奇怪的耳熟。 “你的劍…丫頭?!?/br> 枯瘦的身影卻始終未曾看他,沙啞話音隨風搖蕩,他卻抬頭看了看頭頂再度被云層緩緩遮蓋的太陽。 “又要變天了?!?/br> 老者緩緩收拾攤旁正咕嚕咕嚕熬煮著琥珀色濃稠糖漿的動作卻被行至眼前的影子所覆蓋。 “你認識拓跋弘?!?/br> 綾杳用的并非是疑問的語氣,而是肯定。 就算那日夜色濃濁她看不清糖人攤上老者的相貌,如今卻靠著晚來的記憶想起來了七八分。 對方赫然是前些日子她與拓跋弘拆了天帝廟那日晚上回去,兩人一路吵架拌嘴碰見了的那個糖人小攤的攤主。 拓跋弘買完糖人之后確乎還叫出了老者的名字,顯然兩人是認識的。 綾杳有意無意尋了兩日,當日與拓跋弘多多少少有所關聯的人近乎都在那場集體失蹤中全然消失不見,更甚于她還搜索了郊狼幫聚集的幾個地處,分明也見不到任何的人…之前向來是某個男人日日纏著她,根本不需要想法子去找,如今反過頭來對方卻好似在她一夢之后徹頭徹尾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乃至于她連半分跟他有關的蹤跡都找尋不到。 若非拓跋弘那只奇怪的異族耳環還在她的手里,綾杳近乎懷疑拓跋弘的出現是不是她精神恍惚間一夢黃粱的虛構之人。 “不認識?!?/br> 老者斂眸,始終看她未看,手中的動作卻是未停,手中的火鉗撥弄幾下,方才還熱烈燃燒的蜂窩煤盡然熄滅暗淡了下去。 “你姓閻,他叫你閻叔!…就是霓蘭節的那天晚上你還記得嗎!你收攤之前我們找你寫了個拓跋弘的名字…還有…” “我不認識什么拓跋弘?!?/br> 老者卻淡淡抬眸打斷她手忙腳亂找尋那只異族耳環的動作,否認道:“這青崖鎮上下百年,除了那個二十多年前死去的老獵戶拓跋衍,便沒有人再用這個姓?!?/br> “也許是外來的呢…或者或者是那個拓跋衍的什么親戚?!” 綾杳急急辯駁解釋道:“…你看這個耳環,上面的紋樣——” “他無兒無女無妻無親,孤苦一人,一輩子靠著打獵為生…”渾濁的眼球毫無情緒地再度掃過她懷中的劍,繼而平靜地抬頭對上了滿眼寫著迫切,直至在他話音最后落下之際,變為徹底的明了與驚駭的一雙杏眸:“唯有的,他曾經撿了一只魔狼作為他的獵犬,飼養了數十年?!?/br> “他雖無親無故,卻用著打獵賺來的微薄積蓄補貼城外的異族,靠著他的魔狼與他不要命的威懾曾經守護了城外長達數十年的平安?!?/br> “而他死后,那只狼也隨之消失了?!?/br>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崩险呔従彶[起眸,似在感慨,又好像在回憶:“拓跋衍曾喚他為…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