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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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乳母的聲音。 一聲過后,驚呼聲此起彼伏,沉苑只覺頭頂一痛,一股熱流沿著額角劃過,黏膩了眉眼,她頭昏昏沉沉,硬是支持著不肯倒下。 沉伯父又驚又怒:“你這是做什么!” 然而若是放任不管,任憑沉苑滿頭滿臉鮮血從這條巷子里走出去,只怕明日就會有流言說是他動手打侄女。 沉苑有氣無力地靠在門上,“不小心摔傷了,還請大伯父多收留我一日?!?/br> 本想把人趕出去便罷,沉毅的死期還不是牢牢把握在他手里,沒想到她如此不識抬舉。 既然如此…… 沉伯父雙眸閃過一絲狠厲。 “來人,快扶大小姐進房?!?/br> 沉苑的乳娘滿眼含淚地撲上來,“老爺,給大小姐請個郎中吧!” 沉伯父皺眉:“胡說!女兒家摔傷怎么能讓外人瞧見?快去洗一洗?!?/br> 竟是根本不打算請郎中! 乳娘登時白了臉色。 沉苑一心要留在家里陪著父親,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安危,一旦回到伯父把持的高高院墻內,再想出來,難上加難。 她正在躊躇,沉伯父陰惻惻勾起嘴角,“好侄女,怎么不進來?” 沉苑心一橫,抬腳就往門里邁,就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女聲輕斥。 “我看誰敢!” 熟悉的身影策馬而來,沉苑雙眼一熱,幾欲落淚。 沉伯父目光一凝,吩咐仆從:“還不快把大小姐扶進去!” 沉伯父鄙夷的視線從來人散亂發鬢掃到她發皺的衣裳,“季凜真是好教養?!?/br> 又厲聲呵斥:“我沉家的家事,哪里輪得到你一個別家女兒插手!” 季晨語勒住馬跳下來,冷笑:“我爹的教養先放在一邊,他老人家可從沒讓人把我的堂姐妹趕出家門過!而你沉伯父,呵,我今日才知曉,你沉家的家事就是不給病人請郎中!” 沉伯父撇嘴:“這有何難,還不快把大小姐扶進屋,去請郎中?!?/br> 到底請不請,請了郎中以后看的又是哪個病人,關起門來還不是他說了算。 招了招手,仆從又去拽沉苑,季晨語揚起馬鞭:“不許碰她!” 她話音剛落,巷子盡頭猛地沖進來兩排身著府衙守衛衣衫之人,為首一人英俊非凡,先瞪了季晨語一眼。 “剛學會騎馬才幾天,跑那么快做什么?” 季晨語撓了撓頭。 沉伯父咬緊牙。 “侯爺也想插手我家家事?” 莫文淵朗聲笑:“沉老爺多慮了,只是沉苑乃是歷州衙門過了明路的縣丞,連日不到任,府尹大人讓下官押她回去問話——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公事?!?/br> 他也招了招手,守衛上前團團圍住沉苑,將沉伯父擠到十步開外。 又問:“沉苑,你爹在家嗎?沉毅教女無方,府尹大人也讓把他捉拿回去呢?!?/br> 沉苑含淚點頭,沉伯父梗著脖子還想說沉毅已死,但定國侯威名在外,只瞪了他一眼,到嘴邊的話就又堵了回去。 眼睜睜看著守衛沖進院子里,將蒼白昏沉的沉毅放在擔架上抬了出來。 沉伯父氣得壓根兒癢,只是不敢在定國侯面前造次,心里想著等這父女二人回來如何如何,沉毅這個病秧子早晚要死如何如何。 沉苑被扶上馬,季晨語在后面摟著她,慢慢朝巷子外走。 擔架行至門口,一只蒼白消瘦的手抬了起來,虛弱的聲音道:“大哥……一起去吧?!?/br> 沉伯父一愣,當即喜笑顏開。 “弟弟放心,大哥陪你!”說著又陰陽怪氣看向莫文淵:“弟弟和侄女又是病又是傷,衙門不體貼你們身子,大哥實在心疼!絕不會任由你們被人欺負!” 