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發、肆拾
元夕時節人人都忙碌,有人禮佛祭神,有人趁此機會向心上人傳遞情意,小孩子則忙著玩。銀華國的上元節一般是五日,但在風月坊有整整十天都在過上元節,因此從初八就開始點燈。 風月坊和其他街坊一樣也有燈會,舞龍慶賀之外也有雜耍、猜燈謎,但這些遠比不上各教坊的花草會更引人關注,因為花草會上有藝者們表演,已出道的藝者們在新搭建好的舞臺上公開演出,而出道的新人則是在教坊內表演給貴賓欣賞。 金霞綰也拉著哥哥們去看百戲散樂,回教坊時學了幾招逗江東云開心,江東云雖然在笑,但眉眼仍有愁緒。金霞綰拉著江東云的手說:「師父別擔心,我都和嚴叔叔說好了,他一定會出席收我的簪子?!?/br> 江東云說:「我相信他會守信,不過我也給榮親王府遞了帖子?!?/br> 這下輪到金霞綰憂心了,江東云拍拍他的手安撫道:「他不一定會收你簪子,也許之前只是隨口一問。不過你也該收心了,到時的演出也關乎花晨院的名聲?!?/br> 金霞綰訥訥回應:「徒兒明白?!?/br> 由于江東云這般提醒,金霞綰也不敢再貪玩,但他也曉得江東云這幾天尤其忙碌,得應酬許多貴人,又為了不讓他分心,所以出外時也不帶上他,而是另外找其他哥哥。他很快振作起來,抱古琴去找嚴穹淵討教。 嚴穹淵在草地上鋪了塊白布,坐在那兒打坐冥想,聽見彷彿雀鳥飛進院里的動靜就看向來者。 金霞綰抱琴從一側矮墻翩然飛落,衝著高大男子咧嘴燦笑:「嚴叔叔,你能不能再教教我???」金霞綰個子不高,抱琴的樣子就是誰家的琴僮,秀氣溫順一副惹人憐的模樣。 嚴穹淵覺得有些晃眼,收回目光問:「你是來問琴藝,還是來問武藝?」 「都有?!?/br> 「你不是彈琵琶?」 「我都學啊??蓭煾敢以诨ú輹蠌椙?,然后舞劍。你幫我看看好么?」 「好?!?/br> 嚴穹淵有心收金霞綰為徒,雖然金霞綰拒絕,江東云也絕對不答應,但他對收徒一事也并不執著,只是單純惜才而已。所以金霞綰自己跑來找他求教,他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兩人練琴練了一天,有大半天都是在研究琴譜、指法,嚴穹淵跟他說基本功雖然練得不錯,但還是差了一些,因為金霞綰過于貪心,什么都想學,這才什么都差了點。 嚴穹淵把一首流水彈了又彈,讓金霞綰看著學,再換金霞綰坐下來練,嚴穹淵盯著少年的手勢看,出手指點:「化物為龍,非池可容,頭角崢嶸,變化無窮。你悟性佳,意境入心識,運用自如,但也因為太容易自恃聰明,不夠沉穩?!?/br> 金霞綰被念了好幾遍,若是幾日前他肯定要和姓嚴的打起來,但現在他有更要緊的事得應付,所以硬生生壓下脾氣乖乖練習,態度也好了不少:「是,我再練一練,嚴叔叔你幫我看看。這樣呢?」他試著再練一遍右手指法,嚴穹淵握他的手找了下感覺,反倒令他有些分神。嚴穹淵的手好寬大,能輕易包住他的手,而且那隻手也挺好看,修長勻凈,蘊含力量,手上的薄繭擦過他皮膚時有點癢,。 「專注,再練?!箛礼窚Y察覺少年無來由的走神,出聲提醒,他的語氣總是疏離冷淡,可金霞綰如今卻覺得聽久了也挺溫柔,像和風細雨一樣,無情似有情? 幾日相處下來,金霞綰漸漸對嚴穹淵改觀,覺得這人并非是老古板或矯情之人,而是謹守原則罷了。