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五月十七日的女生宿舍
身邊搭檔的藝傳的學姐向她伸出手,方知悠于是承情拉著站了起來,舞蹈室內忙忙碌碌的女孩子們收拾瑜伽墊、整理包裹,再一一和老師告別。 方知悠在體育舞蹈老師的微笑中走出大門,微微汗濕的頭發貼在頸后,她輕輕的抓了抓,然后從手提包里取出大檐漁夫帽,牢牢戴上,幾乎遮住上半張臉。五月的北京陽光已經初具威力,雖然還沒有夏日炙烤一切的殘酷,或者秋天借著降溫掩藏的陰狠毒辣,但她還是要謹慎一些。畢竟,美麗是需要細致維護的,更何況,不露臉也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搭訕。 這是她的第二門體育課,上學期修了形體,下學期如果再能選到一門藝術體cao,她就心滿意足了。 還記得上形體課時老師一眼就相中了她,一把把她拉到健美室的中心,指著她的腿和女孩子們介紹,“大家都來看,這位同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大家看她的腿是不是很漂亮,很直很長對吧?” 她當時還正為這突如其來的夸獎而稍微沾沾自喜呢,緊接著就聽到老師說,“但是啊,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問題……誒對,她的膝蓋是內扣的,只不過因為她很瘦而且小腿肌rou不發達才不會影響美觀?!?/br> 老師拍了拍她示意她回到隊列中去,“所以說,我們女生必修的形體課就是為了自身的身體更健康,形體更美觀,發掘我們的美,以更自信的態度對待生活?!?/br> 她當時一下子就被這個短頭發的英姿颯爽的女老師吸引住了,課后甚至主動去和老師交流了自己的感受。而現在兩個學期的課上下來,她也能夠感受到身體上的變化,她體態上更美而且精神上也因為運動更加愉快了。 四月份和知遠一起在酒店里慶祝生日的那天,趁著知遠給她吹頭發,她在鏡子面前舉舉胳膊抬抬腿,充分感受著纖細四肢上新成長出的肌rou,她現在還有馬甲線了,而且收腹挺胸的時候腰線和屁股之間也能出現一道優美的弧線,連她自己也能夠欣賞自己了呢。 只不過她身后的知遠似乎不為所動,她覺得他認認真真為她梳理頭發的動作中多少有些出神和憂慮,她能夠感受到。但她的弟弟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的,情緒似平靜的湖水,實在難以分辨湖面下到底蘊藏著巨浪還是游著安閑的魚。 方知悠走出體育館的大門時,注意到了門前比平時聚集得更多的人群,以及人群中教工們的顯眼存在。但她急著回宿舍,下午還有課要上,于是匆匆略過人群,回到寢室啃自己的吐司。 十二點二十叁分,當她收拾妥當準備爬梯上床午睡上半個小時的時候,還沒回來的兩個室友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rou眼可見地帶了點戾氣。 “氣死我了,黨委學生處怎么這么不講理???” “怎么了怎么了?”平時素愛看熱鬧的另一個室友急忙發問。 “不知道以為我們是世一大呢!行政效率那么差,怎么阻撓學生活動就這么積極???人家P大T大校內的攤位也沒人說啥啊,怎么咱們連發個宣傳頁都不行!” 說罷,女生從挎包里掏出一迭叁折頁,甩在宿舍中央公共的桌子上。 方知悠在上鋪看不真切,只知道封面是彩虹色的,她看見自己下鋪的江婷睿走過去,拿起了幾張,順便給她也遞了過來。 她拿在手里,才看見上面的字:5月17日 國際彩虹日 國際不再恐同日/LGBT權利紀念日 請尊重、理解、支持 方知悠沒再細翻,就已經大致了解了事情的走向以及剛才體育館前的聚集事由。之后宿舍里走進了幾個新傳的女生,她知道這下午覺沒得睡了。于是背靠著墻壁坐在床上聽著宿舍里的討論。 身處觀念匯集交流最激烈最開放的大學,更尤其是在她們這種思想自由的頂尖文科高校,大學生們總是新潮的、具有普世觀念的。方知悠聽著話題從學生處和保衛科阻止學生的程序不正當性轉到關于人類取向的自由,逐漸倒也不困了。 “你們覺得人的性取向是出生時就已經設定的嗎,還是說會受后天環境的影響?” “既然我們支持同性戀、雙性戀或者跨性別的存在,那我們是不是該在公共語境中不再污名化這個群體呢?但是就我所知道的,某些群體里面確實價值觀不太正向……有時候還挺惡心的,我們該怎么確定這個問題呢?” “我們學校男生這么少,同性戀的比例還是相當高呢。但是大家不還是很少見到同性的情侶嗎?” “B大那邊有專門的性學研究的老師,但是咱們校不是學院路共同體,沒法去上那邊的課?!?/br> “我覺得我們成為什么樣的人,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愛什么樣的人,很多時候都是沒有對錯的,性別觀念不該成為一個妨礙的因素。只要關系中的雙方沒有意見,對社會沒有危害,我們就不應該反對?!?/br> 方知悠聽到這句話,心里涌起一股沖動,想要不顧一切地大聲地問出來,那血緣呢?