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病,蝴蝶
一片老陳倉皇,荒蕪,來得這樣悲涼。墳土之上長出石綠,掌心溽熱的汗水,渾身冷氣。 人的骨頭,骨頭之上的皮rou,皮rou之外披著的遮羞布,一顆欲老欲死的心。病氣來得急切,我倒在車內,暖氣幾乎要將人抽干。皮結在一起,干澀得幾乎張不開, 羅蘭將手覆在我額頭上,他說我病了。我說送我去夜館。 那個少年在渾水之中朝我望來,青紅,齒印,他被剝落的衣裳。他臉上未干的痕跡。脆弱的,癲狂的,壓在黑洞洞的鬼影下,他白得驚人。 他說帶我走。 我答應了。 我想不起來什么,面頰發紅guntang,坐著,甚至沒有力氣悲哀什么。鼻腔泛起過酸,潤在眼里成了水。周遭太安靜,疼從骨頭里滲出來。 不知道究竟哪里開始的疼,后來磨得人喊不出口。 羅蘭握住我的手,手心很熱,幾乎將我灼傷:“躺下會好點,表姐?!?/br> 車太老,老得連零件都抽搐。我卡著不上不下,沒有力氣再說什么。 他一直握住我。好像要帶我逃。 眼睛干澀,閉上眼時像刀割一樣。車開得很慢,我睡了很長一覺。那一覺里什么都沒有,我想起來一個少年。 很漂亮的少年。 很漂亮的。 車到時快天亮。 羅蘭在我身旁,臉色蒼白許多。仍然笑著,沒說什么,眼下泛起一層很淡的青。我將手放在他胸口,心跳得有些用力。 我終于切實體會,他薄弱至此的身體。 我摟著他,他回抱我。 “我沒有事,表姐?!?/br> “不要太緊張?!?/br> “你回家?!蔽覑炛?。 “我想陪你進去?!彼麚嶂业陌l頂。 “你回家?!?/br> “不要讓我擔心?!?/br> 他拍了拍我的背,很長嘆息:“那我先借走你的車?!?/br> “表姐?!焙芫靡院?,在他遠行之前,“我看好蕭欠先生?!?/br> 我愣了一會。 然后一個人,搖搖欲墜,站在夜館門前。 白日里的館,少了紙醉金迷的欲望。一張招牌沾滿黑渾,那些鬼披上人皮,回到世上。 老朱在夜館外掐著煙??匆娢?,什么也沒說,將煙頭扔在我的腳邊。煙頭尚未掐滅,帶著火,擦過我的鞋邊。我的身體好像被架空,好像成了一張紙,在那一瞬間淌動。 我倒了下來。 倒在石頭地上。 長久的疲乏將我撲滅。我好冷。衣服被陰濕,墓里帶來的水汽。 我瘦得只剩一副骷髏。 老朱滿面驚惶,朝我喊叫。我睜著眼看他,什么也聽不見。 他將我從地上拖起來,背在背上。在顫動間,他骨瘦如柴的身體,撐起過我,也撐起過蝴蝶。我們顛簸著,他帶我在夜館里亂竄,將我帶到夜館里藏得最深的那個地方。 蝴蝶活在那個地方。 長廊,煤油燈火,一路上有人躺在路中,老朱跨過他們的軀體。那些酒鬼爛鬼,那些被世上遺棄的大多人——沉在苦難中,靡靡不見天日。 誰也不要可憐誰。 門外站著情人,一面錯愕地望向我們。那個小孩手里拿著沾濕的毛巾,見到我時幾乎怔住。 老朱將他推開,把我往床上放。床上躺著那個艷麗的少年,在昏沉里,被布單遮過大半身體。我被放在他身側,門外小孩跌撞著過來。 “這是怎么了!” “她倒外面了?!?/br> “蕭欠怎么樣?” “昏了三天,沒怎么醒。醒了又睡……” 他們說了很多,我躺在蝴蝶身旁。他的床很硬,身上鋪著幾層被子,有腥烈的汗臭。少年的身體沒有衣衫,有一種單薄的美麗。他的身上還是那股香氣,帶著脂粉的味道。 我太冷了,搶了些他的被子,貼在他身上。他的身體比我熱絡,我抱緊他,將他嵌實在我身上。