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發、參柒
雕花窗旁坐著一個少年,支手撐頰在打盹兒,他睡得正香,腦袋一晃就懵懵的醒過來,他看到對面正提著一個白瓷茶壺倒水的男子,男子相貌端正英俊,半邊臉上的胎記像水墨所繪的花一般好看,穿著花白紗衣、玄色衣袍,袖擺隱約可見素白的里襯,身上沒什么佩飾,發髻一絲不茍的挽著。 「睡得可好?要不要來杯茶?我請你?!?/br> 少年愣愣望著男子半晌,回過神來漸漸露出歡喜的表情喊:「桐夢!啊,你是神仙了,我該不該改口喊你桐夢仙君???」 桐夢笑應:「那我該你喊蘭虹月,還是曲永韶呢?」 「呵,隨你啦。不過叫我蘭虹月吧,我們認識那會兒我就是這個名字,這名字還是我自己抓來的呢?!固m虹月環顧四周,畫屏、香爐、漆器、燈柱、桌椅無一不是精緻的,他問:「這是你的新居么?」 桐夢搖頭微笑:「是我暫時修煉的地方,一間茶坊,這是茶坊里的廂房,你是我接待的客人。我剛成仙不久,還得向前輩見習。這茶坊是一位古神的地盤,祂在混沌里存在很久了。雖然我沒見過真正的祂,不過在這里我學會很多東西,比如凡事都有代價,說是代價有些太嚴肅,也可以想成是付出或回響?就像種籽發芽、生物長大都需要有足夠的養分,類似這種自然而然,但又并非理所當然的事?!?/br> 蘭虹月歪頭挑眉:「并非理所當然?」 「對,成長、茁壯是自然發生的,卻不是理所當然能成的,也有夭折的,像這種意外的情況會發生。而這就是無常。這些有意思的事,一時間也講不完,還是聊聊你吧?!?/br> 蘭虹月喝了一口桐夢倒給他的茶,問:「接下來我會去哪里?我要怎么找到他?」 桐夢說:「原本你會在先前的世界里直接去輪回才是,但你來了這里,也就是心中懷有愿望,你想再遇見他,然后呢?」 蘭虹月正欲開口就看桐夢在唇間豎起食指,他用氣音問:「怎么啦?」 「這不是我的地盤,是傳說中能買夢影響現世,促成愿夢的地方。你在這里說出愿望的話,就等于是在這間茶坊交易,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所以你必須想仔細了,你想要遇見他,然后呢?你可以在心中許愿,即使不說出口也不要緊?!?/br> 蘭虹月垂眸赧笑了下說:「就算和他已經相處了千年也還是覺得不夠,我想他也是吧。我想再找到他,不想讓他等太久,不是因為做了約定才這么想的,而是因為這想法太強烈才做出約定,我希望能再遇見他,和他相愛、相識、相處。至于代價……我不知道我能付出什么代價,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愿意去做?!?/br> 桐夢溫柔看著他,微笑點頭:「我明白了。你不用太擔心,代價一般都是許愿者付得出來的。只要你心中意念足夠強大,會實現的,至于代價,只是你要走一段路,一段不太平順的路?!?/br> 蘭虹月心有所感,又有點不確定:「路?你是指我將來的人生么?」 桐夢點頭,又轉身說:「先別走,我要讓你見一見它?!?/br> 「什么?誰?」 桐夢從屏風后捧著一個小盆景過來,那是一盆蘭草,葉子細長繁茂卻并不凌亂,他跟蘭虹月說:「這是我剛來見習時,茶坊主人要我照顧的,有天它會變化,雖然現在只是一株蘭草?!?