古琴的修煉誥一段落,金霞綰又請嚴穹淵看自己舞劍,院里除了結香花,雪柳也盛開著,枝條上滿滿的小白花繁茂綻放,從樹欄里往外伸展,就像海濱的白浪一樣。 嚴穹淵拿了一個小鼓配合金霞綰演奏,那把劍是江東云送金霞綰的,劍身也是依其身量打造。少年的身形相較其他哥哥們仍有些單薄,手腳腰身都纖瘦得不盈一握,但這種脆弱只是假象,他雖然不曾被江東云選為暗衛,rou體鍛鍊卻從沒少過,在他的每個動作都能看出纖瘦身軀中蓄著足夠的勁道,每分力皆拿捏得宜,完美呈現舞譜所描繪的樣子。 金霞綰舞畢,挽劍歸鞘湊上前問:「如何?」 嚴穹淵說:「若是純粹在花草會獻藝,這樣的表現也是綽綽有馀?!?/br> 少年安心一笑,隨即又問:「不過這當然只是在花草會表演,除此之外還能做什么?」 「你說呢?」 「刺殺?」金霞綰一臉鬼靈精怪的表情說笑,嚴穹淵的眉眼也染上淡淡笑意,他收好劍過去坐在嚴穹淵身旁問:「你這樣教我也不藏私么?」 「何必藏?同一首曲,不同人彈就會有不同的意境,傳藝傳心,不必藏私?!?/br> 「唔,你對別人也這樣?」 嚴穹淵喝了口茶回他說:「琉璃天是窮山惡水,沒有別人?!?/br> 金霞綰聽出這是故意用先前的話在調侃他,笑著拿手肘輕撞對方說:「唉呀。那你就是只對我好囉?因為我是江東云的養子、徒弟?還是因為我是聰明的金霞綰?」 「因為你是金霞綰?!?/br> 金霞綰沒想到他這么坦然的回答,赧笑道:「我以為你會說都有?!?/br> 「只是實話實說,沒必要敷衍你?!?/br> 金霞綰問他說:「我這樣找你演練,到時花草會上你再看我演出不就沒驚喜了么?」 「你想給我什么驚喜?還是免了吧?!箛礼窚Y蹙眉瞇眼,露出敬而遠之的表情,惹得金霞綰哈哈大笑。 終于來到十七夜的花草會,江東云親自幫金霞綰收拾儀容,金霞綰換上訂做的衣飾,衣袍是槿紫到檀紫色的漸層暈染,衣袖、襟領上的流云花草刺繡是霞光般的紅。金霞綰來到表演的會場,那寬敞的廳里佈置了春天的花木,他安靜待在帷幕后等待,華麗的屏風前有三位藝者在彈奏琴瑟,也是今年他們教坊出道的人。 受邀的貴賓陸續收了那些藝者們的簪子,那些客人即使知道金霞綰是壓軸,也沒有人會去要他的簪子,因為這些藝者們的簪子會由誰來收都是早就有默契的,甚至早在幾個月前藝者與熟客就會互相試探,而江東云一方面的應酬也都在為了這些事做準備。唯獨金霞綰的簪子會由誰收下無人確知,因為江東云很少讓他真正出去應付客人,總是要帶在身邊,好像金霞綰就是塊寶貝,恨不得能藏起來。 花草會進行到一半榮親王就來了,論身份地位自然是由他坐在最好的位置,江東云也會親自上前招呼他這位貴客。陸永觀盯著江東云給自己斟酒的手,握住后輕輕撫摸其手背問:「你家霞綰是壓軸?」 江東云像是早料到他這么問,微笑答道:「是?!顾麘獙ψ匀?,但是聽到陸永觀問及金霞綰,身子還是有些僵。 陸永觀握著江東云的手也感覺出對方細微的反應,輕笑道:「你別擔心,我永遠都是你夫婿?!?/br> 江東云頗意外這男子竟會講這種話來哄自己,心中卻更是慌亂了,他猜想陸永觀八成就是來討金霞綰的簪子,才會刻意這樣安撫他,他雖然俊容含笑,心中卻焦慮得不得了,不由自主朝嚴穹淵看過去。 嚴穹淵雖然也是貴賓,不過坐的位置離陸永觀有些遠,所以江東云的視線很快被陸永觀察覺,陸永觀問:「那就是琉璃天的仙人?