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5、血月
或而是太過寂靜引而的幻聽,綾杳好似真真切切地聽見了,心里抑或是更深處的靈魂里…有什么塵封許久的磋磨外殼倏然迸裂了。 就好似山洪迸發時,突如其來的排山倒海之力將崖壁上一整塊黃泥剝帶蠶食,露出內里硬質光亮的玄武石來。 門縫敞開,透進來的月光大大咧咧傾瀉了滿屋,仿若將陳舊的石像鍍上一層金身。 然而比她反應更快的,卻是一道從旁側黑暗角落某個不甚起眼的雜物堆后,幾乎快成虛影的嬌小身影一頭撞進了那個逆著光的結實胸膛。 “…翟哥?。?!”懷中的身影幾乎帶了哭腔,語氣顫顫得說話都似乎要咬了舌頭:“你…你你你怎么才來??!” “阿辰?…辰兒?……”男子低頭望著毫無形象幾乎成青蛙模樣雙手雙腳抱在自己身上的少女,平日曬得粗黑的臉上也漾開一抹溫柔,下意識托了托身上之人正緩緩下墜的屁股,講話的口音明顯透著幾分別扭:“明明前日才見過,今兒怎得如此慌慌張張地叫我出來?還這般熱情…” “莫不是——”男子拉長的尾音頗有些心猿意馬。 “才…才不是!”懷中又氣又急嬌小的女子鬧了個大紅臉,明顯一副中原南下的精致長相,對比起面前男人天生的寬骨頭更顯幾分輕巧,外頭的月光微傾,斜斜照亮了男子微偏的深眼眶、鷹鉤鼻的異族模樣,女孩氣怒嬌嗔得方想掙脫,又似突而想到什么般,小臉嚇得發白,欲是更緊抱住了男人:“翟…翟哥!” “這這這…這里鬧鬼?。?!” 綾杳傻愣愣眼睜睜看著一對私會的小情侶在她面前你儂我儂,那纖纖玉指還仿似視若無物般向她的方向指指點點的。 “就…就在剛剛,門忽然開了…我以為是風,結果…結果突然自己又關上了!” “你說這里面哪有正窗呀!也不可能風一下子往前吹,一下又改變主意往后吹了!” “還有…青要帝君神像的灰突然揚起來了!包括,包括那個背在角落的石像!我眼睜睜看著它像是被什么東西挪了一般,自己會轉?。?!” “還有,你看…你看那腰帶上的寶石,是不是碎了??!” “……” 男子順著女子指尖的方向看去,窄小的廟堂空空蕩蕩,蕩蕩的東窗隱隱約約透下幾縷散射的晦光,卻明顯除了他與此刻正扒在他身上的女子,全然不可能再藏得下其他人…可更顯然來看,這個世界上也不可能有什么鬼魂。 “…辰辰,莫不是你這幾日睡不好,產生幻覺了?” 男人一面輕松地單手托著懷中女子的屁股,望著女子眼下的烏青眼里滿是心疼:“你和我的事我已經在想辦法,我就算拼了這條命也會讓你爹答應我們的婚事的!” “我知道你家是乾州行商的大戶,你出身好,看不上我們這些苦爛命的也是應該,至于你的聘金問題…我白日做一份活晚上現下還能幫一些老板看管貨,裝卸車…還有現下正是青崖熱鬧的時候,我還有很多貨可以去干…你等我!不過百兩銀子我很快就能攢起來!” 可尚缺的又何止只是百兩。 綾杳已然確定面前兩人不知為何確確實實看不到她,女子一霎悲蹙的情緒隱得很快,那般的欲言又止明顯便是撒了謊的模樣。 兌澤便在乾州,江南南下之地,行雨多山。 她修道再怎么不通世事也知乾州地界之人善經商、游商,尤為是在外賺了錢更是看重家鄉,方要傾盡家財把祖宅修得寬磚大瓦、亮亮堂堂方才顯得光耀門楣,但無論在生意上還是自家的吃穿用度上都克儉算計…更不提嫁女兒一事,若非大多是為了商業利益的聯姻也好,顯少外嫁的聘酬也是喊得高高的,更有民間笑傳說乾州女子雖嬌弱,卻是一兩千金。 故而將比喻女子出身較好的‘千金小姐’一詞最早也是出自乾州。 自她所知的,愈高的行商門楣嫁女的要求便是愈苛刻,這等老板向來視錢如命,一分一毫都算計得清楚,更別提花錢在那些虛榮的物事上,可看面前的女子雖說前頭躲在雜物堆里沾了滿身的灰,光是頭上那斜斜別著的潤玉簪子恐怕就得幾十兩銀子,顯然是家里極受寵的,保不齊更是個獨女,否則鮮少有什么老板會大老遠地帶著自家的嬌小姐來這偏遠之地做買賣。 “翟哥…翟祚……我…我……” 男人身上卻乎浸透著反復被汗濕透又變干再濕透的濃汗味,青崖邊陲的晚上并不炎熱,可白天卻是實打實的溫度,再加之男子干得多是苦力活,味道不可謂不濃厚,甚至帶著幾分難聞,女子卻毫不在意地深深抱著面前之人的粗布麻衣。 “辰辰!” “你信我!” 男子眼中的熠熠的光那樣動人,就好似面前之人許下的,那個虛幻的、飄無可及的美夢,綾杳之前同古麗幾人有來往時就聽說城中這些苦力可是相當廉價,更不提那些被視為異族人的、最為低賤的‘倭奴’,同樣的活計找城中土著干需要二錢,而異族人在飽受歧視的環境下為了養家糊口只得被迫接受一錢甚至于更低的酬金…這幾乎已然成了當地商人間的默契。 非我族類之人便活該被壓榨,活該當這人人可欺的倭奴。 甚至于有些外來的異族之人因為家財萬貫所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所想的也并不是如何解救這些受壓迫的同族,反倒在‘倭奴之亂’被鎮壓之后借著歧視的便利更狠地壓榨這些人。 一百兩,饒使對于當今歧視已然沒那般嚴重的青崖鎮、對于身高體壯從事苦力的翟祚來說,也是一筆天文數字。 他不知曉一百兩對于這些乾州行商來說只是舉手投足間一筆皮草小生意的利潤,在他的眼里,一百兩可以買上許多東西,甚至可以搭一間寬闊的,他從未奢想過的大屋子…一個他從沒有過的家,一百兩對他來說很多很多,需要日復一日從事甚至于十個時辰以上的沉重勞動才能獲得—— 可如果往后有她的話,一切都很值得。 一切的前提是…只要有她。 可無論什么時代,社會就是這樣不公平。 一如她不敢告訴眼前之人的、血淋淋的真相。 “翟祚…我問你,我只問你一遍……” 他感覺懷中之人撫他臉的手在顫抖,“辰辰…你——” “我只問你一遍…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面前之人說的不是‘帶’,而是‘跟’。 乾州女子自是出了名的嬌小美麗,卻也是在家族衰落之時出了名的有主見、能扛事,古往今來數十位赫赫有名的女富豪十有八九也出自乾州地域。 “我可以的…你不相信我?…阿辰…辰辰…我…我想你像城里那些女子般風風光光的,我…我會努力,努力賺錢給你建個大房子…然后風風光光地娶…!” “翟祚!” “我騙你的!我騙你的?。?!” “你還是不明白嗎?你做勞力一輩子…上輩子,下輩子,都不可能攢夠娶我的錢的??!” “我不可能如我爹的愿望嫁給那個富商的兒子!我就是我,我施辰一輩子也不可能讓任何人來左右我的人生…我只問你一遍,你愿意離開你呆了二十八年的青崖,離開這片土地,離開你所認識熟悉的朋友...” “往后的路我也不知,或許會很難……” “……” 月光隨時間侵移,直射的角度將屋內打得透亮,兩道相擁的影子卻也擋不住身后那輪在杏眸中緩緩變得圓滿…繼而在一瞬間全然變了色的月亮。 呼吸之間,綾杳感覺空氣都在發燙。 緊接著是呼吸,甚至肺管都被那熾熱的空氣灼得發疼,就好像她吸入的不是空氣,而是一口一口的巖漿。 耳邊幻聽的長鳴隨著空氣灼燙的一瞬響起,逐漸隨著那股貫徹心肺的疼痛變得愈來愈大,不但霎那將面前兩人的交談之聲掩埋,過于扭曲的疼痛卻乎連眼中兩者的身影都變得模糊不清。 是月光。 更是滿月。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 她捂著胸口,近乎用盡全身力氣才翻滾到面前高大的神像之后,陰影的遮擋卻乎將那痛覺消弭了些許,捂著胸口的掌心卻只感覺掌下的心臟因劇烈疼痛正砰砰跳得飛快。 