/br> 蘭虹月看見那盆景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忍不住伸手輕碰那株蘭草的葉子,他忽然抬頭問:「這是蘭熙雯?」 桐夢臉上有淡淡的笑容,他說:「只是一縷元神?!?/br> 蘭虹月有些不解:「你不是說眾生無法在混沌久留么?」 「是啊。除非是如我這樣的存在,或是有定錨?!?/br> 「定錨?」 「我就是她的定錨。你說不定也可以,不過你再不走要來不及了?!?/br> 「桐夢,那個聶坤是不是你???還有槐夏是不是我妹?紅葉肯定是竹秋對么?青陽、江叔他們也好像很熟,連那個徐絳昕……對了對了,徐絳昕難不成是鳳先生?」 桐夢微笑不答,輕輕朝蘭虹月拂袖道:「你真的快來不及了,我送你一程吧。來生保重?!?/br> 「喂、桐夢!」 大風颳得蘭虹月抬手掩面,轉眼就到了一條街上,周圍屋舍看起來像是什么官署,有人騎驢、有人抱著雞在其中一間屋前排隊,有的屋里則是聚集了不少穿特定服飾的人在辦公。附近的流蘇花正在盛開,看來應該是春季,可是天空昏黃,風微冷,讓他感到莫名蕭瑟,那些人也多半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你迷路了么?」有個綠袍男子過來跟他搭話,他點頭,男子親切笑說:「不要緊,我帶你去找找該往哪里走。我們這里才剛開辦不久,大家也不是很熟,許多事還得慢慢適應的?!?/br> 「開辦什么?」 「喔,你剛死來的,所以不清楚吧?這個小世界先前沒有地府,九幽也沒有主人,反正死了魂魄就隨便游走,但是近百年來小世界比較穩了,新生者也多,上面神明也有馀力幫忙,所以派了些人手來開辦地府啊。嘿,為此還添置了不少好用的道具呢,你也算幸運喔,有了地府,爭搶機緣修煉、妖鬼互相吞噬的事情就會大大減少了,保證你順利投胎?!?/br> 「地府啊?!固m虹月了然一笑,原來如此,這好像還是他頭一回下九幽呢。他跟著那綠袍男子去查亡者名冊,綠袍男子拿了個古銅手鏡往他心口一照,鏡面浮現的事物是他看不到的,但綠袍男子看了鏡子又睜大眼看他。他問:「怎么了?」 綠袍男說:「沒什么,我頭一回遇見其他大世界來的移入者,不過你一身修為到了這里也派不上用場吧。罷了,天機難測,先隨我走吧,我親自送你去投胎?!?/br> 蘭虹月點頭道了謝,跟著綠袍男走到一面看不見盡頭的城墻前,一支軍隊把守著一扇金色大門,綠袍男客氣道:「一會兒你自己過去吧,他們不會攔你的?!?/br> 「多謝這位大哥引路?!?/br> 「不會不會,我也是好奇,這扇門專給移入者走的,先前來了幾位都是我同僚帶的,我也想親眼看看?!咕G袍男開心的向少年揮別。 蘭虹月猜想先前的移入者之中搞不好就有宸煌,也就是丁寒墨,他不想讓對方久候,加緊腳步走向那扇門,越接近那扇門就發現門自己敞開來,門外瀰漫濃霧,有股熱氣。他心中不安,但一想到有人在等自己,還是頭也不回的跑進濃霧里,他的形影、聲音、意識都好像一滴墨在大水中暈開、消散。 守門的衛兵之一走向綠袍男打招呼:「大人怎么親自過來???剛才門外好熱啊?!乖瓉聿皇敲看伍T外都會是相同的景象,端看投胎者要去何方。 綠袍男笑呵呵說:「可不是么,水深火熱啊?!?/br> *** 早春猶寒,一棵千歲梅樹花苞初綻,這棵古木就生長在銀華國長公主陸晏的府第。 