都說琉璃天住著一仙人,能追星逐月,事實上應該是位武林高手。長公主也認識他?!?/br> 江東云沒想到陸永觀消息這樣靈通,但那些公主、王府、大官們的府第藏有一些別人的眼線也是很自然的事,有時就算察覺了也不見得會立刻將那些眼線摘除。他應道:「是,他是住琉璃天,不過并非那位仙人,那仙人是位隱士,但已經故去了?!?/br> 「他是你朋友不是么?這陣子都住這里?!?/br> 「只是小時候曾經玩在一塊兒罷了。多年未見已經生疏,不過長公主那里不便招呼江湖人士,所以才讓他客寓敝院?!?/br> 「嗯?!龟懹烙^沉吟了聲,沒再繼續問下去,有些心不在焉的吃東西喝酒,儼然是在等壓軸上場。 已經收藝者簪子的貴客可以離場,不過他們也都好奇壓軸而留下來。終于到了金霞綰出場的時刻,金霞綰原先是很緊張的,不過一走出來瞥到嚴穹淵也在席間,一顆慌亂的心漸漸穩住。 嚴穹淵本來只是靜靜品酒,也沒吃什么東西,由于他一臉冷漠,難以親近的樣子,所以也沒和其他賓客交談,他看金霞綰神情認真的彈琴,也半闔眼享受。其他人因之前歌舞而高昂的情緒也隨著琴音逐漸沉淀下來。夜漸深,花草會即將尾聲,金霞綰的琴曲讓人感到平靜卻不寂寥,琴音將這廳里和外面園子都變成另一個境域,月色宛如流水,垂柳猶如碧泉,花香和著酒香將欲念織入美夢里,誰也不會記得這里是個銷金窟。 彈完一曲,金霞綰拔劍起舞,他不是今次花草會唯一獨舞的藝者,跳的舞譜也并非獨一無二,而是花晨院里收藏的舞譜,其他人也都能練的,但就如嚴穹淵所言,同一首曲由不同人演繹會有各自的意境,同一首舞亦然。 這劍舞剛柔并濟,金霞綰穿著一身紫色衣裝,轉身時就像一輪盛開的花,他容貌清雅,卻比其他人還平淡,甚至淡到讓人不會再初見時多瞧一眼,可是只要目光稍有停留,就會不知不覺上心。 他的舞和琴又不同,是意興張揚,生氣勃勃的,淡雅平凡的他平日像影子,此刻卻把周圍的繽紛色彩都吸引過來,花香和酒香也在他旋身時融在一起,他成了許多人的一場夢。 金霞綰舞得專注,是因為他把心思放在一個人身上,他必須如此,才能不慌不亂的面對這些,他告訴自己今晚是為了這一人獻藝,所以他的樂舞只為了這人,在颯爽而華麗的轉身剎那,他帶著笑意朝那人眨了單眼。 只為這一記眼波流轉,嚴穹淵前所未有的亂了心神,好像被勾起久遠的記憶,有個人為了他歌唱,為他翩然起舞,而他的心也從此為之鼓動。 「好!」壓軸的表演結束,陸永觀鼓掌叫好,也將其看客從美夢中驚醒。他起身走向金霞綰,引來在場所有人的注目。 嚴穹淵也同時起身,江東云跟著走到一旁盯緊他們的舉動,一旦有兩人要跟金霞綰討簪子,他就必須負責讓那兩人挑選兵器比斗。 陸永觀對金霞綰說:「你真是令本王大開眼界,沒想到以前那個老是黏在東云腳邊、像個小豆子似的孩童,如今也是這般靈秀的妙人了?!?/br> 金霞綰不安得掌心微微發汗,馀光見嚴穹淵也起身走來才逼自己鎮定下來:「王爺謬讚了。都是師父教得好,霞綰跟其他哥哥們比還差得遠?!?/br> 陸永觀笑道:「名師出高徒啊?!顾仡^欣賞江東云有些不自然的笑臉,滿意道:「可惜本王一直珍惜東云的簪子,不然今晚也要收下你的。你的簪子,要交給那位嚴兄弟是么?」 嚴穹淵剛好走來,他和金霞綰互看一眼,再朝陸永觀行禮道:「草民見過榮親王?!?