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后，隔著一米相視的兩人終于冷靜。

    各自擦掉臉上的汗液及淚水，周予銘先說了個毫不相干的話。

    「學長，你也會哭？」

    「我以前很少，開始會痛以后才常常會忍不住。不知道為什么，可能過一下就好了?！?/br>
    兩人又安靜一陣，周予銘的視線在方毅身上打轉，看見方毅那纏著繃帶的手。

    「學長你的手還好嗎？對不起，我應該先確認……不，我當初就不應該拜託你，拜託你當我的食物，我沒有找到你就不會發生這些，你的手就不會……」

    方毅打斷他?！竸e講這些了，我們聊點別的?！?/br>
    他不想讓周予銘一再愧疚，他沒有錯，他只是生病，一切只是意外，沒有加害者。

    原本他有好多關于吃人rou方面的事想詢問周予銘，但看到他憔悴痛苦的模樣，方毅決定要讓那一切過去。

    那些他不懂的，他自己去打探，打探不到，就算了。

    周予銘舒服最重要。

    「聊和吃人rou沒有關係的事?！?/br>
    「好，學長?！?/br>
    但三十秒過去，沒有人開話題。

    「學長為什么不說話？」

    「突然不知道說什么?！?/br>
    「我也是?！?/br>
    「我們有食人以外的話題嗎？」

    「好像沒有?！?/br>
    「真的假的……」

    也是，他們是食性關係，所有的互動，只有吃與被吃。

    「好慘?！狗揭惚е~頭，平常是用左手，改用右手有些不太順。

    「那我們來聊吃的？」

    「我說不要了?！?/br>
    「不，我不是說吃人rou?！购诎抵锌床灰娭苡桡懙谋砬?，但方毅隱約感覺，周予銘的嘴角慢慢從低垂的狀態回升?！竵砹恼娴氖澄?，我以前喜歡吃甜食，尤其是蛋糕和冰淇淋?！?/br>
    方毅猛然醒悟，對，周予銘不是生來就吃人。九個月前，他也是會吃冰淇淋沾到鼻頭的正常人——他說吃冰淇淋正常，不是沾到鼻頭的部分——那些正常人的食物，才是陪伴他最久的。

    方毅點點頭?！负?。聊甜食?！?/br>
    「學長你吃過最近便利商店的冰淇淋嗎？它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換口味，我以前每次都會去吃?！?/br>
    「我不太吃甜食?！狗揭銚嵰愿?，「我只有覺得你做的藏獒蛋糕好吃?！?/br>
    「蛤……學長好無聊?！怪苡桡懺诎抵斜庾??！傅珜W長覺得我做的藏獒蛋糕好吃?！顾Z氣恢復雀躍，能想像他耳朵快樂彈起來的樣子。

    但現在耳朵彈起來不是個好徵兆，不要彈出來最好。

    「嗯，因為我不喜歡太甜的食物，你的蛋糕剛剛好，不會太膩?！?/br>
    「那有機會出去再給學長做?！?/br>
    「好……？」

    「學長你豆花喜歡加豆漿還是加糖水？」

    「……我只吃過加豆漿的?！?/br>
    「我也吃過糖水的，但我也喜歡加豆漿?！?/br>
    「嗯?！怪苡桡憚倓偸裁匆馑?？

    「那學長你喜歡涼麵加美乃滋嗎？」

    「我覺得有點噁心?！?/br>
    「哪會？超級好吃的！要加很多?！?/br>
    「周予銘，什么叫有機會出去？」

    周予銘沉默一陣，開新話題：「學長你知道我之前很胖嗎？國中以前都八十幾公斤?！?/br>
    「周予銘……」方毅感覺到他刻意轉移話題。

    「因為我之前超愛吃，什么都吃，去回轉壽司都吃二十幾盤?！?/br>
    「周予銘……」

    「我每次晚餐都吃五碗飯，吃到我媽生氣?！?/br>
    「周予銘！」

    「我去餐廳等點兩份餐，家里像養了五個人?！?/br>
    「周予銘，你剛剛到底說什么？」方毅早就沒有在聽他說話?！甘裁唇杏袡C會出去？難道會沒機會嗎？」

    周予銘安靜，再次發言，是和方毅心情大相逕庭的平靜。

    「我不知道?！顾ｎD良久，又說：「但每天都有人被帶走，就沒有再回來了。我不相信他們被放出去，那些看守人員都說我們不可能痊癒，因為我們生來就注定是食人獸?！?/br>
    「你不是被狗咬才變成食人獸的嗎？」方毅差一點又越線，但不愿從此與周予銘訣別，他坐回椅子。

    周予銘搖搖頭?！覆皇?，是我搞錯了。我進來這里才知道，我根本不是被狗咬才變這樣的，只是剛好在被狗咬后發病。他們說，每個食人獸發病前都很愛吃，都是胖子，好像要用小時候把一輩子能吃的食物吃完。我小時候就有徵兆了，所以不是那個原因?！?/br>
    周予銘黯淡的目光望出鐵柵?！笇W長，我本來就是怪物，出生就是?！?/br>
    「周予銘，你不是?！?/br>
    「我是，學長你也怕我了不是嗎？」

    方毅無言以對。

    「我是怪物，會吃人的怪物，我早就知道了，卻不承認?！?/br>
    周予銘低頭。

    「還不準學長說?！?/br>
    「真沒自覺?！?/br>
    方毅聽著周予銘的聲音顫抖，明明雙脣可以開合，卻說不出話。

    他很想再和周予銘說：「有我在，你就不是怪物?！?/br>
    但現在的他，已經沒有能力這么說。

    說了是在開空頭支票。

    「不是，你不是?！怪荒懿煌７裾J，卻不得不承認那是沒有意義的口號。

    「我是，我已經接受了，就這樣吧，我不怕的。待在這里也很好，不用每天戰戰兢兢擔心自己會傷到人。雖然很餓，但本來就應該這樣。當初求學長讓我吃是錯誤的選擇，我好壞，只想到自己?，F在沒有了，被關在這里，是我應該收到的懲罰，是這樣……沒錯的……」

    此時身后傳來腳步聲，回頭，是方才那位拎自己的中年男子。

    「方同學，時間差不多了，要請你先跟我上來，有些重要的事情想詢問你?！?/br>
    周予銘見到中年男子，幼犬嚇到似的，重新躲入鐵牢的角落，方毅想再次看清他的身體，卻無足夠的光線。

    方毅起身，和中年男子離開，再次穿過那充滿著食人獸吼叫的長廊，直到被電梯門隔絕。

    電梯中，方毅滿腦子都是周予銘剛剛說到后來，那快哽咽的聲音。那聲音讓他知道周予銘在逞強，他一點也不愿接納那些，卻逼著自己接受。

    想到這里，方毅的心快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