陸晏是銀華國天子最疼愛的女兒,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受寵的她很早就開府設置屬官,食邑實封兩千多戶,待遇甚至優于許多親王。她二十歲下嫁當朝中書省丞相楊慎遠,三十多年來與駙馬兩人依舊恩愛。 今日她為了在古梅樹下舉行一場詩會,特地請來最好的樂師江東云彈琴。江東云是花晨院的樂師,花晨院是京都最有名的教坊,去那里的客人們皆是達官顯貴,他們的藝人、樂師都是男子。 原本公主府并不允許外面男子隨意進出內院,可是陸晏的身份并不一般,集娘家、夫家寵愛于一身,即便嫁人了,公主府也沒變成楊慎遠的駙馬府,而是另外給他們夫妻建府第,陸晏受到的寵愛由此可見一斑,因此沒有人敢多說什么。 受邀的名門貴女們陸續到來,被帶到公主府中的園林里參觀,江東云也帶著養子出現了。江東云戴著紗帽,穿著素雅的水色衣袍,明明沒有露臉,但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安靜下來盯著他看,想從微微飄動的薄紗里窺看他的面貌,若說陸晏曾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那么現在擔得起這個稱號的就是江東云了。 江東云身形高瘦,他身邊抱著琵琶的小少年就顯得嬌小。少年是江東云的養子金霞綰,儀容打理得一絲不茍,相貌頂多算是清秀,不過一雙眼睛特別烏黑圓亮,站在江東云身旁像隻小雀鳥,也算討喜可愛。 江東云帶養子前去問候陸晏,陸晏雖然年近五十,但仍保養得宜,臉上不見什么皺紋斑點,一身皮膚還是白皙滑亮的,發髻間簪著珠玉也襯得她明麗貴氣。 金霞綰聽從江東云的指示呈上預先準備的禮物,等一陣寒暄過后,江東云帶他去湖畔乘小舟,他們要在湖心小島上演奏。 古梅樹是在湖中另一座更大的島上,那里就有架橋能通行,貴人們會走過那座橋到梅樹下吟詩、品茗,享受愜意的早春風光。 金霞綰充當船夫撐篙渡水時小聲嘀咕:「公主府這么氣派,怎不多請個船夫?」 江東云話音溫柔低語:「平日又沒人會來這里,何必浪費錢。況且搭船過來也沒什么?!?/br> 「師父,好久沒見長公主了,你今天心情不錯吧?」 「見她氣色好,旁人也會跟著高興?!?/br> 金霞綰微微嘟嘴小聲念:「師父明知我不是說這個?!顾r候被賣到花晨院當奴隸,后來被江東云收作養子,有一回江東云喝了些酒,微醺之際告訴他一個驚人的秘密,江東云說公主未出閣以前就和人生下一個男孩,后來為了公主的清譽,男孩被送出宮去。 「那個嬰孩就是我?!巩敃r江東云帶著醉意和笑容這么說的,不過還年幼的金霞綰對任何人事物都不安,不會輕易表露出任何情緒和言語,所以只是面無表情望著江東云而已。 現在金霞綰已習慣了京都的生活,習慣花晨院的一切,也習慣賣藝度日,偶爾也會大著膽子想從江東云那兒聽些有意思的緋聞。 「看來他們都佈置好了?!菇瓥|云說著走到梅樹下坐好,琴案上擺的是一張公主收藏的名琴,他輕撥琴弦,金霞綰聽著空中回蕩的音色說:「音也都調好啦?!?/br> 「隨時都可以開始了?!?/br> 金霞綰抬頭看著梅樹花苞說:「聽說梅花綻放的過程,散發的香氣都不一樣。這棵樹的花苞還沒有全開,可是我好像聞到一點香氣了?!?/br> 江東云問:「喜歡梅花?」 