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不動明王
“色縛所縛,內縛所縛,不知根本,不知津際,不知出離。是名愚癡無聞凡夫,以縛生,以縛死,以縛從此世至他世;于彼亦復以縛生,以縛死?!?/br> “我于此五受陰,五種如實知。色如實知,色集、色味、色患、色離如實知。如是受、想、行、識如實知。識集、識味、識患、識離、如實知?!?/br> “云何色如實知?諸所有色,一切四大及四大造色,是名色,如是色如實知。云何色集如實知?于色喜愛,是名色集,如是色集如實知。云何色味如實知?謂色因緣生喜樂,是名色味,如是色味如實知。云何色患如實知?若色無常,苦,變易法,是名色患,如是色患如實知。云何色離如實知?若于色調伏欲貪,斷欲貪,越欲貪,是名色離,如是色離如實知?!?/br> ——《雜阿含經》 那一千年,日升月落。 那一輪月,一如萬千年前。 他并不寬厚的手掌,胸膛,薄得如同紙片。皮rou蒼冷,刀割紅俗,他一身凌虐,又一身疤。 大血稀渾。 他的目光太淡,卻太坦然。仿佛我們要去死,也是平常。 我的腔骨,腔骨之下撕扯的五臟六腑,我的愛恨哀愁。這個少年刨開一顆心。我靠在他肩膀,一同仰息于弱水墳地。 rou,我們隔著骨頭,兩具軀體蜷縮成團。我聽見他心底連綿不絕的顫動,如遠方山脈層迭。 他剝開衣服,泥與血沾濕,沉甸甸糊在身上。仿佛不怕冷,他將黑綢扯入地,露出干燥的皮。頭發長了許多,遮過眼,與我唇舌糾纏間,他將舌尖津液渡來,帶著太濃的腥。 可我的眼早已模糊。我看不清……我看不清…… 我看不清蝴蝶的美麗。 我衰老了太多。這世上再濃艷的面目放在我之前,不過死物沉潭。 于是伸手,顫巍巍撫上他的臉龐。我的手指劃過他的鼻梁,骨絡,他細膩優柔的面皮。他沒有動,亦如許多年前,安靜承下。 我們一生交集,歸于虛無寂靜。 終與世長別。 臨死之前,頹唐,我長吸一口氣,仰頭看月光。雨水之寒涼滲骨,我呼出霧氣,又看其起滅。 我說蕭欠,你不能陪我死了。 因為這不是你的路。這是我的路。 他的身體抖了抖,仿佛我們訣別那夜。我記得他,那動魄驚心的,由rou欲滋養的艷麗。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將我抱緊。我的氣息式微,思緒卻輕盈。 這一生的悼詞輾轉于口,最后也只剩下一句無莫須有。 “人這一生,以為自己生來有萬千種選擇,其實活到臨頭才發現,從來只有一種選擇?!?/br> “那是天時地利人和推著我做出來的選擇。那個選擇,叫必經之路?!?/br> “我尋死,是因為我存在的價值本就是為了成全一個我痛恨的人?!?/br> “我叫羅縛,是因為那個人的孩子叫羅縛。但我究竟是誰,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這些都不重要?!?/br> “我生來是為了成全一個人的完整?!?/br> “但我究竟是什么,又為什么要承受這些苦難。這個也不重要?!?/br> 那時不曾想,究其一生,我長縛,生死不得安寧。 少年時捅下手腕的那把刀沒能將我殺死,于是往后余生,此為原罪。 我笑著朝他念,卻只覺得薄弱。透著他,我念給死去的羅拾蕭衍。 “親緣關系是這世上最扭曲的關系之一。因為它不同于愛情友情,它完全無法選擇,完全隨機?!?/br> 我心底無法割去的腐rou早已扎根生長,來年春寒,朽爛入骨。我成了那墳土里的泥。 “我成為誰的孩子,誰又成為我的父母,我們都無法抉擇?!?/br> “但我們卻都要在這樣無法抉擇的日子里,忍受其一生的牽扯。我們一生難以掙脫,直到死亡,這種糾纏才得以罷休?!?/br> “蕭欠?!?/br> “我曾恨你被愛過?!?/br> “恨你的存在是有價值的?!?/br> “你太美了。所以無論你想不想,你的存在都被冠以價值?!?/br> “人會為了美而癲狂?!?/br> “但是如我這樣,生來為了成全別人的人?!?/br> “我的存在由虛無中誕生,又從虛無中,走向另一個虛無?!?/br> “所以蕭欠?!?/br> “我太累了?!?/br> “我不是這個世上的人?!?/br> “我不該立足于這個世上?!?/br> “這個世事叫我痛苦??晌覟榱艘粋€我恨的人,不得不忍受這些痛苦?!?/br> “我這個人。不算好人。我拉你入水。拉小孩入水。我就想看看,要是我將他們上一輩的恩怨輾轉到你身上,你會怎么辦?!?/br> “因為我不喜歡你?!?/br> “我不喜歡你被護成這樣?!?/br> “明明我們都是一樣的。明明你處處不如我??墒菫槭裁??!?/br> “為什么,你永遠比我幸運?!?/br> “我已經找不到我的出路了?!?/br> “可是羅家要我活著。羅蘭想我活著。我活著,是因為羅家要我成為他們的刀。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br> “羅蘭留不住我了。所以讓我來找你?!?/br> “可是蕭欠,你明明一無所有。只是因為你的美麗,所有人都愛你?!?/br> “朱志愛你。小孩愛你。你父親愛你。你母親愛你?!?/br> “哪怕你身上爛得只剩下一塊rou,那些人都趨之若鶩?!?/br> “可就是這樣的你,讓我知道了?!?/br> “原來從沒有這么多選擇,有的只是唯一的選擇?!?/br> “你選我,羅拾選了蕭衍?!?/br> “你父親起初不讓我和你結婚。他說:羅縛,你不愛他?!?/br> “我沒有見過這么明目張膽的偏愛?!?/br> “他都要死了。還在想辦法瞞著你。還求我說,替他照顧好你?!?/br> “可是我的羅家,從來只會權衡我的價值?!?/br> “我這個人。我的婚姻。我的一切存在?!?/br> “我是個被明碼標價的商品。我得到多少,就要供給多少?!?/br> “我不能做錯。不能瘋。不能狂。我不能失態。我也不該悲傷?!?/br> “因為我得到太多了?!?/br> “錢。權。地位。所有。人世追求的所有?!?/br> “我不能無病呻吟?!?/br> “所以你知道人為什么要道德嗎?!?/br> “道德是為了慈悲?!?/br> “是為了如我這樣的人,不要犧牲在這世上?!?/br> “愛是一種牽扯。牽扯是一種羈絆?!?/br> “不被愛的,沒有牽絆的人,卻要獨立于這世上承受太多苦難?!?/br> “蕭欠,太殘忍?!?/br> “生不如死,太殘忍?!?/br> 他跪在地上。長久,不再答復。 那座觀音像終于承受不住俗世無常。 坍塌,落地,碎成齏粉。 一如我的綠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