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紅光
景珺的膝前正睡著文充華,女子眉目如畫,黑發凌亂垂落 ,叢叢桃枝便沿青絲傾瀉延長。 他指尖觸到文充華瓊玉一樣的鼻子,反射似地又縮回了手。景珺思緒也隨美人伏膝而神游天外。不知她年輕時會是何種模樣,會有幾分像這個女子。元綺一直在長大,想必不久就能望見她母親少女時期的容貌了。 美人不久后悠悠轉醒,發現他一直默然盯著不遠處,柔媚笑道,“陛下在想什么?” “在想云兒的兄弟姊妹,又是什么人物呢?!本艾B用手指慢閑地梳理她的頭發 ,神情散懶。 文充華眨眨眼,繼而說,“陛下可召他們入宮,不就知道了嗎?!?/br> 景珺輕聲道,“我正是這樣想的?!彼f的坦然誠懇,腹中藏的腌臜東西根本不為文充華所知。 “不過我沒有姐妹,只有兄弟,如果陛下真讓他們到宮廷來一趟,能不能叫上我的父母?!蔽某淙A看向景珺的眼睛。 景珺笑了 ,“沒問題?!彼缓靡馑嫉匮诖?,“我雖然是女孩 ,但跟兄弟們相處十分要好……大概同陛下的姐弟那樣親密,我們幾個不遑多讓呢?!?nbsp; 他表情微動,“哦?” 今晚景珺沒留文充華侍寢,讓心中始終留有忐忑的文氏走了。秉全端上他要的酒,擺至案上,倒進酒觴里。一條水流,柔滑如玉,像極女孩細瘦的手腕。 “阿琦阿歸這么大了還一同睡覺?!本艾B卻沒有飲酒的意思,看似自語道。 難道只有父親需要避嫌,兄弟就不用避嫌了?容南蓮就這樣放縱他們胡鬧? 景元綺還不知景珺的心思。景明文鼓起勇氣說完跟容南蓮提出的要求后,便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臉色,生怕她生氣。 “又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提前跟我商量就行?!本霸_扶額,以為是弟弟有秘密要跟她說,還激動了好一陣。而且跟弟弟在一起,總比跟父母在一起舒服多了。 景明文見她沒有不開心,遂心一笑,這笑的時候就露出了牙齒,被景元綺嫌棄得捏住了他的嘴唇。他嗚嗚了兩聲,景元綺才放開手。 她拍了拍他的頭,“走吧?!?/br> 景明文急匆匆牽住她的手,“你要去哪?” “去找長姊?!?/br> 曲折回廊之外種滿了梨樹,如今還不是花期,樹上只留有黃綠樹葉 ,隨光波和秋風愜意地搖動。風吹向自己時,她卻覺得竟是無比刺骨寒冷。羽毛黯淡的鳥受驚后撲棱棱直飛往避風的宮檐下,不經意用銀底綠瞳的眼對上了姐弟倆 ,目送他們離開走廊。 景樂安即將及笄,見她弄起成人裝扮,景元綺很是稀奇向往,經常找借口來她這里。 她們的住處倒是有不少赤楓,此時已燃得足夠旺盛,是深寂宮廷里綻放的朵朵飄火;鮮艷奪目的紅,教人經過都忍不住多駐留欣賞一會。它們裊裊而下,成了一地的蓮華火池。 景元綺看著眼前驚人的秋景,好似從前就很熟悉般,漸漸地讓弟弟拽著手恍惚前行。 直到見到已經穿戴好衣裳的景樂安,畫了紫妝斜紅和倒三角花鈿,只是唇上涂滿了烏黑,配上她冷冽的眉眼,看起來無情,那緗裙紫襦卻又讓凡間的嫵媚攀援上了冰雪美人的面容。 她捂上嘴,一方面是驚嘆姊姊的美麗,讓她的眼睛直直盯在對方身上;另一方面,是聞到了景樂安周圍的香氣,那新鮮的金桂香流淌進身體,融入血液,隨著跳動的心臟讓她渾身都充滿了活力,甚至有點虛浮。那是不同于在皇后那里聞的香,聞多了頭腦發脹,腹胃惡心。 景明文只是愣愣看著,躲在她后面打量著景樂安。 景樂安捂嘴笑了,一手牽著一個,帶他們轉進了側殿。此處早有宮人侍候,趙昭儀是不在的,景樂安沒讓生母打擾她們嬉鬧。 “jiejie,這么多衣服,你今天都要穿嗎?!本霸_問道。 衣服的主人神秘地微笑,“只是都想試一遍罷了?!?/br> 景明文艷羨地撫摸衣裳,“姐,都很好看,我能穿嗎?” 也許即將不久出嫁的景樂安捂嘴,笑意更深,“能,怎么不能?!?/br> 她答應了景元綺提前試穿這些衣裳,讓宮女把最小尺碼的紫纈襦和緋碧裙拿出來。景元綺身量尚小,勉強能撐起來成人衣裙,稚嫩的臉龐被她軟磨硬泡出來畫上與長姊相同的面靨,只是景樂安讓宮女給meimei涂上了嬌艷的桃紅,她本來就是稚氣未脫,配上小巧的唇妝很是可愛。 景元綺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禁泛起燦爛笑容。與旁人覺得此位皇女很是截然相反,她心里盡脹滿了得意和狂肆。