「喜歡啊??上覀儾荒苓^去看那棵千歲梅樹?!?/br> 「不要緊的,回去以后,為師畫給你看?!?/br> 金霞綰開心微笑:「師父你真好。世上就你最疼我了?!?/br> 江東云輕笑:「過來?!?/br> 金霞綰湊近問:「師父有何吩咐?」 「手打開?!?/br> 金霞綰依言攤開掌心,江東云給他幾個粉色米紙包裹的糖飴,他笑著說:「謝謝師父,不過我不是小孩子啦?!?/br> 「知道了?!?/br> 約定的時辰已到,詩會在鄰近的小島展開,風中偶爾會聽見那些女子們交談間的笑聲,而這座小島上也蕩開琴音。江東云垂眼撥動琴弦,很快就沉浸在這優美景色中忘我演奏,須臾后金霞綰的琵琶樂音也加入,師徒倆在梅樹下合奏適合美景與詩會的曲子,但漸漸的他們忘了那些人與事,只專注在彼此的樂音之中。 琴音悠遠而溫柔的包容一切,就像古樹、湖水、園林風光,而琵琶音色相對靈動活潑,意興張揚而不喧囂,猶如花木間的雀鳥、蝴蝶,或是無影無形的花香。 忽然傳來一道清亮的笛音,像隻靈獸闖入園中嬉鬧。江東云和金霞綰都有些訝異,不過江東云隨即反應過來,并與笛音相和,金霞綰卻有些不滿,雖然也配合師父彈曲,卻也有意無意妄想cao控局勢,給那笛音添亂,無奈他是三者之中技藝最弱、定性最不夠的,很快就被琴、笛拉著跑,就像被靈獸捉弄的可憐蝴蝶、小雀鳥。 詩會總算順利結束,金霞綰再次撐船帶師父回岸上,客人們紛紛過來夸讚他們師徒,金霞綰在這種場合都是安份隱于師父身后,裝出一副乖順模樣,但他想到適才的演奏就覺得自己頗狼狽,吃了糖也不開心。 陸晏讓江東云他們師徒先去小廳等候,金霞綰抱著琵琶乖乖坐在師父旁邊,江東云喝著僕人呈上來的新茶,問金霞綰怎么不喝,金霞綰說:「我昨天有點鬧肚子,不想喝。師父幫我喝吧?」 江東云取笑他說:「誰讓你吃那么多外面街邊的點心,活該鬧肚子了。這茶是公主府和皇宮里才有的,你啊,真沒口福?!?/br> 金霞綰垂眼不語,江東云瞇眼說:「肚子不舒服了還吃糖?方才的糖還我?!?/br> 「沒有了,我都吃了?!?/br> 江東云朝養子伸手說:「吐出來吧?!?/br> 「我吃了啊?!?/br> 「還偷含在嘴里的,真當我不曉得?」 金霞綰蹙眉,撒嬌低喊:「師父?!?/br> 江東云不再逼他,因為外面又有人走來,陸晏和她的侍女們穿的鞋都是很好的,走起路來腳步很輕,他們師徒聽力敏銳,都聽得出有九人的腳步聲,可是走進廳里的卻有十人,其中一人是個高大的男子,這男子走路居然沒什么聲響。 江東云眼中掠過一絲訝異,但很快就恢復平常,只是心中難掩欣喜,那名男子他從前就認識,只是后來分開太久,久到不會再刻意想起來。 陸晏坐在主位上,江東云師徒起身問候她,她優雅抬手說:「不必這么拘束,東云的琴還是這么好聽,今日的詩會多虧有你們。喔,還有這位你還記得么?嚴六郎?!?/br> 江東云和對方互相行禮致意,微笑說:「當然記得,六郎是我的童年玩伴。六郎,許久未見,你好像沒變多少啊?!?/br> 嚴穹淵面無表情,淡淡回應一句:「你也是?!?/br> 陸晏笑了笑說:「你們兩個還是老樣子,東云話不多,六郎的話又更少了,兩個話少的人還能成為朋友,真是有意思?!?/br> 江東云問:「六郎怎么會來這里?」 陸晏代答:「貴妃年前薨逝,他是來追悼的。