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陶景湖到了新工作地點面臨的最大問題除了惡劣的自然環境,還有更愚昧更頑固的思想。 “我不能說上級的錯誤,但是他們確實是太理想主義了,一千年的思想沒那么容易被改變,于藍,我來了才知道這里有多么閉塞和生產力低下,沒有辦法發展工業,我們能做的很少,只能用教育和物資鼓勵年輕人走出來,借此和宗教搶人,但他們思想已經被禁錮住了,祖祖輩輩吃苦,怎么到了他們突然就打破了枷鎖,他們怕這輩子享了福下輩子要入輪回做畜牲,于藍,我很害怕,我和他們接觸過,我發現他們不能被說教,我怕我這次要做錯事了?!碧站昂螂娫掃@么說。 于藍輕聲細語道:“沒有關系的,做你力所能及的就好,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你做起事來不要拼命,你本來心臟就不好,那里環境那么惡劣,要記得喝藥,上次我托人帶過去的藥還有嗎?” 陶景湖理虧地笑:“我忙起來就忘了?!?/br> 于藍輕輕嘆了口氣:“你這樣年紀大了要受罪的?!?/br> 陶景湖這邊穿著病號服沖剛進來的秘書瘋狂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后編瞎話道:“我最近要下去調研,那個地方沒有通電話,我就不聯系你了,mama身體怎么樣了,讓我跟她問個好吧?!?/br> 于藍回頭看了看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于母,也撒謊道:“她好多了,出去遛彎了,改天吧?!?/br> 秘書陳志山看陶景湖掛了電話把藥給他放在桌子上,心有余悸道:“陶書記,您昨晚把我嚇死了,要不是我聽到動靜不對,您……”他不敢說下去了。 陶景湖真誠道謝:“多虧了你,昨晚要不是你背我來醫院,我就沒命了?!?/br> 陳志山是他從大學里帶走的那個,年輕人熱切地崇拜著陶景湖,拋家舍業地跟著他出來,像個老媽子一樣苦大仇深地跟在他后面,為這個不聽話的領導cao碎了心,他擔憂地看著陶景湖,陶景湖來到這里以后,體重迅速下降,半年過去便瘦脫了相,和以前判若兩人。 陳志山接著說:“我們去成都養病吧?!?/br> 陶景湖神色凝重地看向窗外,風卷動著經幡獵獵作響,他輕輕說:“我現在哪也不能去?!?/br> 于藍這邊醫生把她們姊妹幾個叫進辦公室。 “老人的治療方案現在就只有一種,那就是做手術,但是,以老人的身體狀況,很可能上了手術臺就下不來了?!?/br> 于藍無望地閉上了眼睛。 于母精神還好,把每個人叫過來叮囑些話。 到了于藍的時候她說:“對你我沒什么好囑咐的,你一向有主意,只是有件事,你要答應我?!?/br> 于藍強撐著笑:“你說,我一定辦到?!?/br> “別讓景湖回來奔喪了,他是要做大事的人?!?/br> 于藍憋不住眼淚了,伏在床頭號啕大哭,心碎地一聲聲叫著媽。 陶家離醫院只有一站地,小躍小飛放假的時候便在家里做好飯給陪護的送,這天姐弟倆空著手來了,急匆匆地拿著報紙給于藍看。 “怎么了?”于藍接過來定睛看去,猛地站了起來,“戒嚴!這,這表示……” 小躍聲音顫抖:“這是建國以后第一次發布戒嚴令,這代表……暴亂、黨政機關被沖擊和……大范圍的死傷……” “你爸爸……”于藍六神無主,轉身要往外走,又停下腳步往于母病房望去。 “媽、媽,你先別著急,”小飛安慰道,“我去齊叔叔家打聽打聽消息,你們等我?!?/br> 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一張紙條,說道:“齊叔叔說,這個電話可以在緊急情況下聯系到我爸爸?!?/br> 小躍一把就把紙條奪過來,用醫院的電話撥了出去。 “你好,給我接陶景湖辦公室?!?/br> 那邊不知道說了什么。 她眉毛一豎喝道:“我是陶景湖的女兒!現在,馬上給我接陶景湖辦公室!我要和他說話!” 電話過了好一會兒,不知道中間轉了多少次,陳志山才接過來。 “有什么事嗎?”他問。 小躍回頭望了望病房和六神無主的于藍,清了清喉嚨輕聲道:“我就是想問問我爸爸是不是平安?!?/br> 那邊陳志山放下聽筒離開了一會兒,然后回來對小躍說:“你爸爸沒事,他正在忙,他說有空就給你回過去,你有需要我轉達的話嗎?” 千言萬語,小躍只鄭重說:“你說,我祝他身體健康,工作順利?!?/br> 這邊于藍和小飛眼巴巴地看著她,小躍安撫道:“我和陳叔叔說上話了,他說我爸爸沒事,等他忙完就給我們回電話?!?/br> 于藍剛要說什么,護士突然喊道:“201床家屬!”她又轉身急匆匆進了病房。 小飛拽住要跟進去的小躍,悄悄說道:“現在的情況很兇險,齊叔叔說中央不給爸爸任何明確的指令,一直在開會討論推卸責任,沒人敢拍板,你在這里照顧好mama,我繼續去齊叔叔那里看到能不能打聽到什么新的消息?!?/br> 小躍重重點頭,姐弟倆四只手在一起使勁地握了一下,一個往病房跑去,一個往外面跑去。 陶景湖還在等中央的電話,可一個個電話都在說廢話。 “不要動武,和談和談,都是我們的同胞?!?/br> “我們的戰士拿著木棍在對付他們從境外運進來的槍!”陶景湖對著電話喝道。 又一波戰士退回來,傷員躺在地上呻吟,一個白白凈凈的小孩子,大概也就十七八歲,他的半邊臉都被打壞了,陶景湖蹲下身去,握著他的手。 軍隊的負責人走過來唉聲嘆氣報告傷亡。 陶景湖下了決心:“給他們配槍?!?/br> “不行!中央沒有明確的文件,我們不能動槍!” “我來負責?!?/br> 于藍趴在于母的病床前噩夢連連,夢里是燃燒的寺廟,端著武器殺人的暴徒,于藍眼睜睜看著陶景湖沖了上去,于藍拼命喊回來但是他聽不到,喊殺聲沖到天上去,高原的天特別近,不知道他們的菩薩能不能聽到這一切。 陶景湖突然停下了腳步,旁邊有個跪坐在地上哇哇哭的小姑娘,喊殺聲大到小姑娘的哭聲都聽不見了,她的嘴在動,于藍不知道她在哭,還是在喊阿媽,有血濺到了小女孩的臉上,也撒到小女孩胸前的嘎烏盒上,陶景湖跟于藍說過,嘎烏盒里通常裝著護身符,本該保佑人的信仰被扭曲以后帶來的就是痛苦和流血,陶景湖放下槍,走上前把小女孩抱了起來。 于藍猛地醒來,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她面前的于母在夢中痛苦地呻吟,她擦掉臉上的眼淚看向監護器,一切還好,但也好不了幾天了。 于藍在半個月后踏上了去看望陶景湖的飛機,倆人見面俱都大吃一驚,異口同聲道。 “你怎么瘦成這個樣子了!” 彼此心疼表達結束,陶景湖喜不自勝,用當地的美食款待于藍,但是于藍興致缺缺,胃口也不好。 陶景湖察覺出不對,蹲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問道:“怎么了?” 于藍的眼淚立刻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她哽咽著說:“我mama,沒了?!?/br> 陶景湖倒抽一口涼氣,久久愣在那里,那個上學的時候會用紅燒rou款待他的女人,因為他欺負于藍拿雞毛撣子打他的女人,向他要承諾的女人,嘴上罵他但從搬到他家就每頓都會做一道甜口菜的女人,他和于藍最后的一位長輩,沒有和他告別,就走了。 他起身來到桌前,另倒了一杯青稞酒,朝著北京的方向灑在地上,跪在地上喚著mama磕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