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納西索斯Ⅲ
麻醉劑讓裴嬰棠無法計算時間流逝的尺度,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隱約看見微明的光線,但她的視力已經接近完全喪失,光子像往常一樣投射在她的視網膜上,卻只留下模糊的色斑。 一個模糊的人影靠近她,冰涼纖細的手指按在她的傷口,揭開紗布,敷上冰涼的凝膠,那是一個很柔和的女聲,“你好,我是Cis教授的助理,我的名字是弗莉雅?!?/br> 她心神一激靈,瞬間從恍惚中清醒出來,“你是助理?” 弗莉雅沉穩地頷首,慢慢地,語氣意有所指地答復她,“我被安排做Cis教授的助理?!?/br> 她咬重了“助理”這個詞,這一剎那間兩個人達成無言的默契,裴嬰棠聲音沙啞,“你的時間到了,不要管我,按照你的安排做吧?!?/br> 對方回答道,“我有新的任務了?!?/br> “弗莉雅?!?/br> 森冷的聲音從遠處響起,“你在做什么?” 弗莉雅不慌不忙地轉過身,聲音依舊純和寧靜,“我來查看術前麻醉的效果,教授。藥效已經過去40%了,需要我再補一針麻醉嗎?” Cis不耐煩地點頭,開始戴手套,“補吧,眼部手術至少要做兩個小時?!?/br> 弗莉雅沒有解釋自己的任務是什么,裴嬰棠也知道她不能問。她從11號辦公室昏迷的時候身上的東西都被搜走了,包括那一張消防地圖。弗莉雅大約是因此知道她就是前來同她獲取布防圖的人。 但她為什么說自己有新的任務了?她和島外……聯系上了? 她的手腕被握住,冰冷的液體緩緩注射進去,裴嬰棠覺得自己的意識開始抽離,思想也逐漸無序,眼前的光感被遮蔽了,另一個高大深沉的影子走到她面前,是Cis。 Cis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手術臺上并排躺著的兩具身體,“我再給你一次機會……Tequila,告訴我,神子給你留下了什么秘密?她的能力究竟是怎么出現的?” 裴嬰棠聲音沙啞,“無可奉告。你知道上測謊儀對我沒有用?!?/br> Cis笑著拍拍她的臉,“我當然知道,你的反刑訊課程是滿分?!?/br> 他沒有先對裴嬰棠動手,而是用精細刀具和鑷子從另一具身體的眼眶里摘出了一對完好的眼球,虹膜呈現出漂亮的翠綠色。他用鑷子夾著細細的黏膜,吊著眼球在裴嬰棠眼前輕輕掠過,“看清楚這是什么了么?” 手術燈下折射出模糊的綠色,裴嬰棠的身體顫栗起來。 Cis微笑道,“你的視力出了問題,這不太好,我來替你修補一下……我這里有一對很好的眼珠,綠色的,很好看,我幫你換上,怎么樣?” 裴嬰棠被固定死在醫療床上的手腕不住地抖動,“我的旁邊……是誰?你拿了誰的眼睛?” 手術刀發出細碎的金屬碰撞音,Cis將那對眼球丟在旁邊的托盤里,輕輕“咦”了一聲,“你還不知道嗎?我以為你們會心有靈犀,不需要看也能知道睡在身邊的是誰呢?” 是優利卡,是優利卡的眼睛。 眼前旋然閃現出無數雙翠綠清澈的眼睛,生氣的,調皮的,都帶著溫和明朗的笑意凝視著她,有個聲音在她心底嘶喊,但身體已經麻木,毫無知覺。她半分不能動彈,連話也說不出,只有被儀器撐開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淌出大顆淚水。剛剛毫無知覺地躺在她身邊的那個人,竟然就是她苦苦思念了如此之久的優利卡,她們終于重逢,她卻連她的容貌都無法再次看清。 