本來該安排六郎住我這兒作客,但他和你既是好友,而且你們也興趣相投,乾脆讓他住你那里,我已經問過六郎了,他沒意見。你可方便?」 江東云淺笑點頭:「樂意之至?!?/br> 金霞綰徹底被晾在一旁,也因而有空間觀察那嚴六郎,姓嚴的長得居然比他師父還高大挺拔,生得長眉秀目,不是特別陽剛的長相,但因為不茍言笑的緣故,看起來反而冷峻孤傲,很難親近的樣子。 詩會后花晨院多了一位貴客,金霞綰有點不高興,不是因為由始至終被冷落,而是他猜到姓嚴的就是吹笛擾亂他們表演的傢伙,不過他和師父、嚴穹淵同乘馬車時還是表現出安靜溫順的樣子。 回程不是乘江東云他們租的馬車,而是公主府的馬車,車里寬敞舒服,金霞綰低頭聽師父和貴客間聊,但這兩人都如長公主所言,話很少,聊得有一句沒一句的。 江東云問:「你這些年一直都在琉璃天么?」 金霞綰一聽見琉璃天差點脫口說:「那不是窮山惡水之地么?」但他不敢丟師父的臉,只是抿唇不吭聲。 嚴穹淵應了單音:「嗯?!?/br> 江東云聊道:「那里環境優美,堪稱人間仙境,不過遠離塵俗,多少仍是有些不便吧?」 「還好?!?/br> 「今日一聽那笛音,我嚇了一跳,沒想到真的是你?!?/br> 「嗯?!?/br> 「花晨院比以前熱鬧,人也多了,不過我知道你喜歡安靜,我和霞綰住的地方還算清幽,你和我們住吧?!?/br> 「好?!?/br> 江東云含蓄抿笑,拉過少年的小手介紹說:「這是我收的徒弟,也是我養子,他叫金霞綰,還算聰明懂事,已經十六歲了,不過還是很孩子氣。你要是有什么看不慣的,只管教訓他便是?!?/br> 嚴穹淵本來想,這又不是我的養子,我替你管教做什么?但他一見到少年那雙烏黑到像是什么都無法映出的眼眸,好像瞧出了一股傲氣,天真之中帶著些許瘋狂,他直覺這少年反骨、桀驁不馴,那清秀的長相很容易裝出乖巧的樣子,但本性未必如此。 江東云接著講:「霞綰,這是我重要的朋友,你不可有絲毫冒犯或不敬。印象我虛長六郎數個月而已,霞綰你可以喊他一聲嚴叔叔?!?/br> 嚴穹淵說:「喊六郎就好,叔叔二字不敢當?!?/br> 「忘年之交么?」江東云開玩笑說:「還是六郎怕被喊老了?放心,你年輕得很,今年也才二十七。唉,我也已經二十八歲了啊?!?/br> 金霞綰莫名尷尬,和姓嚴的相比起來,一向話少的江東云也顯得話多了,之后姓嚴的幾乎不怎么應話,但江東云還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像在試探什么。終于回到花晨院,金霞綰想找個藉口溜了,可江東云立刻喊住他說:「霞綰,你去收拾好地方讓六郎住,我跟六郎先去喝茶再聊一會兒?!?/br> 「是?!菇鹣季U躬身低頭送走他們,等那二者腳步聲遠到聽不見以后,他抬頭擠眉弄眼做了好幾個鬼臉。 花晨院并非人手不夠,但江東云為了表示重視嚴穹淵,讓養子去安排客人的住所,不僅僅是因為嚴穹淵是江東云的童年玩伴,更因為這是長公主的客人。 稍晚金霞綰就去找江東云他們,江東云微訝:「你這么快就收拾好地方了?」 金霞綰低頭說:「怕怠慢了貴客,所以就讓客人住我們這里最好的院里吧?!?/br> 江東云想了下笑應:「也好。你帶六郎去看一看環境?!?/br> 「是?!菇鹣季U直起身,依舊垂眼藏歛起目光說:「請客人隨我來?!?/br> 嚴穹淵沒應聲,安靜尾隨少年去花晨院最清幽宜人的院落,也是最貴的地方。