沒人搭理,他也自顧自說得帶勁兒,然而沉伯父只得意了一刻鐘的時間。 一刻鐘后,擔架被簇擁著到了府衙大門口。 先是滿頭血的女官,又是擔架,門口快速聚集起圍觀群眾,人群里崔馮兩家的仆從探頭探腦地打聽消息。 擔架剛進大堂,劉招娣從公堂座位上抬起頭,擔憂地看向沉苑,沉毅再次抬起手,等人群靜下來,才用虛弱但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道: “府尹大人,在下自知命不久矣,愿意交繼承稅,請衙門庇佑小女繼承在下剩余所有財產?!?/br> 沉伯父的腦子轟地一聲炸了。 人群也迅速炸開鍋,交頭接耳,直到沉伯父被衙役們按著,親眼看沉毅蒼白消瘦的指尖蘸了朱砂,穩穩地在簽字公文上按下手印。 沉伯父大叫:“沉毅你糊涂??!你女兒再好,以后也是要嫁人的!你這些財產最后都會便宜了外姓人!” 沉毅視線在空中轉了轉,遇到劉招娣。 “在下聽聞,新法規定,女子可自行立戶,立戶女招婿后,仍以女子為戶主,贅婿乃是外嫁入門,贅婿不可納妾,行為不端可休夫——是也不是?” 圍觀眾人紛紛稱是,“外面告示欄上就是這么寫的!” 劉招娣:“正是如此?!?/br> 沉毅握著女兒的手,堅定道:“倘若在下來不及,還請府尹大人做主,為小女招一門贅婿,子女姓沉,如此,沉氏財產仍在沉氏……大哥也能放心了?!?/br> 沉伯父額角青筋跳得要蹦出來。 他是放心了,那是死心! 改革繼承法的告示貼到府衙外叁天,沉毅是第一個主動簽字畫押交稅的,然而有一就有二,歷州城里只有獨生女的人家不在少數。 以前有些疼愛女兒的人家不考慮招婿,乃是因為招婿后女婿就成了自己的兒子,女兒成了媳婦,待自己百年后,如何能保證贅婿對女兒好呢?反倒不如血脈相連的侄子更靠得住。 可沉伯父這個親伯父,對侄女又是怎樣? 女子可以立戶,更是徹底打消了這一疑慮。 雖然仍有不少人家認為侄子(哪怕遠房侄子)比女兒更親,對這項法規不為所動,然而—— “公主改革繼承法,原本也不是為了他們!” 劉招娣叼著兩支毛筆,假裝大象,甕聲甕氣道:“救能救的人,救想要被救的人,旁的都且等一等?!?/br> 莫文淵抬手把筆拽出來,嫌棄地用帕子擦上面的口水,“今天的字寫完了嗎?!” “今天簽了五份繼承稅呢!都是有錢人家!府庫大豐收!歷州有錢了!——不寫了行不行?” 劉招娣可憐兮兮告饒,雙手抱拳,莫文淵不為所動,她又拽著袖子把臉貼上來。 “莫夫子,我一看書就頭疼……可饒了小人吧?!?/br> 小臂隔著衣袖感受到溫熱,莫文淵心頭一動,仍是硬下心腸。 “自從沉苑傷好后回了衙門,又有好幾個女官銷了病假,以后你身邊貼身女官會越來越多——你想讓她們知道,她們的府尹大人大字不識一個嗎?” 這話一下子戳到了劉招娣的癢處。 她其實不大在乎歷州(哼,全是窮山惡水刁民匪徒之流),也不大在意府衙有沒有錢,但每一封繼承稅的公文簽下后,那些富家千金看向她充滿感激的目光……都讓她萬分慶幸,公主選了自己做歷州府尹。 讓這世上再少一個苦女兒吧,再少一個吧! 還有就是,做救世主真的會上癮! 劉招娣扁扁嘴:“我們將軍也不識得幾個字,侯爺待她也這么嚴厲嗎?” 莫文淵在她腦殼敲了一下,哭笑不得:“文鳶怎么可能不識字,我們幼時可是一起開蒙的?!?/br> “我可沒說假話!” 看他不信,劉招娣舉手發誓:“以前在西北,將軍有個貼身文書,專門給她讀信寫信的!當然……我們將軍聰穎又勤奮,還要啃兵書,看得多了,也能認出不少字,但剛來西北的時候,我保證她絕對是不識字的!” 莫文淵愣了一下。 這怎么可能?按開蒙夫子的進度,meimei離家之前不說通曉詩書,識字少說也過了千。 哪怕從軍會讓人性子大改,從幼時唯唯諾諾變得大大咧咧,也沒聽說會讓人忘記已經學會的東西…… “咣當——” 季晨語案卷抱了滿懷,撞開門走進來,正看見里面兩個手挨手肩貼肩的人猛地竄開老遠,還裝模作樣地收拾桌子。 “大人和侯爺在做什么?” 劉招娣連連咳嗽,舉起一張紙。 “咳咳,就……看公文??!對,我在看公文,親自看……絕不是侯爺給我念的!” 莫文淵:“……” 季晨語走到她面前,“唰”地搶過那張紙,掉了個個,又塞回她手里。 “繼續看吧,大人?!?/br> 劉招娣:“……” 劉招娣臉紅得要爆炸,季晨語偷笑夠了,把手里名單給她看。 “沉meimei的事情后,興許是發現衙門肯為女官撐腰,這都是這幾天新報上名來,想到府衙求職位的姑娘?!?/br> “這么多?!?/br> 劉招娣指著名單最后幾個被劃去的問:“這幾個是何意?” “下官打聽過,這幾個姑娘都裹了小腳——下官倒不是瞧不起裹小腳的女人,她們也都身不由己,都是爹娘造的孽罷了——只是她們生在裹小腳的人家,可以想見家風如何,若真來了衙門任職,只怕家里人吵鬧不休?!?/br> “沉家meimei的事情辦得順利,歸根結底是沉叔父真心疼惜女兒,又一向思想開闊,與其說是公主新改的法救了沉叔父,不如說是沉叔父多年來尋尋覓覓,終于等到公主修改法令——可旁人家里未必會這般順利?!?/br> 莫文淵贊成: “一方面,衙門要做出表率,不支持民間裹小腳,另一方面,衙門也要盡量避免引起矛盾。這幾個名字劃掉,你做得對?!?/br> 繼承法的修改雖然是自愿原則,改動很小,只針對肯給自家女兒一個保障的人家,但仍然觸動了歷州民間、尤其是大家族的利益。 很多像沉伯父那樣,原本等待著兄弟死后就理所當然侵吞家財之人,盼頭落了空,又仗著族里人多,堂而皇之地上門奪財。 于是劉招娣一聲令下,被新繳納的稅銀養得膘肥體壯的歷州軍出馬了。 一開始那些族老都硬氣得很,大抵是覺得自己人多,法不責眾,衙門難道真的還能把他們一一綁去砍頭么? 況且定國侯根本沒來,府尹一個女流之輩,有什么好怕的! ——族老被劉招娣一肘子撂翻在地上之前,信誓旦旦地對族里子弟如此說。 劉招娣確實不能把他們綁去砍頭,然而擾亂衙門辦公,每人拖去打叁十杖軍棍還是使得的。 什么?歲數太大了禁不住叁十軍棍? 府尹大人心善啊,只要贖罪銀每棍一百,一共叁千,就可以免于杖刑。 什么?沒錢? 你們百年家族尊老愛幼,最講究孝順,怎么會為了垂垂老者連叁千兩銀子都拿不出來! 到最后,一群欺壓婦孺的族人,只得再上門去求被自己欺壓的女子。 “大侄女,救救七叔伯吧,他真的知道錯了!” 有些女子心軟,礙不過長輩情面,給自家族人掏了贖罪銀,也有些硬氣的,親眼看到族人賣了家中田產被逼背井離鄉,才算出了口氣。 什么?老人羞憤自盡? 這招還真的有不少人家使過,倘若他們自盡成功,不但衙門要莫名背上逼死人的罪名,就連那繳納了稅銀繼承父親財產的女子都要受連累。 你看看你!就為了你的貪財,你家長輩可是丟了性命呢! ——假使他們真的能自盡成功的話。 劉招娣派衙役叁班倒,在族老被家中交銀接回去之前,一刻不休地看著他們!且保證他們吃好喝好,頓頓有rou! 當然,事實證明,沒有哪個愛面子如命的老人在公堂大門外廣場上任人旁觀,時不時指著牌子上“擾亂衙門正常辦案”的罪名念出聲,還能吃好喝好的。 繼承法案這一輪,劉招娣完勝! 崔馮兩家丟官又丟人,自然不肯輕易罷手,在攛掇沉伯父搶財產失利后,他們找到了西城一條窮巷子的破屋處。 婦人正用小火爐給兒子熬藥,男人搓著手站在破圍欄外,咬了咬剛到手的銀子,又掂量了一下輕重。 是真的!這一塊足有十兩! 他諂著臉:“貴人想讓我做什么?” “只要實話實說——聽說府尹大人進城的那天,馬車撞到了你家閨女?” 男人拿了銀子不敢說謊,忙搖手:“沒撞上,就擦破點皮。俺伢仔要看病,沒處賺錢請郎中呢,俺也是迫不得已!” 那人笑了笑。 “沒撞上???那可惜了?!?/br> 同一時間,朱暄挑起車簾,遠遠看向歷州的城樓。 “公主,咱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