為什么命運對待她總是這樣地薄情,連偶爾的幸運都這樣短暫,短暫到幸福的潮水散去之后就裸露出鋒利的石灘,一旦摔上去,就會變得血淋淋的石灘。尖銳的手術刀刺入上眼瞼的一瞬間,裴嬰棠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氣,瘋狂地甩開頭,刀鋒刺破眼球,Cis驟然松開手,刀具叮當掉在地上,他退后半步,破口大罵起來,“給我按住這個瘋子!” 旁邊立刻走過來幾個護士緊緊控制住她,有人拿來止血繃帶,而裴嬰棠只是更加用力地搖頭,溫熱的血浸沒了眼眶,是濕淋淋的鮮紅色,像是……太陽的顏色。 是在翠池堡的最后一天里,她和優利卡躺在草坪上曬著太陽,用手遮住眼睛里指縫流瀉的顏色;是爆炸后火光沖天的停車場外,霓虹燈映在優利卡焦急的臉龐上的顏色;是人潮散去,靜謐的水族館里,那人彎下腰給她佩戴上玫瑰胸針,指尖閃爍的顏色。 來不及了……她們的婚禮,她們的約定,都來不及了…… 她慘笑起來,伸手從旁邊奪下手術刀,用力向自己頸邊割去,Cis匆忙打掉她的手,控制住這個一心尋死的瘋子,厲聲叫道,“弗莉雅!弗莉雅!拿鎮定劑來!” 她又被扎了一針,手腕已經牢牢地鎖在了手術臺上,任憑她怎么掙扎都解不開了。Cis面色很不好,弗莉雅將用完的針頭和安瓶都丟進棄置桶里,走過來輕聲道,“顧三小姐想和您談一談,發來了一條通訊請求?!?/br> Cis將手套脫下來扔掉,“告訴她,我只接受投降,而不是和談?!?/br> 弗莉雅應聲,等Cis走出去后就關上了門,腳步輕緩地走過來。 裴嬰棠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她彎下腰,對眼球做了簡單的止血處理,將一枚小小的石質印章和一張軟盤輕輕別在裴嬰棠的腰際,目光憐憫: “西港口準備好了船只,這是鑰匙,也是你的通行章。走出12海里,就可以脫離島的控制,有人會來找你?!?/br> 輪子滾動的轆轆聲里,裴嬰棠被昏昏然地推離了手術室,進到了一個安靜而陰冷的地方。片刻之后,地面震動起來,反復地晃動,很久之后才平靜下來,同時外面響起沉悶的說話聲,“把這個集裝箱放在這里,等晚上船來了再過來抬走?!?/br> 又過了好一會兒,周圍終于安靜下來。裴嬰棠掙扎著從擔架上爬下來,弗莉雅給她注射的丙泊酚不足量,剛才這支也不是鎮定劑,她現在有一只眼睛能看清東西。 她踉踉蹌蹌地推開集裝箱的門走出去,燦爛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刺得她想要流淚。裴嬰棠摸索著走出樹叢,才看清楚這里是一處不太高的懸崖,就在實驗樓旁邊,以往都用于給來島上的大型貨輪裝卸貨物,懸崖下面就是西港口,孤零零地停泊著一艘小船。 是弗莉雅準備的。 弗莉雅在黑鶴島上的時間超過大部分組織成員,懸崖碼頭下的小艇,是弗莉雅從上島的第一個月起就給自己留好的退路。原本她應該自己乘上船離開,送出關鍵的情報。而現在她放棄了這條退路,冷靜地走在實驗樓里,思考稍后在Cis面前應當如何周旋。 旁邊的研究員和她禮貌地點頭致意,弗莉雅從逆向而來的人群中穿過去,心中默然計算,摩托艇離開總島12海里只需要不到一個小時,她在艇上的地圖也標明了搜救線路。 祝你好運。 ———————————————— 弗莉雅(Freesia),一般譯為佛里姬婭,希臘神話中住在泉水里的精靈,因為愛戀納西索斯,聽到納西索斯在泉水呼喚而誤以為是呼喚自己。在納西索斯死后傷心欲絕,化為香雪蘭陪伴在納西索斯死后變成的水仙花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