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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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暄欲海暢游的時候,莫文鳶正在水深火熱當中。 這趟南下原本是樁極簡單的差事。 正如項葛所說: “朝廷近年來內外交困,對地方已經喪失了掌控,況且將軍和老朽是去和談,不是去收權——說白了,讓南方各地對陛下父女坐山觀虎斗,不要下場跟著摻和罷了?!?/br> 前半截的行程的確如同所料,除了陳州府尹是個四書五經讀傻了腦子的,拿著皇帝密旨要討伐鎮國公主——然后被莫文鳶飛上城墻砍了腦袋——以外,其余幾地都對她和項葛熱情招待,表示睦鄰友好,只想管自家這一畝叁分地。 多省心。 而且越往南,氣候越溫暖,路過的景致越漂亮。 所以莫文鳶給幽州去信,讓白羽親自給她送火(藥)的時候,實際上打的是公款度假的主意。 結果白羽還沒到,陳州就出了問題。 莫文鳶單腳跨在城墻上,不遠處黑壓壓的螞蟻大小的影子涌動而來,旁邊城樓上一聲鐘響,那片螞蟻齊刷刷抬頭,顯出萬余張呆滯沒有絲毫人氣的面孔。 一股腐臭味撲面而來,她渾身汗毛直立,撲回城樓里的輿圖前。 “這是怎么回事!” 項葛緊皺著眉,“流民?!?/br> “我知道是流民,可流民怎么會跑來陳州?!這兒魚米水鄉,也鬧旱災了嗎?” “只怕……還是中部那一波?!?/br> 項葛指著輿圖解釋:“中部連年干旱,百姓不想餓死的,要么落草為寇,要么背井離鄉,成了流民。流民有些一路北上,到京城擾亂治安,還擄走了英國公夫人和孫小姐——這些將軍是知道的,還有些南下?!?/br> “奈何’定國侯’威名赫赫,鎮守梁州,又接連兩仗打下了幽、歷兩地,流民懼將軍鋒芒,只得繼續朝南走,流民沒有船,過不得洞庭湖,這么一繞路——” 項葛指尖沿著洞庭湖畫了一個大圈:“——就到了陳州?!?/br> 莫文鳶:“……”合著這是她造的孽。 “那怎么專挑陳州?周邊幾城呢?還是說……”莫文鳶大駭:“難道每座城外都有幾萬流民?!” 那還治什么國,大家一起自盡算了! “不不不,將軍放心,流民確實都來了陳州……” 前面已經說過,南方各地天高皇帝遠,地方官都是土皇帝,只管自家這一畝叁分地。 因此流民遠遠一來,府尹便下令送糧,送到城外十里,只送這一次。 待流民吃飽喝足,有了繼續走的力氣,城內守軍瞬間變臉,真刀真槍地驅趕他們。 只要不在自家地界,誰管他們去哪兒死。 “只有陳州這位府尹是個死性子,不但沒驅趕流民,還日日施粥,時日一長……流民就全都守在了陳州外?!?/br> “那他們怎么不等在城外,反而朝城墻逼近?” “那是因為……今日施粥的時辰已經過了?!?/br> 新任府尹插話道:“將軍明見,陳州府庫沒糧了……” 新任府尹是前任的副手,細高個,瘦長臉,一把胡子油光水滑。 莫文鳶砍殺前任府尹后,就是這位一馬當先跪下投降,稱從此奉鎮國公主號令,可見其人和勇武毫無關系,圓滑倒是不少。 聽他的意思,前任府尹在陳州衙門漸失人心,正是因為施粥一事。 “大人一意孤行,下官們勸也無用……萬余人的流民,靠施粥能救濟一日二日,等城內無糧后又如何?流民在城外已經毀了大片農田,今年秋收顆粒無收,流民是人,城內的百姓就不是人么?如此顧此失彼,百姓寒心??!” 