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女之耽兮
從窗邊望出去,庭院里的棕櫚樹是視野中最矚目的存在——不是在高中的人造湖邊見到過的和普通樹木等高的那種,再或者夏日里R大主樓廣場邊擺出的那種巨型盆栽性質的觀賞植被——香港這里棕櫚樹長得高而挺,細瘦卻堅直的枝干直插云霄似的,不知道已經生長了多少年。 也難怪在這里才能長得高,轉眼間已經十月末,縱使連日陰濕,氣溫仍從未低過二十度,街上來往的行人象征性的披上長袖襯衫,卻總要撩開紐扣,并把袖口挽上手臂的。 方知悠盯了太久的電腦屏幕,此刻視線失焦地向外掃視著。白日里發粉的磚墻在貼壁向下的射燈映照下顯示出陰沉的紅,像是記憶深處初中校舍雨后的樣貌,可西式的建筑風格、不遠處的鐘樓和半圓的頂窗分明地提醒著她,這里是香港,是遠隔家鄉數千里的東方明珠。 萬圣節前夜的女寢仍然安靜得緊,方知悠再多看了一眼窗外,就拉下了百葉窗,繼續準備下次 tutorial需要的材料。庭院的夜景從眼前消失,化雪無痕般沒在她心里留下一絲感觸。 方知悠覺得自己近來情感鈍化的厲害,不知道是因為最近事務繁忙,還是因為應對陌生環境——尤其這陌生環境還不太友善——進化出的應對機制,她大有無悲無喜的大徹大悟之勢。 指節輕敲空格鍵,電腦屏幕應聲亮起,屏保上的銀杏葉閃了一閃,就轉變為了R大公眾號推薦的校園圖片。方知悠愣怔了片刻,自哂自欺欺人,屏保壁紙換了一圈,看見銀杏葉,還不是想起樹下曾經的笑臉。分開后,她不可能再把知遠留在屏幕上,但照片里的種種要素一出現,就立刻要把她拽進悲情的漩渦。 她不自覺地點開和知遠的聊天框,最后的對話發生在月初,提醒她盡量減少外出,國慶期間的香港不太平。她回的是不打緊,她住的何東夫人堂到main campus不過三分鐘的路程,不會有問題的。知遠似乎仍不放心,反復地提醒她注意安全,然后又是一系列的緊急情況處置建議,她沒有回。 于是她和知遠就此在十月斷了聯系,她每天還是會在家族群里報平安,她知道知遠每條都不會錯過。母親來電時,也會順便提起知遠的擔憂,她向來是匆匆略過,只說沒有事的。 她確實沒什么事,比起為大部分交換生提供的off campus住宿,她們這棟樓算是條件最好的,不用搭乘地鐵——公共交通已經被證明是極度不安全的——更是足夠讓她寬心。她每天校園宿舍兩點一線地跑,別說維港和太平山這種遠足去處,連周邊的餐飲書店她也不曾踏足過。 九月安定的日子里同校的朋友有邀請她出去走走,都被她以擔憂安全問題拒絕了。 ——這其實不算謊話,就連在港大校園里,黑紅色涂鴉和血腥海報也是隨處可見的,甚至在食堂,她還撞見過令她極為無語的黑衣人占領活動。 ——但其實也算是謊話,同行的伙伴們面對幾乎算是穩定的環境很難壓抑住探索的心情,四處游走也沒遇見過惡性事件。放在平常,她應該也是愿意用自己的腳步丈量一下寸土寸金的港島的,可是和知遠分開后她一直都沒什么心緒,西環碼頭也好,中環廣場也罷,缺少了知心的旅伴,哪里都是一樣枯燥。 她突然想起高中語文課上語文老師反復講過的“女之耽兮,不可脫也”,那時她還不能理解為什么這樣的一首古詩要耗費整整三節聯排課,現在才明白人生智慧總是要在字里行間的細細品味中傳達的,年過四旬的中年女人恐怕比她們那群傷春悲秋的女高中生們反而有更多的感悟吧。 她突然好奇知遠會不會也為這場無望的愛戀患得患失,她希望他也同樣受苦,為他始終不堅定的愛受懲罰,卻又矛盾地希望他比自己更早走出去,不必為之受更多牽連。常人多是由愛情演變為親情,他們卻是從親情到愛情,最終還要回歸親情,個中糾結大抵如是吧。 “咚咚咚咚”,房間門被急促地叩響。 “來啦”到了嘴邊,脫出口卻變為了“Excuse me”——生活在一個態度不善的城市里,適當掩藏部分可能會招致仇恨的特征總不為過。 “是我,悠悠?!痹瓉硎亲≡诟舯诘膩碜訠大的女生,兩人專業相近,選課重迭,住進來后自然熟絡了起來。 “怎么了?”方知悠拉開房門,卻發現女孩盛裝打扮。 “要不要出去喝一杯,今天萬圣節誒?!?/br> 方知悠想象著蘭桂坊酒吧里沸反盈天的場景,搖了搖頭,“還是算了吧,酒吧里現在魚龍混雜,我們兩個女孩子出去不太安全的?!?/br> 對方卻不為所動,說她們不去中環那種夜店,就在學校邊上的清吧里隨便喝上一杯就行。況且來到香港就沒見她出過門,享受享受夜生活又不是什么罪惡。 幾番推拒,方知悠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正要作勢關門催客,才聽見女生扭捏地說出實情,原來是她高中就喜歡的男生在港中文交換,今天正好來找他在港大交換的大學同學玩,她看見他發的坐標,臨時起意,想去碰碰運氣,但現在約人已經來不及了,才只好來麻煩她。 方知悠看著女生迫切的神情,想到自己亂作一團的感情生活,頗有些不情愿,但在當今的社會中,追逐愛情總歸是一件勇敢的事。她的愛情已經宣告終結,或許也確實應該做出一些新的嘗試——她其實至今連KTV都沒去過——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她于是換了一身衣服——吊帶長裙加披肩,不過分暴露也比較顯身段——和女生一起步進半地下的清吧,昏紅的燈光有些早年間香港電影的質感,卡座里的輕聲交談也營造了讓她安心的氣氛。 在吧臺前俗套地點了一杯Martini后,她在杯壁上輕輕刮蹭著橄欖,一面想著如果和知遠接吻,這份辛辣會不會更快地轉為甜意,一面催促著女生快去加入男生的卡座——她自然是不該去的,萬一男生對她表現出更多的意趣,她這段并不珍貴的友誼就會立刻宣告終結。 她笑著轉身接受了女生和兩個男孩子遠遠的致意,很快地轉了回去,低頭看著橄欖邊緣在酒中浸出的氣泡,兩個相挨的融成一個,再消失,像是結合昭示了完成使命的宣告,泯滅痕跡的消亡卻根本就不值一提。 她一口一口地輕輕抿著,三角杯里淡色液體不見少,耳邊是聽不太懂的粵語老歌,心里突然沒來由地酸澀起來?;蛟S是想家了吧,她想。 身邊不時有來搭訕的男人們,甚至還有幾個噴了過多香水的鬼佬,她通通冷臉用英文擋了回去——這種時候再露出慣常那種禮貌的微笑是不必要的。 枯坐了半小時,她轉身去了洗手間,再回到吧臺時,她感覺杯子里的飲品似乎有些不一樣了。正當她拿起杯子猶豫著要不要再繼續喝時,一個溫潤的男聲用普通話打斷了她。 —————————— 男配要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