倫理呢?社會觀念呢?這些東西也能夠被突破嗎?如果知道她和知遠真心相愛,大家也能夠接受理解嗎? 她醞釀著,激動得手腳冰涼,胸腔微微顫抖,乃至牙齒都有稍微的打戰。 “那個”,她尋到了一個間隙,還是開口了。幾個人都回頭看著這個剛剛一直一言不發的女孩,想聽聽她的見解。 “如果以個人或是愛的維度來衡量,愛上同性或是異性都沒有問題。那如果愛的人是自己的老師學生,是自己的下屬上司,再或者,一個有家庭的人尋得了所謂的真愛,一個處于戀愛關系中的人尋得了更契合的伴侶……這些違背社會道德的事情你們覺得能夠理解嗎?” 宿舍里頓時爆發了更為激烈的討論,方知悠聽著女孩子們思維的碰撞,卻還是心痛自己不能講出來真正想問出的話,如果一個jiejie愛上了弟弟,那么大家能夠脫出倫理的束縛接受嗎? 觀點的交換還在繼續。 “我覺得愛肯定是可貴的,但是把愛當做一切肯定是不負責任的,比如剛才說師生、上下級之類的,肯定是要有底線的,基本的道德是大家公認的理念,如果我們不遵守那整個社會不就亂套了嗎?” “那照你這么說,同性戀在幾十年前還不是一樣被認為是傷風敗俗嗎,圖靈在戰爭里做出這么大的貢獻,還不是因為是同性戀被認為有病。社會道德本質上就是一種共同想象,現在時代變了,這種想象的概念也就變化了,但是愛自身是沒有變化的?!?/br> “我覺得可能加一個限定條件會更好,如果是兩個能對自己行為負責的成年人,在不傷害其他人的情況下,追求自己的愛應該不受束縛?!?/br> “誒我覺得這樣說沒問題誒?!?/br> “確實,這樣我也支持?!?/br> 方知悠聽得頭腦發熱,如果兩個相愛的人對自己負責,不傷害其他人,那么他們違背的規則更驚世駭俗一些,也可以嗎? “那…如果愛所跨越的規則更基礎呢……如果是有親緣關系的人相愛了,或者是違背倫常的人相愛了,比如說…一個男人愛上了她的繼母這樣的事,大家也能夠理解嗎?” 她還是偏移了自己的想法,舉了另一個例子。 宿舍里頓時安靜了下來,這并不是方知悠所期待的回答,不過片刻之后還是有人接過了話茬。 “我覺得這個問題更復雜一些,這些情感很難純粹地界定,它后面有很多心理學上的動因,很可能夾雜著情感依賴、情緒控制之類的東西,所以我覺得…很難說?!?/br> “后者可能還好,只要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就還好吧,但是親緣血緣這些,恐怕是個人都難以接受吧,這可是基因里就否定了的可能啊?!?/br> 方知悠如墜谷底,頭腦里卻還吊著一股熱,氣血上涌,她沒再粉飾,直接追問了出來。 “可是,同性戀這些事情不也是違背基因的選擇嗎,他們也不是基因的決定啊,親緣血緣怎么就不一樣呢?” 宿舍里死寂一片,許久,才有人尷尬地緩場。 “這…畢竟還是…不一樣的吧?!?/br> 方知悠在最后這段話脫口而出之后就立刻后悔了,激情中的瘋狂隨著話語離開了她的頭腦,她迅速冷靜下來,冷汗直冒。 她還在尋求什么呢,她還不知足嗎,她為什么還在期待別人的答案呢?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的,她只是在給自己負罪的心理找一個出口;找出一個可以消解自己不安和罪惡的理由;找到一個可以安慰自己,告訴自己因為是出于愛,所以她的行為可以理解的支撐;甚至——她抱有微薄的念想——找到一個支持她的人,一個不會像世界上任何人一樣唾棄她的人。 她不再參與對話,劃開手機在與知遠的聊天框里敲敲打打,卻又盡數刪掉,她發覺她的湖面下也波濤暗涌。 與此同時這個宿舍里退出對話劃開手機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江婷睿難得見到她美麗冷淡的上鋪參與進公眾話題,更何況還是這種討論的熱火朝天的對話,于是饒有興趣地聽著方知悠闡述她的觀點。 只是,作為和她相處比常人更多的室友兼同學,她似乎覺得那句關于社會道德的問話有弦外之音。江婷睿細細地想著,宿舍內的意見達成共識時,她卻聽見方知悠拋出了新的問題。 關于親緣血緣的追問在旁人看來只不過是另一個大膽的提問,但江婷睿隱約意識到了不對勁之處。入學那天見識到姐弟二人的親密曖昧、沒有男朋友卻拒絕任何告白搭訕的美麗女孩、兩個學期里一直缺席的周末、夜不歸宿的某些夜晚…… 正當她為自己荒謬的聯想而感到可笑時,江婷睿聽見方知悠明顯激動的聲音,這完全不符合她清冷性情的沖動只可能意味著一件事。 她突然想起之前高中時在豆瓣看到過的一個帖子。 江婷睿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冷,她扶著床坐下,用顫抖的手劃開手機,在搜素引擎里鍵入“世界上有這樣多的人,可你卻偏偏毀了我”。 江婷睿手飛速地在在帖子界面上劃動,聯想到方知悠的某些行為中隱約透露出的執念與瘋狂,她只覺得五月殘存的寒氣從鐵床一路浸入她的骨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