金霞綰以為師父少賺錢會不高興,沒想到師父似乎很滿意這安排,看來在師父心中嚴六郎的地位不低! 途中經過的回廊也有不少精緻的雕花窗,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也都瞧得出用心佈置,意趣盡藏細節之中,越貴的地方越是如此,但又不讓人感到奢靡、壓迫,反而是自然悠間的氣氛,金霞綰懶得跟姓嚴的多說這些,暗自替師父可惜,也不曉得這姓嚴的識不識趣。 「就是這兒了?!菇鹣季U帶人走進修篁幽徑,來到一間古雅屋舍說:「花晨軒,是那位古代女詩人的故居,我們花晨院也是因此取名的,希望你在這里住得習慣?!?/br> 「多謝?!?/br>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找我,方才經過池塘邊那段長廊的岔道,走另一個就會去我那兒。那我先走啦?!?/br> 「好?!?/br> 金霞綰離開花晨軒一段路,雙手舉高互握伸著懶腰,心想那姓嚴的似乎也沒那么討厭,剛才感覺是個挺老實的人,現在回想那傢伙可能單純是想以樂會友而已。 教坊白日是不開門的,除非是像長公主或一些權貴們要求,不然也和其他同業一樣傍晚才準備開門,入夜開始做生意。幾年前教坊的主人隱退,江東云成為花晨院的新主人,自己也接生意,在他人眼中就是個間不下來的人。 金霞綰眼中的江東云也差不多是這樣,不僅間不下來,彷彿有無限的精力一般,因為他知道江東云不僅僅是個樂師、是花晨院的主人,也替皇族訓練暗衛死士?;ǔ吭豪锒鄶档乃囌呔褪且慌朗?,至于暗衛則是江東云另外訓練的。 起初他也不太明白江東云對銀華國的皇族是怎樣的心態,現在他認為是愛恨交織吧?他為了就近伺候江東云起居,所以一直住在江東云院里,睡的地方也離得很近,有時候甚至就在江東云的寢室外睡著,他以為這會兒師父會在外面忙碌,但一回師父的住所就聽到屋里若有似無的呻吟聲。 金霞綰聽出那是師父與人交歡的聲音,便沒再往屋里去,而是悄悄轉身回自己的小屋補眠。他關好門窗、拉下窗簾,輕嘆一口氣小聲嘀咕:「唉,這一弄八成要一、兩個時辰吧?不曉得是誰那么倒楣呢?!?/br> 結果這么一睡他就夢見了小時候的事,那年他大約八歲,剛被江東云收為養子,有天江東云在寢室里沐浴,命令他在外間背書,他背著背著不小心睡著了,醒來已是夕陽西斜。他心中很慌,怕被江東云責罰,重新坐回書架前把書頁翻好,卻看見江東云的寢室是虛掩著的,透過那道門縫剛好看到江東云壓著一名赤裸的少年,寬解的衣褲也沒能掩蓋住江東云和那少年交合的地方。 當時還小的金霞綰嚇呆了,不敢發出聲音,也不敢有任何反應,他只是安靜愣在那兒,過了好久才勉強回神挪開目光,可是驟然安靜的房間又引起他的注意,江東云走到房門口和他對上眼,噙著一抹淺笑念他說:「小壞蛋?!菇又块T就被關好了,但房里羞人的聲響還在持續。 后來金霞綰才慢慢得知花晨院是個怎樣的地方,這教坊雖然賣藝,不過要是藝者與客人互相有意是可以做那件事的,一般教坊里樂師不會和藝者做這種事,可是江東云會,而那也是一種訓練,訓練死士,不僅是生死,就連尊嚴、羞恥那些也都要拋開。 花晨院的藝者多半藏有另一重身份,皇族的死士,江東云心情起伏較大的時候也會叫那些有雙重身份的人來,有時叫來一個,有時會招來好幾人。 