他似乎擰了擰眉,仍未醒來,卻著手想將我推開。我鉗住他的手,扣在我腰上,將他摟入懷里。 少年在反抗,力氣大得我按不下。我抱著他,很輕地說:“你不要再推我了?!?/br> “我沒有力氣,而且真的很冷?!?/br> 他忽然安靜,將我帶入懷里,好像很久才回了些什么。 可我忘了。 我睡了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蝴蝶已經不在身旁。我身上披了一張毯子,那是我的毯子。由頭到尾,將我裹實。床上墊了很多衣服,細密的,柔軟的,將整張床鋪滿。 床側放了一盞烤燈,將鐵燒得通紅??晌覜]有力氣去想什么。我躺在他的床上,門被掩上,有人在外面低聲地吵著什么,我只能聽見片段。 “你為什么要推她?!?/br> “我推個鬼?!她自己倒了訛我?” “朱老九?!?/br> “你弄清楚蕭欠,我把她送過來的?!?/br> “你別把錯往我頭上推,誰知道她發什么??!” “朱老九?!?/br> “去給我拿點藥?!?/br> 老朱罵咧開來,腳步卻越走越遠。少年推開門,朝我望來。沒有笑,也沒有說話。走到暗處的柜子,又抽了幾件箱底里的衣服。那些臟去的單子被他拖在地上,他滿手拿出去,回來時帶了幾床軟白的鋪面。 他將衣服折好放在床上,又將被褥蓋在毯子上,仍然一句話不肯說。 被褥很干凈,沒有臭味。 我看著他,他沒有對上我,將東西放下以后出門?;貋頃r帶了一杯水,又出去。 我朝他說謝謝,他臨門時頓了頓,哼了一聲,不肯回頭。 老朱要闖進來,被他扯著胳膊甩回去。老朱罵他瘋了,他不吭聲,從老朱手里搶藥看了看,又扔回去。 男人過來,黑黝黝的手,朝桌上放了一盒藥。氣息變得收斂,垂著頭啞聲著:“你發高燒?!?/br> 我沒有回話,就著水將藥灌下去。 “一會我們送你去醫院。蕭欠還病著?!?/br> “照顧不了你?!?/br> “床單是誰換的?!蔽彝蝗淮驍?。 老朱盯了我一會,扯著臉諷刺:“你覺得在這誰會管你這些講究?” “羅縛,我不管你在外多大的小姐?!?/br> “我告訴你,我討厭你?!?/br> “我他媽就爛命一條,大不了你整死我……” “朱老九?!庇腥私凶∷?。蝴蝶站在他身后,比他高出一些,按著他的脖子將他往外攆。 門被重重合上。 我大概病得很厲害,連喊疼的力氣都沒有。我一個人躺著,我什么也想不起來。 人來人往。有些給我添水,有些帶了點吃食。我巴巴地看著他們,他們什么也不說,將東西扔下就走。 我被暖氣烘出一層汗,黏糊在身上又酸又臭,索性將外套褲子脫下,將文胸摘掉掛在一旁。胸口少了拘束,渾身只剩一件毛衣。我連收衣服的力氣都沒有,揉成一團扔在床底。 再講究的人,病痛時都管顧不上什么。 少年的衣服,藏在墻角邊,很新,上好的絲綢。我套在身上,滑潤的質感。夜館里這些人對我的厭惡毫無遮掩,卻仍接二連三照顧。 蝴蝶沒有再進來。 我很少生病。大多時候自己扛過去。也不用吃什么藥,渴了就自己煮點水。我少年時一個人在外,有年病得覺得要死,老師送了幾片藥,我干著喉嚨吞下睡了很久。 醒來看著四處,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抹月光。 很亮的月光。從外照入鋼窗,像一盞燈。 我抬起我的手,就這么一遭一遭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