她很想穿這身衣服,去往陽春時宮廷的每處錦繡園林,立于紛飛群英中作個驚鴻玉人?;蛘呓纪馓で?,乘船渡河,她拿著一把寶劍,冒建康的煙雨清風長向而去。 可惜現在還沒到可以做這些事的年紀。景元綺起身,提起衣裙,四處走動,最終還是出了門朝庭園邁去,步伐顯得有些急促焦躁。 “哇,二姊也很好看誒,我從來沒見過她這么漂亮!”景明文眼睛亮如粼粼波光。 景樂安摸摸他的頭,頗有幾分促狹,“到你了?!?/br> “欸?” 庭園一派蕭艾澄明之感。木葉摩挲,不時有鳥駐留,天上高云淡霞,伸手不可仰及。 等景明文紅著臉穿好女裝,景元綺正拾起幾篇脈絡規整的葉子回去,不巧看見了一個羞怯精致的女童。他鼓足中氣喊了一聲“姊姊”,這柔美尖銳的聲音讓景元綺有些呆住,這是哪里的小孩? 旁邊的景樂安笑個不停。她頓時明白了,原來是穿上女服的景明文!她小跑向前,細細打量著他,這么一打扮,根本瞧不出他是個男孩。景明文看到她過來,還特意用裙子轉了一圈。 景元綺牽著他回去?!白甙?,回屋子里頭?!?/br> “那你們倆先自己玩,等我見了母親后再跟我一道?!本皹钒灿朴普f道。 景元綺不解,“姐,你是急著做什么呢?” “今天有一批士人進宮,當然了,是為了我?!彼m然沒把話說明白,但景元綺一下子就懂了。 景樂安走后,他們倆在屋子里也沒什么樂趣。忽然,景元綺問,“你穿這身還想穿多久?” “等要離開這里就換掉?!币慌缘木懊魑娜跞醯赜^察她的臉色,確定她沒有嘲笑他才開口。 景元綺想起來那些士人也是極愛美的,不知道他以后會介意自己穿了一整套女裝嗎,但在打諢插科這方面來說,自己是絕對有料了,她有些失笑。她起身,想拿來鏡子。 不知何時她對裙長放松了注意。一瞬間,她踩上了裙邊,狼狽地朝前撲去。 “阿姊,你沒事吧?” 景明文趕緊走到她旁邊。 景元綺看到景明文的頭發和衣襟也凌亂滑稽,“你,趕緊去照照鏡子?!?/br> 景明文莫名其妙地抬頭,朝鏡臺望去。只見自己衣裳不整,活像一個傀儡木偶。 “姐,你的衣服也很亂!” 景明文氣鼓鼓道。 景元綺終是忍不住大笑,也全然不顧自己還躺在地下。景明文見她笑的猖狂,蹲下身,出手泄憤式地把她衣服弄亂。她也開始回擊,兩人在狼狽之中搞了一場混戰。 還是幾個宮女看不下去阻止了他們,給他們換上了他們該穿的童裝。 夕陽時分的楓樹更是在他們回去的輦路旁靜靜照耀出滔天紅光。凝了白露的葉悄然而下,化作慈悲的佛打坐在琉璃瓦面,折射出迷幻碎裂的黃昏一隅。 景樂安走的時候特意把唇色改掉,但回去時的臉色并不好。 母親并沒有給她生母在婚姻上的話語權,而且簾幕后相中之人似乎也很難與她結成倫理。 她扶著額頭,在榻上一言不發。無人敢出聲打擾。誰都知道,景樂安對下人很是嚴厲,動輒讓生母趙充華施以棍棒刑罰。尤其是,當宮女宦官受刑時,她必定全程觀看,嘴角還會露出諷刺鄙夷的笑。這樣的玉面羅剎,令整個光嚴殿的宮人無不側目。 趙昭容姍姍來遲,她的臉上也不見喜色。這令景樂安心底一沉。 “周家推辭,并稟明周蔚卿早已定婚?!?/br> 景樂安惱怒,“那為何今日不把她篩掉?” 趙昭容沉默,繼而開口道:“樂安,那我就直接說清楚,這就是周家拒婚,你也別胡鬧,其中種種緣故,并非你能獲知?!?/br> 少女眉目鋒利如刃。她冷冷開口,“未婚妻是誰,為何不直接殺了她?” 她一向狠厲干脆,最厭惡如此拖沓之事。 趙昭容神色凜然,又稍稍緩和了些許 ,“等立府后,把如此性格用在其他方面,該有多好?!?/br> 這句話又讓她想起皇后。女兒很厭惡皇后,但女兒和皇后還是都有很奇異的品性?!傲T了,女兒家哪有像個淬過冰的兵器一樣的,你還是安分點好?!?/br> 景樂安不以為然,“要是立府,我絕對會去會會這對夫妻?!?/br> “唉,你這又是何必……今日你另外相中的李公玉,也是極好的人物?!?/br> 景樂安眼中生起一絲詭秘,“那是當然?!彼埠媒o別人施加刑罰,品味他們凄慘怨懟的模樣。所以她一眼就看出,那個溫文儒雅又不時露怯的李公玉絕對是極佳的可塑之才。這讓她對這場包辦婚姻有了一些興奮和期待。 皇帝并沒有讓景樂安和李公玉立馬成婚,僅僅達成了口頭約定。但是周家卻讓周蔚卿迅速結婚了,因而景樂安知道那個未婚妻是何許人。跟周家嚴謹端正的家主向契合,文幼旋的確是一個頗有儒風的女子,持禮莊重,不茍言笑,活脫脫像沒有笑容的年輕陳博士。 她是陳妙翠的弟子,曾跟著一群貴女與宗室后妃同上陳妙翠的講課。景珺曾經讓景樂安與景元綺提前旁聽,被容南蓮阻攔,這事也就不了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