金霞綰除了一開始受驚嚇,后來很快就看慣了這種事情,反正左右也不關他什么事。他只是偶爾會想起來十二歲那年,江東云賞楓飲酒時,不經意跟他說了這么一句話:「知道么?我曾經也挑中你去當暗衛,或是死士的,可你生得太可愛,我捨不得送你走?!?/br> 那句話讓金霞綰毛骨悚然,雖然不會因此討厭江東云,卻心懷恐懼,這提醒他,自己的生死、命途始終握在江東云手里。 這幾個時辰的睡眠都不太好,金霞綰睡得很不好,醒來還流了一身汗,他弄了點香粉稍微擦抹,看外面已是夜晚就去找師父。 江東云站在主樓高處的欄桿旁抽著一桿煙,回頭說:「睡醒啦?吩咐他們燒水吧,我要沐浴。對啦,也去問你嚴叔叔要不要一塊兒?!?/br> 「是。這就去?!菇鹣季U跑去花晨軒喊嚴叔叔,屋里有點燈,嚴穹淵問他何事,他說:「師父問你要不要一塊兒沐???」 「不必?!?/br> 金霞綰沒多作逗留,跑回去告訴江東云,江東云毫不意外的樣子說:「那算了。你也留下來吧,一起洗,省水省柴火?!?/br> 「哈哈哈?!菇鹣季U笑出來,他挺喜歡江東云如此實在的考量,反而其他時候笑笑的不說話,或是說些語意曖昧的話讓人揣摩還比較累人。 師徒一塊兒去浴室洗澡,金霞綰替師父擦背,江東云心情似乎不錯,主動要幫他搓洗后背,邊洗邊說:「乖孩子,你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沒有?」 「不用啦,能陪伴師父,霞綰就很高興啦?!?/br> 「別說這套虛的,你不說,我就自己想,到時你只能收下?!?/br> 金霞綰笑了笑:「師父送什么我都收,反正師父不會坑我的?!?/br> 江東云愉快輕笑,搓洗好身子再沖了水,兩人一塊兒坐到大浴斛里泡著,他隨興張腿而坐,笑看少年的腿間說:「你也長大不少啊?!?/br> 金霞綰害羞併腿,訕訕然回應:「還好、還好,差您差得遠了?!?/br> 「覺得我這處可怕么?」江東云故意把腿張得更開,腿間的rou物垂在那兒,但也是尺寸傲人。 金霞綰蹙眉苦笑說:「師父你別戲弄我了?!?/br> 「你不覺得我噁心?」 「什么?」 「不該看也都看了那么多回,你不覺得我噁心?」 金霞綰聞言,抬頭直視江東云說:「不覺得,師父沒對不起我什么,教養我至今,師父對我好,我也對師父好,別的事都與我無關?!?/br> 江東云勾起嘴角跟他說:「是么?你真是我的乖徒兒,乖孩子。今日我干的人,是你的好朋友小羅。不過你不必太心疼,我沒讓他受罪,他舒服得很。其實他和你親近、交好,也是為此而已?!?/br> 金霞綰歛起目光答道:「師父誤會了,我沒有朋友的?!?/br> 「原來是誤會啊,那也罷。無心無情,便不會傷心吧?」江東云上身往前傾,摸上金霞綰的面龐,指腹輕輕擦過少年的眼下,盯住那雙烏黑的眼眸說:「過兩日我會送你一份生辰禮,你滿十六歲了,想好愿望跟為師說,嗯?」 金霞綰還沒回應又聽江東云輕喃:「不要每年都說一樣的,說什么陪在我身邊就好,只是哄我開心,我想聽你真心的愿望?!?/br> 金霞綰仰首皺眉,認真忖道:「那要不,師父把自己珍藏的春宮圖都送我好了?!?/br> 江東云愣了下,朗聲大笑,捏著少年的臉頰寵溺念道:「調皮。貪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