/br> 陸永觀揚笑道:「來這里是要放松的,不必拘謹。好啦,你們聊,我也想和東云先走了?!顾呋亟瓥|云那兒,其他賓客看榮親王這樣也沒有再停留,紛紛散場。 「霞綰,你是否愿意把簪子給我?」嚴穹淵剛要伸手討簪子,話音未落,少年就趕緊把簪子塞到他手里,還把他手指凹起來包好簪子。 「給你、給你?!菇鹣季U急切的樣子,好像很怕簪子會被其他人搶了似的,看得嚴穹淵失笑。 被陸永觀攬著肩膀帶離的江東云瞥見那一幕,眉間微結,心中有些沉悶,但陸永觀看了過來,問他怎么了,他立刻微笑搖頭說沒什么,只盼今夜落燈后不要再出什么風波才好。 *** 金霞綰來到嚴穹淵的住處,本來都是夫婿前往藝人的住處,但嚴穹淵住的地方是花晨院最好的院落之一,而且能避開其他人,金霞綰的住院離江東云太近,所以還是來這里比較好。 一路上兩人沒有交談,金霞綰馀光數著廊道上點的地燈,嚴穹淵回屋就把燈籠收好,點亮室里的燈火后回頭問:「雖然現在問有些晚了,你有沒有要喝水或是吃點什么?」 金霞綰搖搖頭:「我不渴也不餓,你呢?」 「一樣。那就休息吧?」 「喔?!菇鹣季U認定嚴穹淵是個老實人,聽對方說要休息也不緊張,跟著走進寢室里,他看嚴穹淵走到暖閣旁指著床跟他講:「你睡床吧。今晚我睡這里?!箛礼窚Y說完逕自在暖閣躺下。 金霞綰走到床邊看床被鋪得整齊,朝嚴穹淵喊:「床夠大,你要不要過來一起睡???」 嚴穹淵閉眼回應:「不必,你睡吧。我習慣一個人了?!?/br> 金霞綰說:「你怕什么呢?都是男子,又不會躺在一塊兒就懷上了?!?/br> 「胡說八道什么,早點歇著?!箛礼窚Y語氣還是很平淡,也聽不出慍惱的情緒。 金霞綰撇撇嘴有些無趣的爬上床就寢,放下床帷后就睏了,意識矇矓間想著嚴穹淵收了他的簪子,也沒仗著這點戲弄他,真是個不錯的人啊。他其實不認床,在哪里都好睡,但一想到這床是嚴穹淵睡了一陣子的,心里有點害羞,也覺得新鮮。 他睡眠一向較淺,這一晚特別明亮的月輝透進窗紙照入室里,深夜時分他醒了過來,下床走到暖閣看嚴穹淵。這男人半張睡顏被月色照亮,眉眼柔和俊美,宛如仙人,他看著有些心動,揉了揉心口告訴自己不要亂想,把對方落到一旁的氈毯拿過來替人蓋好。 嚴穹淵一把捉住金霞綰的手腕,然后睜眼一瞧,望著那張清雅藏艷的小臉才想起自己在花晨院,嗓音微啞道:「是你啊,做什么?」 「你毯子掉了,我幫你蓋好啊?!?/br> 嚴穹淵看他一臉無辜,松手坐起來問:「睡不好么?」 「不是,我睡得淺,有時半夜會醒來?!?/br> 「哦……睡得好才長得高?!?/br> 金霞綰垮下臉,哼聲走開:「要你管??!」 兩人各自躺回去,片刻后金霞綰忍不住出聲輕喊:「你睡了么?」 「怎么了?」 「聊一聊吧?」他對嚴穹淵充滿好奇,雖然對方沒答應,但也沒拒絕,于是他自顧自的聊起來:「你一直都住在琉璃天么?聽說那里大山大水,不過什么人煙都沒有,深山茂林間還常有瘴氣,你一個人怎么過???」 嚴穹淵說:「我說故事給你聽,你聽完就睡吧?!?/br> 「我又不三歲小兒,用得著你哄我?」 男人逕自說起久遠前的事:「很久以前琉璃天是錦山國的一個偏遠部落,只不過后來被鄰近的云岐滅了。那部落的一些人往外逃逸,其中一人和錦山國的將軍變成莫逆之交,后來錦山國和云岐國有糾紛,將軍把琉璃天收復回來,可部落已經不在了。 