莫文鳶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但那可是一萬餓到兩眼發綠的流民,若要任憑他們沖擊陳州,都不消什么攻城梯撞門錘,一人一把,推也能把城墻推倒。 不出所料,片刻之間,城墻上響起喝退之聲,然而餓瘋了的流民寸步不退。 ——餓死也是死,闖進這座城說不定還能多吃一頓飽飯,至于城里人?饑餓泯滅人心深處所有道德,此刻都顧不上了! 城墻上刀尖槍尖沖外,兵刃雪亮,流民的雙眼也雪亮。 守護城池的兵刃首次染血,竟是要對準手無寸鐵的饑民嗎? 莫文鳶唰地抽出刀:“府庫真的沒有存糧了?一粒米也沒有了?!” 她瞧府尹的性子,不像是毫無準備的人。 果不其然,府尹支支吾吾:“還……還有幾袋,但那不能動??!城里老少總要留一口預防萬一!將軍,將軍!” 莫文鳶大步走了出去。 流民向著刀槍再逼近一步,已近得能感受到兵刃凜冽寒光。 守軍被流民身上散發的臭味熏得幾乎睜不開眼,有人側頭用肩膀上的布料在眼角按了一下,手上槍尖順勢一歪,在流民臉上挑破一條血痕。 流民見血瘋狂,大吼一聲,萬余人向著城墻開始沖鋒! “鐺——鐺——鐺——” 遠處眺望臺上,鐘聲敲響叁次。 這是放粥的鐘。 莫文鳶親眼看著流民潮水般褪去,退回到平日施粥的地點,一張張麻木的臉再次埋下頭,饑不擇食地咀嚼起來。 今日險而又險地度過了,還有明日呢? 莫文鳶心里清楚,今日她橫插一杠,只怕陳州衙門已經視她如死敵,倘若一日之內想不出解決辦法,她和項葛就會陷入內外交困的局面。 可怎么辦呢? 梁州叁年,莫文鳶從沒理過衙門之事,這些事都是朱暄在做。 她一個頭兩個大,禁不住就在想:假如是朱暄,她會怎么做? 朱暄可以白紗覆面一呼百應,會有人為了在她面前有一席之地而主動奉上糧食,假如是朱暄,她會在叩拜自己的廟宇內施粥,錢花出去,名聲也要盡賺。 ——可這些,莫文鳶都做不來。 也來不及。 莫文鳶從眺望臺上爬下來,找到府尹,拔出雪亮的長刀,呲牙問: “陳州城里,最富裕的是哪幾戶人家?” 一月后。 陳州城外五十里,建起一片新城。 這里原是蘭家的田莊,被流民踩踏一空后成了荒地,此刻起了大片簡易房屋,修建房屋的敲擊聲不絕于耳。 紅衣少年拱手作揖:“恭喜莫將軍,新城告成了!流民有了房屋就不再是流民,有了活計又有了進項,還有了造房子的手藝,以后可以養活自己了——不知新城的名字,將軍想好了嗎?” “鎮國公主之地,就叫鎮州?!?/br> 忙有人記下來,去尋制匾的工匠。 莫文鳶笑:“還要多謝蘭老爺仗義解囊,又是送田地,又是出錢糧,這才能給流民一處安身之所?!?/br> 紅衣少年笑得有點勉強。 他爹那是仗義嗎? 刀都架脖子上了,他爹那是怕死! 莫文鳶拍拍少年肩膀,給了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公子放心,我回去定會請示公主,給蘭老爺一個滿意的’犒賞’?!?/br> 聽了這話,蘭無忌的笑容真誠多了,兩眼彎彎狡猾得像狐貍。 要是花的這筆錢能換成世襲爵位,倒是劃得來。 面前女子英挺身形,紅衣少年深深作揖,嗓音婉轉: “無忌不敢討賞,只求能跟將軍交個朋友,家里過幾日設宴,還請將軍賞光呀?!?/br> 莫文鳶愣了一下,這話蘭無忌之前也說過,但她只以為是客套,沒想到他又再次提起。 “好說好說?!?/br> 她最懶怠宴飲,正想應付過去,突然一名小將飛馬而來,喜笑顏開道:“將軍,白先生到了!” · 陳州陷入流民包圍的時候,歷州情形也沒好到哪里去。 從劉招娣和莫文淵到達歷州,城內就分成左右兩派,隱隱打起了擂臺。 