右邊… …右邊?! 綾杳滿臉冷汗地駭然側手撫上左側,左邊的胸膛之中竟也砰砰傳來同樣的心跳。 對于時間的感知仿佛在劇烈的疼痛中喪失得干干凈凈,反應而過,那上一秒還站在堂前相擁說話的兩道身影不知何時已然消散無蹤,就好似方才的情景和兩人對自己的視若無睹充分說明…這會不會只是她的夢,是她綾杳本人的幻覺。 …她想回去。 綾杳不知自己怎會有這般的念頭,身體的疼痛在黑暗中轉化成為一股陰冷的、仿若每一寸骨頭都在斷裂的臨界之處劇烈擠壓的隱痛,耳邊的長鳴依舊持續… 腦子里就好像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在反復跳躍,她如今這般,或許…活不過今夜。 沒有修道…沒有遭受攻擊,甚至談不上什么走火入魔。 …玄桓……玄桓… 如果這是夢… 她是不是還在他的夢里? 大腦仿佛早已無暇顧及別處微不足道的疼痛,綾杳幾乎將舌頭生生咬斷,才倏然含著滿嘴的血恢復幾分清醒,已然宕機的大腦一片混亂,她甚至忘卻了上一刻還充斥大腦的念頭…一個個或親近或模式的名字、面容像是走馬燈般從眼前而過,她近乎花費了全身所有的氣力從旁側的東窗一躍而出,未能控制力度地將旁側借力的那尊被人刮去名字的石像震得粉碎。 整個世界被血色的月亮籠罩著,避無可避,街頭巷尾在深夜空無一人。 她忘記了回去的路。 腳下的路仿佛并不那樣實際,饒使綾杳扶著墻,卻還是在灼熱和陰冷交替的劇痛下像是輕飄飄地踩在云端… 她好像走了很遠…卻又似乎從躍出那座廟到現在根本沒有挪動幾步。 綾杳感覺眼下麻麻癢癢,卻乎有什么液體在流淌,蹭過的手背卻滿是猩紅的眼色,刺目的血色月光仿若將那濃稠的液體染得更加鮮艷。 七竅流血的視線一步一模糊,她卻乎最后已然看不到路,耳邊的長鳴不知何時消失無蹤…耳側只剩深夜里死一般的寂靜。 …回去……回…… 嘔出一口腥甜,綾杳只覺一陣突而失重,嬌小狼狽的身影狠狠向前栽倒—— 卻在下一瞬的觸覺中,像是砸進了一道堅實的胸膛。 “……” 胸膛在震動,抱著她的人好像在說話,可她什么都聽不到也看不到。 鼻間濃郁的血腥中卻好似夾雜著令她熟悉而依賴的味道,腦海中緊繃強撐的念頭仿似因這一霎而過的熟悉霎那斷了個干干凈凈,恍惚間,好像面前之人將她抱起…再恍惚間—— 一切都成了虛無空洞。 ………… “頭兒!都說了這丫頭靈脈已碎,就連骨頭內臟都被那顆詭異的什么狗屁內丹擠壓得變了形,大羅神仙都救不回來!…再加之背上被法東那憨貨玩意弄了這么一大道疤,城內都可是知曉我們去找過麻煩的…死了將來兌澤定會查到我們頭上…不如…….!” “閉嘴?!?/br> 晦暗不明的燈火中,男人目光不離床上之人,揮手便割破了掌心,對著床上那方才洗凈血污的小臉,指腹強制捏開那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小嘴,捏著傷口像是不要錢似地朝咬得血rou模糊的嘴里灌去。 “…頭兒!你又何必浪費你…!” “涂牙!把這個聒噪鬼踹出去??!” 床側始終抿唇不動的高大身影卻是恍若未聞,而那始終抗議身形略略清瘦的長衫男子卻是氣得一個拂袖,狠狠摔門而去。 “……” 喂血之事,本就是咽得少,漏得多。 直至男人的臉色已然略略發青,那始終未曾言語一句的高大身影方才蹙了蹙眉,開口沉身道:“離弘,夠了?!?/br> “少喚我這個名字,每次聽都真令人惡心?!?/br> 男人面色發白地冷哼,斜眸嗤笑一聲:“或許說,你現下不是我的手下…” “而才想起你是我的涂牙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