那將軍當時正和錦山國的公主相戀,公主也和那部落遺民成為摯友,摯友選擇回琉璃天生活,將軍跟公主沒有強留。后來錦山國的國君、貴族沉迷于修仙煉藥,荒廢政務,聽信jian佞,導致民不聊生,最終被銀華國併吞。將軍戰死了,公主被擄,銀華國天子強收公主入后宮,封為貴妃,那時貴妃肚子里已經有將軍的遺腹子,而且若強行墮胎有性命之危,最后她還是把孩子生下來,但她害怕孩子被殺,只好拜託和自己有交情的長公主把孩子送出宮,藏到民間。 琉璃天的友人略懂一些卜算之術,算出公主有難,到了人間才發現一切都變了,他打聽到貴妃與孩子的事,受貴妃所託去找到孩子,將他教養成人?!?/br> 金霞綰聽到這里,說:「你就是那孩子吧?這么聽來,你和我師父也挺有緣,師父要不是太惦記長公主的話,說不定真的會跟你們一起去琉璃天?!?/br> 「嗯。我也不是一直都在琉璃天,偶爾會到外面走走?!?/br> 「那你認識很多江湖朋友么?」 「也沒有很多?!?/br> 金霞綰笑了聲:「我就說嘛,你一定是都不笑,冷冰冰的,這樣很難交朋友的。不過行走江湖,自由自在的很好吧?」 「看你怎么想了。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不熟悉別人的規矩容易惹麻煩,所以說入境隨俗,才能自在行走,若以為自由自在是可以不管不顧他人,那便是大錯特錯?!?/br> 金霞綰皺了下鼻子:「又在說教?!?/br> 「事實如此,你不愛聽就算了。反正再過兩日我就走了?!?/br> 聽到這事,金霞綰徹底沒了睡意訝道:「你這么快就要走了?」 嚴穹淵半開玩笑應他:「嗯,捨不得我?」 金霞綰逞強道:「怎么可能捨不得。我只是沒聽說過這事,有點意外,你去悼念過貴妃了?依你的修為不是能潛入皇宮偷瞧?」 「能,但是不能?!?/br> 金霞綰聽懂他的意思,能潛入,卻選擇不這么做,這是因為嚴穹淵有自己一套行事準則。 嚴穹淵說:「見過送葬行列,遠遠的看了?!?/br> 「節哀……」 嚴穹淵知道這少年心性不壞,還會想要安慰自己,他說:「我沒事。其實我一出世就和她分開了,沒有相處過,也不曾知曉她是怎樣的人,有些事只是聽師父告訴我的,就算心里悵然,那也都是因為自己的想像。我跟你相處過,對你還比對她熟悉?!?/br> 金霞綰捏著自己的手指,一面聽對方講,他想了想說:「可是,就是因為這樣才悲哀難過啊?!顾f出口就后悔了,嚴穹淵說不定根本不需要他安慰,氣氛好像變得尷尬。 「霞綰?!箛礼窚Y忽然輕喚。 「嗯?」少年覺得那有些沉礪的嗓音,磨得他心尖微癢、發酥,說不上來是怎樣奇異的感受,好像會想更親近對方,想更瞭解一些什么。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要怎么活?」 金霞綰說:「我現在這樣就很好啊,自由自在的,師父也是這么希望的。你不也說外面每個地方規矩不同,那行走江湖也未必逍遙吧?」 「找到自己的道,認清方向,心中清明就是逍遙。茫茫然不知所謂,才會誤以為能為所欲為是逍遙自在?!?/br> 「你能不能別再說教啦?」金霞綰一時受不了他講的那一套,煩躁回嘴。 嚴穹淵問:「一直關在風月坊、花晨院里,是自由自在?」 