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張弱水
“墻上摩損出的那個凹陷,即我?!薄笠耙恍郏ㄕ浴赌缰x》) 周遭萬籟俱寂。蝴蝶張開手,虛虛扣在玻璃上。薄霧,他擦走,仰頭朝那方看去,東方既白。 “羅縛?!遍L久,他緩聲著,“天要亮了?!?/br> 四時,天是一片挼藍。樹生黑影,看不清葉脈。我們隔著霧,沒有月光。 他的皮在水下起褶,一缸水從熱到涼。生水器太老,熱一缸水難,燒盡后湊著那一點余熱,我們的身體發溫,頭一次像活人。他的掌心摩挲過石壁,整個人沉下,瘦削的身體。那雙眼被水浸紅,被濃睫遮住,他緊住唇舌,只是目光里藏著太深的哀涼。 隔著斑駁,我看向鏡中:頭發纏著脖頸,褲衫渾厚沉重,眼下是烏青的,臉色卻被凍得發白。 那點生氣轉瞬即逝,我像具被泡發的尸體。人未到死,卻早有衰亡之相。 我的發頂生出了一些白,藏在黑里,我知道它們在哪,常伸手將它們剝去??墒前椎锰?,一根發從黑轉白,下面仍是黑的,上面卻是半截的白。 好像這一生只嘗了苦。擁有人求而不得的大多,卻還是苦。 人總是苦著苦著就慣了。后來也不知是什么感覺,以為自己不苦了,卻發現是老了。 老了,就該麻了。 我只是想起來…… 我只是想起來…… 我忽然張口,答了蝴蝶早先時的一句話。我說:“我不愛你,蕭欠?!?/br> 長夜,少年見過我的狼狽。長夜過后,我們要分別。這一夜仿佛什么也沒有過,卻似乎什么都有過。 他晃了晃身,離我遠了一些,靜靜走向外,替我張出白巾,關去水,鋪蓋在我身上。 沒有再對我多問些什么,只是平靜的,側過身,披上落地的袍。 他蒙了一層霧,我探不清,像香火后的觀音。遙遠的,無聲的。他身上滲出血,從白袍里透出來的淡紅。 不再望向我。 “我還能為你做什么?!彼邥r這樣問我,可是又將話收回, “我知道了?!?/br> “再見,羅縛?!?/br> 蝴蝶安靜出去。那種靜譬如小死,我甚至來不及離別。 我凝視他的背影,恍惚才察覺失去。失去了這個人?但我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 我只是想起來……我沒有過什么。 我的一切都不屬于我。 所有都是被給予的,被給予,就可以被抽離。所有富麗堂皇都是虛偽的,那些屬于羅家的種種早就刻在我身上。沒有羅家,我甚至買不起一樽綠山石。沒有羅家,羅縛,又算什么羅縛。 我連恨的資格都沒有,我以為我可以恨些什么,后來這一切,就是場薄涼的笑話。蕭欠與蕭衍,羅拾與弱水,他們都快死了—— 他們都死了,我才終于敢望向我自己。 我只是不敢認。 羅縛。 原來這么無能。 我被拱上一個高位。那個位置不屬于我,我卻擁有太多。 它給了我太多,讓我愛也不甘,恨也不甘。 所以我還要什么呢? 不如什么都不要了。 我想放一把火,將這一切燒干凈。燒成灰,覆滅,什么都不在。那些腌臢的東西都應該被殺滅??墒怯峙峦线B到外人。 原來我總是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什么都束縛。 原來羅縛從來這么無能。 那時我還小,不懂弱水為什么死亡。很多年后我終于明白。 是不是有一天,她和我一樣發現。 原來弱水,也是這么無能。 我濕身上頂樓,站在欄桿邊,在弱水生前站過最后的地方。那么高,她跳下去的時候,究竟害不害怕。 這樣的一個天才。 無聲死在這個地方。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她當年說: “ 羅家,就是個吃人的地方?!?/br> 我有一只腳伸到欄桿外騰空,心里某一處失落,又有一種興奮與惶恐。仿佛終于要掙脫束縛??墒俏也荒?。 我不能死在今天。 因為羅蘭讓我等一個希望。 總是要等希望耗盡,才好走得絕望。 我好思念張弱水。在這個無聲的籠牢里,我是她唯一的知己。我成為她,她也是我。難以撕滅,難以銷毀。 我在半山里閉門不見客很久,從老三那聽說,蝴蝶從夜館里搬了出來。他租了個房子,帶上情人,他們兩個在一起,好似天下所有的情侶。那個房子很差,很小,他大概也租不起更好的。 他們兩個枕在一起,或許每日都會互訴衷腸。 可是我又聽聞蝴蝶不再賣弄美色。 他好像熄滅了。除了老朱和情人,誰也不見。 有許多人找過他——但誰也找不到他。 那個漂亮到驚世的少年恍若消失在夜里。 有天我看書,翻到一句什么: “墻上摩損出的那個凹陷,即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