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大小姐與花蝴蝶
那天民政局里沒什么人,蝴蝶拉著我的手,我弓著背坐在門廳里。 很奇怪的,那天早上什么也沒想,將兩眼放空,在發呆。 他握著我的手,人群穿梭涌動,我能感知到他掌心黏膩的,微澀的汗水。兩個人的手這樣交合著,從沒有人離我這么近,我有些排斥這樣的距離??僧斘肄D頭時才發現,蕭欠一直在看著我。 他沒有松開手,甚至一度抓得更牢。 “羅縛?!笔捛奉D了頓,將臉湊近,被雨水凍過的臉龐泛起淺淡的紅,眼睫之下,他的眼睛潤著層水,眼球是很深,很濃的黑。 “你在抗拒我?!?/br> 我驚訝于少年的敏銳。于是騰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握住他的腕骨,他的皮膚柔軟細膩——有些人天生就是尤物。 我對他說:“別想太多?!?/br> 蝴蝶好像有些不高興,將我的手松開,稍稍側了側頭,眼睛平直地望著我;濃黑的眼眸被叁邊眼白包裹著,他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我們倆就這樣對視了很久,直到我終于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的臉。蝴蝶似乎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會,然后莫名地笑了起來。 “癢?!彼室鈱⒛槃e開,唇角揚起,黑色的襯衫沾了水,貼在身上隱約能透出肌理的輪廓。皮膚上被凍出來的紅漸漸消下,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暈在兩頰的粉。 我從包內取出一張寬大的圍巾,展開后將蕭欠完全包裹在其中;他明明很高,不知道為什么在圍巾里會顯得這樣渺小。 藏藍的麻布披在他身上,繞著脖子搭在肩膀上,蕭欠突然站起,那張圍巾順勢而下,一直垂到他的膝蓋處。他看起來就像是個衣衫襤褸的行俠。 “這是什么香?”他突然這樣問我。 我仰起頭看他,笑說:“是松島瑞嚴寺的白檀菩提?!?/br> 那一刻,蕭欠垂著頭朝我望來;從鼻腔里很輕地嘆了口氣,眼神里的光稍微閃了閃,仿佛有什么松動了,整個人也跟著沉了下去。 “我沒有去過……寺廟?!彼崧暬匚?。 “你想去嗎?”我握住他的手,借著他的力氣站起來。 蝴蝶安靜了很久,將我扶好圈在懷里,有什么似乎凝在眼眉,最后黯淡下來,很輕地說了句:“……不想?!?/br>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發頂,他一動不動,只是牽著我的那只手握得死緊。 “羅縛?!彼f,“別……放開我?!?/br> 就像是雨中被遺棄的幼貓,在垃圾桶的邊上苦難掙扎。我忽然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那一瞬間,我居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與我相處時的蝴蝶,褪去一身頹靡艷麗的光環,他將最純粹的一面展露給我,但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把戲。 人總是有些劣根性,怎么可能遇見一個人就輕易改變。 我是從別人的床上將他抓回來的—— 所以都是假的。 那些短暫的同情在頃刻之間散滅,我朝他和煦地笑著,由后捂住他的頸;他的溫度平緩渡來我的掌心,我能感受到他瞬間的顫栗。 “我們要結婚了?!蔽衣曊f,“結婚就是,我們這輩子都會在一起的?!?/br> 蕭欠沉默了很久,朝我很淡的苦笑著:“為什么要選我……?我不是什么好人?!彼f著,忽然笑得很艷麗,連眼角眉梢都染上欲氣,“我和很多人上過?!?/br> “我就靠這樣活著的?!?/br>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從那樣的美麗里讀出了寂寞。 我頓住,看了他好一會才緩過神。 “因為命運?!?/br> 因為命運,因為我們病態的家庭,因為一段畸形的過往將兩個毫無關系的人就此綁在了一起。 我不得不選你。 想到這里莫名開始釋然,然后像欺負小貓一樣掐了掐蝴蝶的后脖,“以后不許這樣對我說話?!?/br> “不許對我說下流話?!?/br> 蝴蝶有些愕然,那雙漂亮的眼睛撲閃撲閃,最后凝成很濃的笑意:“對不起,仙兒?!?/br> 去領證,去拍合影;他的臉小,藏在圍巾里幾乎被淹沒,攝影師讓他將圍巾摘下來,他死活不肯。 “先生……”攝影師終于忍不住,無奈地抬起頭,“你還結不結婚?” 蝴蝶眨了眨眼睛:“我就這樣拍不行么?” “太太,管管您先生?!睌z影師無語地扶了扶眼睛,“后面還有人呢!” 我伸手扯了扯蕭欠的圍巾,他也伸手拽著,一點不肯讓步。 “蕭欠,”我一只手扯著圍巾,他仍不肯退,兩只手都上了,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小孩子氣,“快點拍完不好嗎?” “快點拍完有什么好處嗎?”他的小半張臉從圍巾里透出來,一雙眼透亮得要命。只是這問題問得,怎么都有些讓人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蝴蝶?!蔽夷椭宰雍逅?,“你喜不喜歡蝴蝶?你乖乖拍完,我送你蝴蝶胸針好不好?” 我有一枚琺瑯蝴蝶胸針,藍綠色為主調;蝶翼的掐絲紋路里被鋪上一層孔雀藍色的釉,蝶尾用歐泊嵌出圓洞似的花紋,蝶身是啞澀的金底,上面鑲著綠松石與佛頭青色釉。 很多年前的藏品,我一直收著幾乎沒有帶過;可在見到蝴蝶的某些瞬間,我有預感那該是屬于他的東西。 有些物品生來便屬于一個人,再怎么爭,也爭不過這種命中注定。哪怕它此刻在我手上,但總有一天,它會回到它的歸處。 真是拿什么去反抗……這樣的命運。 瞬間的無力感將我侵滅,我的手抑制不住地跌下來,卻在落下的一瞬間被蕭欠接住。他將圍巾扯下,與我十指相扣,半是玩味地笑著說:“成交?!?/br> 刺目的白光一閃而過,晃得人眼睛一片發黑,蝴蝶將我的手攤平,反復撫弄著我手上那枚粗糙的銀戒指;邊緣沒有完全打磨好,劃過手指有些刺癢,他拿起來看了又看:“我送你戒指,你送我胸針?!?/br> 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他就拉著我的手往外走,在路上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這算定情信物嗎?” 我低頭看了看那枚戒指,我總覺得他在拐騙我的胸針——怎么看好像都是我的胸針更像個物什。 蝴蝶的戒指,有點像叁流手工店里的廉價小商品??晌也缓靡馑歼@么開口。 于是我只能硬著頭皮回他道:“你說得對?!?/br> 蝴蝶停下,垂頭近乎溫柔地望著我,他彎著眼眉,笑得不再艷麗,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很深的,我說不清的東西;它們交雜在一起,從濃黑的眼眸里滲出,如同悲哀卻又過分柔和。 沒有根的人,像是在某處扎了根。 我看著他伸起一只手,覆在我的下半張臉,須臾,很輕地吻了吻手背。 他的指尖從皮rou中透出淡紅色,只有掌中心是白的,后也被印上我的口紅。 花死之前,才算開得絢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