金霞綰一時答不上話,嚴穹淵也沒再說什么,但那句問話讓他陷入迷惘。由于江東云的疼愛和庇護,使他在花晨院里是特別的存在,既不像其他人需要在歡場陪酒賣笑,也不必事事cao心,他只要伺候好江東云就夠了,江東云是他師父、養父,但對他做的事更像是豢養寵物? 只是因為沒人敢對江東云的作為有異議,所以他就理所當然這樣被教養長大,想到這里,他也覺得自己在花晨院的處境很尷尬?,F在他還小,別人不會多說什么,等他年歲漸長以后,江東云還會一直這樣寵著他么?他要如何自立?如果他連一般藝者都不算,他在這里是為了什么? 這一晚兩人都沒睡好,不過金霞綰眼下青黑得比較明顯,他早起打水順便伺候嚴穹淵洗臉,只是兩人沒有交談有些尷尬,他說要回去找師父,嚴穹淵只是點頭沒有挽留,讓他心情更差。 「哼,誰稀罕他?!菇鹣季U臉色沉鬱回到自己房里更衣,之后再去江東云那兒,看到一名俊秀青年收拾一些衣物走出來,正要送去清洗整理,他上前喊住人:「長寧哥哥,師父在房里休息?」 喚作長寧的青年搖頭:「不在房里,稍早更衣梳洗完去了長公主府?!?/br> 金霞綰滿臉疑惑:「咦,昨晚榮親王不是和師父在一起么?」 長寧神神秘秘的湊到金霞綰耳邊低語:「他們倆昨晚好像鬧得不太愉快,天剛亮就不歡而散了?!?/br> 金霞綰一臉狐疑,江東云向來很能哄榮親王高興,而榮親王也很寵著江東云不是? *** 江東云有些不安的坐在長公主府的偏廳里,心緒紛亂,前一晚陸永觀說想要帶他離開京都,他原以為陸永觀一直以來只是拿此事說笑,因此屢屢敷衍,誰知陸永觀竟是認真的。他承認自己多少有些動搖,可是他在花晨院生活這么久,豈能輕易說走就走。 他回應陸永觀說:「我在京都,在教坊有太多責任,不可能就這么一走了之,更何況我要以什么身份跟你走?即使我跟了你,也會壞了你的名聲?!?/br> 「名聲?我從不在意那種虛的東西,花晨院的人都出自你調教,不是都能干得很?你把教坊教給長寧或別人都好,這里沒了你也一樣歌照唱,舞照跳不是?要是暗衛那些就更不必你費心,你當真以為陸晏是真心為你?她不過是把你當成一顆好用的棋,有哪個正常的娘親會讓孩子一生都活在教坊的?」 陸永觀話說得越發難以入耳,又把江東云的生母說得如此不堪,江東云忍不住動怒回嘴:「你不是她,不知道她的為難之處,她對我不是真心,難道你就是?」 陸永觀被這話一刺激,便對江東云道出了另一個隱瞞已久的秘密:「姑且不說我,你就沒懷疑過自己的生父真的死了?就是死了也該有名有姓,可陸晏從沒跟你提過不是?因為從來就沒有那個侍衛,你的生父根本還在人世,他就是──」 長公主府第,江東云被外面的動靜拉回神,他等了一個時辰多才見到陸晏出現,立即起身問候,并為了臨時來訪而道歉。 陸晏坐下后擺手讓其他僕人都退出去,門關了起來,但窗子是虛掩著的,要是有人接近也能隨時察覺。有別于以往,陸晏這次見到江東云并沒有露出特別高興的樣子,她神態慵懶的半闔眼,撫摸自己的尾指指套問:「很難得見你這樣冒失,究竟所為何事?」 「是為了我的身世?!?/br> 陸晏正要端茶喝,聽見這話又把茶擱回桌上,神情語氣有些冷:「該講的不是都告訴你了,如今你還要追究什么?」 江東云本來沒勇氣直視陸晏,從方才說話時就雙手交握,隨著內心雜念糾結,手越握越緊,他定了定神抬頭看向陸晏問說:「我的生父是誰?」 