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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漸西落,莫文鳶沒動,張老大也沒動。 莫文鳶沒動,是因為還沒到動的時候。 她看得出梁山寨要引蛇出洞,并不準備一腳踩進陷阱,她用馬拉著旗桿開道,在山道上趟過掀起大片黃土,營造出幾千人馬的效果,而活人統統跟在后面百米。 ——所以整座梁山炸成一片,實際上只死了幾匹馬,除了耳朵有些吵,連輕傷都沒有。 現在,她已經來到決戰的當口。 莫文鳶抬手比了個手勢。 野草叢里,一百人無聲地向后退了三步,離開野火燒禿的區域,重新藏身在一片綠中。 “山匪地勢高,于我們不利,方才也都聽見了,根底下還有火藥,不能強攻?!?/br> 大漢指了指高處,用氣聲問: “將軍,要不繞路過去,從后面突襲?” 莫文鳶再次打量張老大所在平臺。 “太近了,動起來會被發現,來個人去引開注意力?!?/br> 苗三娘擠了出來,“我來?!?/br> 苗三娘是雜技班子出身,從小練口技的,方才火藥爆炸時那漫山遍野哀嚎就出自她一張巧嘴。 張老大在平臺上探頭探腦,馬仔連帶著火把被他扔下去了,可火藥仍是沒炸,沒炸也就算了,定國侯也沒了動靜。 他心知不好,只怕馬仔是被定國侯的人抓了。 “都當心,準備?!?/br> 他是要手下準備迎戰,然而回頭才發現,百十來人個個齊刷刷后退。 “老大,別……別扔我……我還有妻兒老母……” “去去去,大老爺們兒怕死咋的?我不怕死啊老大!主要是……那火藥炸起來人四分五裂的,我娘八十了,不禁嚇,我得給她留個全尸??!” “你要全尸?” 張老大眉毛一立,提刀就砍,一刀將那人手臂砍了下來。 那人劇痛之下登時哀嚎著打起滾來,張老大猶不放過,又是一刀,一條腿,再一刀,連腰斬成了兩截。 百十來個土匪嚇得面無人色。 那個說自己有妻兒老母的臉色最難看,他眼珠轉了轉,“啊啊”大叫著沖上前,揮刀朝地上半截身子砍過去。 “讓你膽小怕事!讓你對不起老大!老大讓你死,誰敢活!” 一時之間血rou橫飛,張老大看了一會兒,滿意地從牙縫里哼出半聲氣。 “你既然這么忠心,就拿火把下去看看吧?!?/br> 方才一番砍殺讓張老大心情安寧了不少,他甚至好心地把布引線的小弟找了過來。 “引線埋在了哪里?指給他,讓他下去點燃?!?/br> “妻兒老母”嚇得大叫,瞬間好幾個人撲上來,按肩膀的按肩膀,抬腿的抬腿,竟是要直接把他扔下去。 “妻兒老母”驚慌失措,心思電轉,突然靈光一閃,大叫: “老大,一根引線對應一個兄弟,人來了就點火——別的兄弟負責的火藥都炸了,負責這個位置的兄弟去哪兒了?該不會是……跑了吧?” “——他敢!” 他不說,張老大還真把這事兒忘了,瞬間臉色更難看。 因為負責這個位置的,是張老大的弟弟張老二的親親小舅子! “我就知道那廝不老實,”張老大恨得牙齒咯吱咯吱響,“這是怪我把老二派出去送了命,要給他報仇呢!” “妻兒老母”心里暗喜,禍水東引么,死道友不死貧道。 奈何他只來得及喜了半刻,仍舊被扔了下去。 張老大等人在上面聽著,只聽一番嘰里咕嚕的滾動,跟著低低一聲吼,然后是“妻兒老母”興奮的聲音。 “老大!不用點火!這下頭沒人!定國侯根本沒在這兒!” 張老大大怒:“什么?!” 離得太遠,他只聽下面一通噼里啪啦木桿截斷聲,一把十來只小旗揮了揮,又是馬叫聲。 “就一匹馬!拴著旗桿!上頭一堆小旗子!一個人也沒有!老大自己下來看!” 張老大又驚又怒,但他雖然暴虐,卻很少沖動犯險,于是指著方才幫助按住“妻兒老母”的中間一個。 “你下去看看?!?/br> 那人:“……老大……” 張老大臉若磐石:“別廢話,你親手把他扔下去的,想必不會合伙騙我,下去吧?!?/br> 就在這功夫里,莫文鳶已經帶人從草叢挪到了上方山壁,紛紛把身上綠衣脫下來反穿,只見那綠衣的另一面,赫然是深灰色,一群人瞬間又融入山石之間。 “將軍,那里有人?!?/br> 莫文鳶順著手下手指的方向,看到左下方不遠處一棵樹,樹上枝杈叢生,密不透風,仔細看了好半晌,其間果然有銀光一閃。 莫文鳶取出袖中弩,朝著銀光的方向瞄準。 平臺上再次鬧了起來。 張老大再次扔人下去,果然沒合伙,因為兩個人直接在下頭打了起來! 上面人只聽下頭叮咣作響,連連呼痛,間或互相炙熱問候彼此的老母,好一番熱鬧。 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揍他!揍死他!” 還有人勸架:“別打了,沒事兒就上來吧,大伙都在上頭!你們找到馬仔了嗎?一塊上來吧!” 有人遲疑:“定國侯……還真的沒來?” 有腦子的都知道不可能,定國侯一定來了,說不準此刻就在某處看著他們! 但是當著張老大的面,這話誰敢說?! “要我說,定國侯絕對是被老大威名嚇怕了!