官吏不服府尹是女人齊齊告病,劉招娣馬上用聽話官吏的女兒替換了不聽話的官吏。 左邊立刻還擊,四處敗壞官家小姐的名聲,讓她們恐懼之下主動請辭。 莫文淵正在一籌莫展之中,突然收到幽州傳信,一念之下大喜過望。 “公主說她正在進行律法改革,改到繼承法這一節,想著興許我們需要,便提前讓人送了來!” 劉招娣似懂非懂,“繼承法?” 季晨語接過來看了一眼,滿臉喜色:“大人,這個好!沉家meimei若是能繼承沉叔父的家財,就再也不用懼怕名聲不好夫家退親了!” 莫文淵撫掌:“季姑娘說得對,正是如此!” 女子顧慮聲名,一旦沒了夫家便如浮萍,容易為流言所困,歸根結底是沒有繼承權的緣故。 他也想到了此處,只是改革律法這等大事,非當權者不可為,實在不是他能開口。 幸好公主也想到了,還把蓋印的信箋提前送來。 季晨語把信箋鋪開,“我這就抄錄幾份,張貼到府衙外告示欄去!” 兩個人一個說一個做,還時不時會心一笑,劉招娣左看看右看看,恍惚覺得自己有點多余。 她正要走,忽然手腕被人拉住。 “你去哪兒?” “侯爺松手!” 劉招娣拼命甩開手腕,四下看看,才發現季晨語已經高高興興出去貼告示了。 她小聲罵:“你怎么上手!我是你的上官!” 莫文淵“哼”了一聲,敲敲桌案,“上官大人,請坐下?!?/br> 劉招娣面色不忿,倒是乖巧坐下了。 “做什么?” 莫文淵:“大人連公主的信都看不懂,下官實在失職,從今日起加一堂課,下官忝為夫子,定要讓大人出口成章為止?!?/br> 劉招娣:“……你讓我死吧?!?/br> 不論如何,從這日起,表面是府尹實際上是文盲的劉招娣開始了一對一上課補習,而歷州有獨生女兒的人家則掀起一場波瀾。 告示欄前站滿了圍觀百姓。 “真能把錢留給女兒?” “聽說是這么寫呢……可族里人多勢眾,要是硬搶……” “哎你們這群老粗,告示上白紙黑字——官府認定的繼承人要加收繼承稅,那可是兩分稅咧!白白給官府送錢!當我們是傻子嗎?!” 喧鬧的聲音很大,卻有更多人默不作聲,只在心里盤算。 若是能把家財留給自己的親生女兒,兩分稅錢算什么?總比十分全都送給族里要強! 問題是,交了這兩分稅后,“官府認定的繼承人”,官府會保護嗎? 叁日后,他們就得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沉毅病重,沉氏族人上門逼迫沉苑出嫁,沉苑早已被退親,無處可去,沉氏竟在她父親奄奄一息之時,將她從自己家中趕了出去! 沉苑小臉煞白,身旁散著幾個包袱,哭得梨花帶雨。 “大伯父,好歹讓我送爹爹走……好歹讓我見最后一面!” “好侄女,不是伯父狠心,你爹叁天前就已經咽氣了??!” 沉伯父原本不想做絕的,等沉毅死了再上門又如何,晚不了幾天,沒必要欺負婦孺。 多虧了崔馮兩家來人提醒他,鎮國公主要修改繼承法,告示都貼出去了,沉毅死得再晚些,還有他什么事! 沉苑大哭:“沒有!我爹沒死!我昨日還親自喂他吃了藥!求求伯父,讓我再見爹一面吧!” 沉苑跪在地上不住哭求,門后沉氏仆從探頭探腦,無一人援手。 她腦海里突然蹦出一個念頭——爹此刻明明還活著,可假如她走了,爹還能活多久? 外人又有誰會知道,他們父女的真實命運? 她一輩子長在深宅大院里,只知道家里最安全,就連讓晨語興奮無比的衙門職位都不能吸引她分毫。 此時才知這院墻高高、四面無光的可怖。 “關門!” 沉伯父帶著一群仆從,浩浩蕩蕩要回主院,沉苑狠了狠心,閉眼朝門上撞了過去。 “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