陸晏閉眼深深吐吶后,看向江東云的目光變得溫和一些,她帶著若有似無的嘆息說:「不是跟你講過,他是宮中一名侍衛,當初因為和我私通,被暗地解決了么?你生父他已經不在人世了?!?/br> 江東云定定的看著陸晏,陸晏偏過臉望向窗口露出憂傷的樣子,他知道這是陸晏演出來的假象,他接著說:「榮親王不是這么講的?!?/br> 陸晏斜睞他一眼,并不急著上鉤,而是反問:「哦,他是怎么講的?」 「他說,我的生父是當今天子?!?/br> 陸晏蹙眉笑出聲,掩嘴輕喃:「天啊,他可真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啊。這么荒謬的事,你覺得有可能么?」 江東云平靜道:「依常理來說,父女luanlun的確不太可能,但是發生在皇宮便什么都有可能?!?/br> 陸晏端起茶喝了一口,兩人在偏廳里都不說話,長久的靜默后她才放回那杯茶說:「隨你怎么想吧,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孩子,過去我想方設法護著你長大,今后也一樣不會讓你出事,只要你在京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會保護你。誰是你的生父,不重要?!?/br> 江東云似乎也在方才想通了什么,點頭答應:「我明白。只是從榮親王那里乍然聽到此事,一時有些混亂,這才貿然跑來?!?/br> 陸晏溫柔親切的笑看他:「不怪你?!?/br> 「不過榮親王那人,你不要輕信他才好。他不可能對你有真心的,唉,事到如今,怕你錯信了他我才跟你講這些,你可曾想過,除了我的手足以外,其他親王為何都死得剩他一個,那些叔公、伯公全都沒了?這都是因為陸永觀和我的父親有私情,陸永觀真正愛的是皇位上的那個人,而你又與那人神韻有幾分肖似……不過你也不必太傷心,說來說去,對你最好的還是我,畢竟我是你的娘親?!?/br> 江東云沒想到會聽到這些事,這番話比陸永觀講的那些更荒謬、更大逆不道,雖然眼下無從查證,但他心中還是受到不小的衝擊,已經很久沒有像今時今日心緒起伏這么大了。不過他最意外的是,他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在意陸永觀。 不過面對陸晏,他并沒有顯露太多情緒,只是低頭附和幾句,說些讓陸晏安心的話:「不必擔心,我沒有全然信賴他,他不過是花晨院一位熟客而已?;ǔ吭菏菫榱斯髂糯嬖诘?,我也是……他私下如何、過往又如何,我一點也不關心跟在意。不過這倒是個新的情報,避免我將來誤觸逆鱗惹他不快,在此謝過公主了?!?/br> 江東云記不清自己是怎么結束這齣鬧劇離開長公主府的,恍恍惚惚走在路上,漫無目的的游盪,他暫時還不想回教坊。 其實他誰也不相信,只信自己。陸晏不可信,陸永觀不可信,但凡皇族權貴,沒有半個人可信,但風月場所亦然,歡場上無論是伎是客也都是虛情假意的,他這一輩子都活在虛假之中。 唯獨有一人不同,他的徒兒,也是他的養子,金霞綰,那是他無意間發掘到的寶貝,那么純粹率真的孩子,只屬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