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4:沉船(費多爾馮博克/阿道夫.
元帥高而清癯,眉心處有兩道直的豎紋,費多爾.馮.博克通過反反復復皺眉與眨動雙目來提神。他額頭很高,眼眶深了不少,但面部僵直的表情活動使眼部肌rou匝停在靜態,他知道自己健康狀態惡化,不得不臥床休息,想到這里,他又再次皺眉了,有些不滿的味道。 現在是五月叁號的晚上九點。 但眼瞼勉力撐開,馮.博克動了動手指,試圖接管這具昨夜還因為疲乏所以不得不早早休息的身體,筋骨與頸椎發出機械般的停擺聲響,頗像要散架的骨架,只是他并沒有平靜地接受自己的懶怠,反倒挺直腰身,使自己從床上坐起來。 他順理成章的被粉刷得雪白的墻壁上的黑點所吸引,目光往黑點上聚攏。他有些忍受不了不符合他習慣的東西,類似又臟又舊的車廂,沒有秩序的時間表,魏瑪共和國的體制,想遠了,他的胃病犯了,老毛病,但還記得吞下兩粒止痛片,伴隨著溫水,他重新看了擺在床頭的報紙,那上面刊登著兩則頭條,一則是俄美對柏林的占領,第二是元首下落不明,再多的,有些想不起來了,但他用第二節指頭敲敲膝蓋,把回憶擠出腦海,而后他闔上雙眼,想起盟軍刷了嶄新番號的飛機,馮.博克判斷那是從魯爾區開過來的,開始時那只是一個光點,而后光點越來越大,氣流漫過防空氣球,視網膜被灼燒,他們的皮膚漸漸出現黑點,也許他們沒有死,是費多爾.馮.博克的眼睛出了問題,黑點成為耀斑,但車里的焦黑一團,他意識到,那看上去像是妻女的形狀。 他把眼睛往上看,頭頂的全銅燈具漂灑出淡的光暈,眼瞼痙攣了一下,費多爾.馮.博克再次審視了一遍自己的身體狀況,腿部肌腱還能動,但早年間留下的傷口,哪怕是拆除兩條蜈蚣般的縫線,都能看清楚留下的淡淡印痕。 他想起自己在臘斯藤堡的元首大本營,那里的沼澤水潭布滿了蟲蠅,士兵們不得不潑灑汽油來消滅它們??諝庵械钠臀侗幌♂?,有人點起火,而元首站在窗后,一圈黯淡無光的紗網覆蓋在他的臉上,元首,黑狗,他身后的國防灰,馮.博克把目光推進到他的臉上,地堡的空氣干涸且渾濁,與他對峙的人眼睛里噴薄著怒氣,燈泡搖晃著閃爍了一下,在鼓掌聲中,有人一言不發的從狹窄的門口出去,只剩下金屬點頭驢,鬧鐘和元首。 這是緊急情況,費多爾.馮.博克意識到,但沒有任何一個合適的代號命名,叁天前他被找來,首先在衛兵這里出示證件,元首地堡旁建立了一個野戰醫院,每當有炮火襲來,戴著青色頭巾的護士就會躲進走廊,現在那里積累了數不勝數的炮彈碎片,冷的燈光沾在他的皮膚上,他踩到了一個酒瓶,里面有半瓶沒喝完的白蘭地,但外面宣傳的冊子沒有漂進來,蘇聯人還沒占領地堡,人為制造的真空環境把投降與悲觀主義暫時隔絕在外。 他重新看了看元首地堡里的掛在墻上的鐘表,它停滯在了叁點,被震在地下后,并沒有人再去動它。 “您是開車過來的嗎?” 費多爾.馮.博克當然不會以為他是來借汽油,他已經準備聽到最壞的消息,元首和他的情婦可能已經自殺,但威廉.凱特爾搖頭,他似乎都不再注意他說什么,他的臉和死人似的青白,他從另外還沒坍塌的書架上取下地圖,用桌上的鉛筆規劃了一條路線,仿佛是在米諾陶諾斯的迷宮中逃生,路線一路向上,避開吃人的怪物,避開難民,而后進入德奧邊境。 “您能把元首帶走?!蓖?凱特爾解釋道,“我們這些人都做不到…太明顯了?!?/br> 費多爾.馮.博克沉默了一下,但他沒推脫??