只敢讓馬拖著旗子來回跑,面都不敢露,他慫了??!” “慫成這樣,直接收拾包裹滾出梁州吧!” “走之前記得把老婆留下!” 一群人哄笑起來。 就在氣氛最歡樂的時候,空氣中突然傳出三聲異樣的響動。 一聲幾不可聞的鐵鏈晃動聲。 一聲長箭刺破血rou的悶響。 一聲包裹掉在地上,里面東西沿著平臺弧度朝四面八方滾開的清脆聲響。 “這是什么?”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被那滾在地上的小小墨色圓球吸引。 張老大聞到熟悉的硝石和硫磺味,暗道“不好”。 已經有人好奇地撿起一顆放在眼前看。 緊接著“砰砰”連聲巨響,那人手和臉都被炸飛,白色腦漿從裂開的頭骨縫里往外流。 張老大在煙霧和濃重的硫磺味里四處張望,這片平臺開闊,后方石壁不好攀爬,且不知道定國侯藏身在哪里,只有已經探過路的低洼地是確保安全的。 果然,張老大聽見馬仔的聲音叫:“老大!快下來躲一躲!” 張老大毫不猶豫,縱身一躍,順著坡道滑了下去。 還沒被炸糊涂的山匪們紛紛跟上,下餃子一般往下跳,張老大剛著地站起來就又被砸倒,兩個人互相扶著起來,又被滾下來的四五個人壓在最下面。 張老大面色漲紅:“都他媽起開——” 轉瞬的功夫,下面已經迭成了羅漢,還陸續有人往下跳,哪里挪動得開。 低洼地里,人人胸貼胸背貼背得擠在一起,喘不過來氣,誰也沒發覺,方才叫他們下來的馬仔,和打的正兇的那兩個兄弟,全都不在這里。 莫文鳶從山壁上一躍而下,做了個手勢,一聲號令,“——殺!” 城防軍殺了下來。 地上還在打滾呻(吟)的全都身首異處,恐懼之下,更多人開始朝低洼地里跳——因為摞了太多人,所以連恐高都不必,直接蹦到別人身上,皮rou之苦都免了。 至于最下面的人是死是活,誰管得及? 殺聲陣陣,莫文鳶提著弩箭,朝著方才那棵樹走去。 她瞧得十分清楚,地上那片手掌大小的火藥球,就是從這棵樹上丟下來的。 “下來?!?/br> 撲通一聲悶響,樹上跌下來一個少年。 少年破衣爛衫,渾身臟污,臉上淤青像是常年虐打留下的痕跡,腳踝上捆著的一截鐵鏈也證實了這一點,大腿上扎著一截弩箭,長箭被他掰斷大半,只留了箭尖在rou里。 饒是如此,他仍是傷得不輕,半條褲子都被血染得黑紅,黏在腿上,更顯得皮包骨。 莫文鳶走到眼前,少年只輕輕看了她一眼,仿佛什么也沒看見般,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朝山石邊緣走,一邊走,大串的血珠沿著腿滴在地上。 莫文鳶舉起弩:“站住?!?/br> 少年頓了一下,沒回頭。 “你要殺我,我給你殺,只等我做完這件事?!?/br> 他聲音沙啞,像是一輩子沒喝過水,極珍惜詞句,又道:“我很快的?!?/br> 他和山匪顯然有仇,然而莫文鳶深知,敵人的敵人未必就是朋友。 莫文鳶提著弩,跟在少年身后。 少年沿著陡坡朝下滑,中途被羅漢堆里好幾個人拽住腿,想借力把自己拉出來,被莫文鳶一人一箭擋了回去。 少年點頭:“多謝?!?/br> 少年來到一塊山石后。 山石后,山匪尸體脖子上瘀痕一片,是被活活勒死的,尸體旁火藥引線干燥,毫無被點燃過的跡象。 少年蹲下身子,掏出點火石,嗓音干澀:“讓你的人退遠些?!?/br> 莫文鳶最后看一眼山匪迭成的羅漢堆,最下面的張老大頭骨變形,一截腸子從大張的嘴里冒出來。 莫文鳶打了個唿哨,叫道:“苗三娘!” 那日,梁山寨起了一場火。 那火沿著野草一路燒上了天邊,燃得半面天空鮮紅如血。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山道上,城防軍縱馬奔馳。 苗三娘單手握韁繩,另一手緊緊捂著鼻子,“這烤rou味兒太沖了,我回城后三個月不吃rou!” “今日軍營菜單:炭烤山匪,爆裂山匪,油炸山匪掌,清燉山匪蹄……” 苗三娘:“……嘔!” 打了勝仗的城防軍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莫文鳶也是單手握韁,她另外一只手牽著今日立了大功的棕馬。 馬被爆炸聲嚇了一天,莫文鳶時不時拍拍馬頭做安撫,馬上還捆著個不知死活的少年。 “聽說他叫炮仗,是山匪里的火藥頭子,咱們的船和碼頭都是他炸的!” “回去交給阿宣姑娘,山上的都炸沒影了,總得留一個當眾砍頭吧?” 少年聽到這些議論,面無表情,只是蒼白的唇微微動了動。 莫文鳶:“你說什么?” 少年又張了張嘴,嗓音干澀,莫文鳶在馬蹄聲里辨認好半天才聽清,他一遍一遍不停重復著。 “我不叫炮仗?!?/br> “我叫白羽?!?/br> “我不叫炮仗?!?/br> “我叫白羽?!?/br> ……就像是生怕忘記自己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