梢韵胂襁@一路的兇險,情況最壞也不過是他被槍決,元首被押解,但最后一個問題,他猶疑地問出口,你為什么要用女性人稱? 很快他就得到了一個驚詫的答復,你在說什么夢話,他看著元首蹣跚走出,她走出地堡的臉白到可憐,費多爾.馮.博克認出了那雙眼睛,藍調的瞳孔,深發堆積在她的臉側,露出不高但弧度很柔和的顴骨,所有人都對元首的變化熟視無睹,費多爾.馮.博克還以為自己被愚弄或者被糊弄,男變女,難道他才是這里唯一正常的人?或者…唯一不正常。 問題究竟出自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或者活著,死去的人已經有了容身之地,活下去的人卻必須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他重新查看起證件,那確實是他自己的,費多爾.馮.博克,陸軍元帥,他的手進入外套口袋,他摸到自己習慣用的煙盒,紙幣在他手掌間沙沙作響,戒指戴在無名指上。 怎么說?那不是元首,費多爾.馮.博克以為自己這么說了,但他卻依舊沒有說出半句話。他記得元首在他面前垂下脖頸,記得他命令他不能后退一步,只馮.博克cao心越多的地方,卻越不能如愿,后來他記得自己給元首寫信,寫到1945年就不再寫了,如果早知道… 誰反對阿道夫.希特勒,我就反對誰。 他想著這話的同時也像是說給自己聽,隨后費多爾.馮.博克維持住了一種靜默的鎮靜,他手掌與她的那只手交握片刻,他們甚至給她找了個鋼盔與不合身的大衣,他把那個鋼盔從她頭上取下,帶她坐進車里,發動引擎的時候,給了她一瓶水,她背后那些人們的微笑十分慘淡,但很用力的抱她,她垂著眼睛,睫毛很長,但瞳仁里空空的,胸前的黨章有些臟污。 蛾子的尸體逐漸沒過馮.博克的靴面,費多爾.馮.博克清醒過來,他聽見浴室里傳來水聲,“元首,你在里面嗎?”沒有回應,他才敲開衛生間的門,發現她坐在水里,浴缸里的水漫了出來,她周邊死了一群白蛾,大衣下穿的是塔夫綢的睡裙,現在暴露出伶仃的脊椎。 他意識到她就是他。費多爾.馮.博克認出她自取滅亡的癲狂,溺水人的臉并不美,他的手掌劃過她脖頸的時候,找不到那個遺失的喉結,一下,兩下,他把住她的長發,覺得自己是在擠壓一條裝在塑料袋里的魚,現在他是把手探入她的腹腔,指縫間里落下冰冷的水滴,他沒感覺到她的心跳,于是再次重來,她太過單薄,承受不住馮.博克手上的力度,命薄如紙,他自己撰寫的日記從他擠壓她胸脯的視線里一頁頁飛速閃過,國家仍需要費多爾.馮.博克,元首仍需要費多爾.馮.博克。 他無從和人說起的那些模棱兩可的答復,水流除卻帶走這些答案,還在帶走她的體溫。費多爾.馮.博克摁起她的下巴,他的虎口溫度更低,緊扣她雙腮的時候,他什么都沒想,俯下身,雙唇接觸時有冷的吐息,肺部在抗議他呼出的每一口余溫,仿佛是在冰縫里吐息,一旦她需要他,費多爾.馮.博克就能拋下那些有關結冰和泥濘的記憶,他和她的臉在涌動的水面上一時清晰,一時模糊,犯錯總比什么事都不做要好,費多爾.馮.博克的鼻腔里有濃重的血味,但他重新聽到了元首的心跳,過了許久,才不情愿地在一點點慢慢跳動,他于是松開她的嘴唇,從那個浴缸里站起。 他的呼吸在減弱,費多爾.馮.博克意識到現在是五月四號,已經進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