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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殺盡江南百萬兵【1v1 元末明初】在線閱讀 - 綠玉番外:碧紗帳里夢魂香

綠玉番外:碧紗帳里夢魂香

    微渺燭火照亮了方寸之地,周遭陷入濃郁深沉的暗色。驟然望見這兩具尸身,師棋短促地驚叫一聲,轉頭就飛撲進了綠玉懷中抖若篩糠。

    盡管數日流離奔逃間見慣了死人,可此時此刻,就在這慘淡月光下、寂徹破廟中,綠玉實在做不到鎮定自若、無動于衷。

    少女青白的面龐正對廟門,身上自心口起覆滿了血,看那血的顏色,應當方才殞命不久;至于一路跟著她的“阿弟”,則凄然歪倒在角落處,同樣氣息全無……

    此為險地,懷里的公子哭著要走,可綠玉決心想,不能走。

    她咬咬牙壯膽,邁步上前開始搜尋玉佩,仔細摸索半晌,倒真教她翻出來不少東西。銀錢、釵環、耳墜、烙餅……零零碎碎,此二人所藏的贓物堆成了一片,可無論如何,綠玉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樣東西。

    怎么會?

    綠玉手上沾滿了污血,難以置信,頹然歪坐在地。為何獨缺了那枚玉佩?難道僅一日功夫,就被他們換出去了不成?

    都怪她自己太大意了!綠玉追悔莫及。連徽州地界都尚未闖出,居然弄丟了信物,怎么對得起姑娘的重托?

    師棋見綠玉的行徑沉著膽大,自個兒又不敢向外跑,便漸漸止住了眼淚。他亦步亦趨跟在綠玉身后,盡量不去看地上的尸首,小聲哀求道:“阿姐……咱們快走罷……”

    萬念俱灰間,綠玉被他哽咽的聲音拉回神,心念一轉,忽而想到了另種可能。

    慣常偷盜者自然仇家甚多,可尋常仇家即便殺了人,多半也會順手將財物摸走。畢竟這世道,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鮮有人性,不扒光衣物、先jian后殺,而后再將人rou切塊煮來吃,都算手下留情了。

    至于眼下橫尸的姐弟二人,不光相貌穿戴完好無損,就連身上財物也未被動過。顯然,殺害他們的人目的十分明確,其余雜事根本擾亂不了他們分毫。一人一劍,直插心口,干脆利落,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兩人究竟招惹上了何等禍患……

    夜深月隱,雀鳥驚枝。地上的人已經不再喘氣了,可綠玉通體發寒,差點兒也快要喘不上氣來。

    “弈哥兒!”她一把扯過師棋,急切萬分道,“從今往后,莫要再喚我阿姐……不對!你也不能再用這名字!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師棋被她突如其來的轉變嚇懵了,心砰砰直跳,可還不待他再問,下一瞬,綠玉便猛地拉起他沖出了這間破廟。

    那晚的怪事,綠玉后來閉口不談。師棋年紀又小,故而并不能想出個所以然。他只知道自那晚過后,即便在無人處,他也只能喚綠玉“阿兄”。兩人皆作男子裝扮沿路行乞,渾渾噩噩熬了許久,雨打風吹間幾乎不知年月。

    師家夫婦對孩子并不溺愛,但也絕不苛待。師棋享慣了無邊富貴,吃穿用度樣樣優渥,一丁點兒苦頭都沒吃過。最初,他連冷掉的包子都咽不下,但很快,嬌生慣養的脾性就被求生的本能磨沒了。

    從前在師府里,那樣的爛菜餿飯連最低等的仆役都不屑于吃,可在禍亂中掙扎的蕓蕓眾生眼里,那簡直是求而不得的奢望、是稀罕至極的玉盤珍饈。

    討來飯食殊為不易,流民們十日有九日都只能餓著肚子硬撐,直到餓得面黃肌瘦、瘦骨嶙峋,散盡最后一口氣栽倒在路邊再也爬不起來。師棋見多了死人,神情從驚懼漸漸轉變為麻木。

    他還沒有準備好面對這個真實的世界,但命運毫不留情,他必須學著接受。

    綠玉不敢再以下人服侍公子的態度對待師棋,因為她怕旁人瞧出異狀。她只能細微處盡力照顧師棋、設法將好的東西留給他。每回討來飯食,她都讓師棋先吃,后來不知哪一日,師棋突然回絕了她遞去的灰撲撲的燒餅。

    “阿兄,你先吃罷?!睅熎逯蓺鈪s堅持道,“不必留給我,我有法子填飽肚子?!?/br>
    綠玉聞言愣住了。良久,她終是垂下頭,默然而泣。

    她哪里不知道他果腹的“好法子”?不過是跟著其他小叫花子去山上剝樹皮吃罷了。

    面容糟污、衣著襤褸、手腳粗礪……流亡太久,他們已經跟難民混成一片,看不出本來面目了。沒人知道師棋曾是世家公子,更沒人同他談論詩文,那群大字不識的孩子甚至會看不起師棋——只因他不懂得如何爬高下低,還死守著諸多怪模怪樣的規矩道理。

    可綠玉仍舊反反復復告誡他:“觀之,你一定要聽阿兄的話。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君子萬不可行偷盜取巧之事,更不能無端傷人辱人?!?/br>
    她怕師棋不成才,更怕師棋步入歧途壞了心性。在發覺有人要追殺他們后,綠玉時刻都提心吊膽,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心里的惶恐淡了許多,對師棋成長的憂慮越來越濃。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綠玉可以想見,假如師棋獨自流落在外,沒有她的看顧,恐怕將來不是任人欺凌就是落草為寇。

    綠玉曾夢見過師杭許多回,師杭同她溫言,她卻不敢面對自家姑娘的那雙明眸。至于姑娘是生是死,綠玉更加不敢去想,她只能為自己編織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夢,才能咬牙繼續向前。

    后來,許是冥冥之中天神庇佑,千山萬水越過,倒真教他們來到了江西。

    綠玉一路打聽,得知了符光此人的諸多傳聞。談及他,江西百姓交口稱贊,都夸他深知大義,英勇勤勉。

    當年滅宋,蒙人拆毀了大片城墻,不許州縣官員私建??煞鉃榱吮Pl饒州,力主重建城墻抵御外敵,以作長久鎮守之計。城外亂象迭生,符光始終不肯與小人同流合污。為圖救民,他大開府庫、散發米糧,這般堅守良知的城主實屬罕見。

    至于李夫人,在符老將軍身故后,她不光撐起了亡夫的家業,還敢以女子之身上陣殺敵,實乃巾幗不讓須眉也。

    符家軍的勢力范圍不算很廣,卻恰如洶涌波濤之上的一葉扁舟,頑強打出了一場場以少勝多的漂亮仗。綠玉想,難怪夫人囑托姑娘要向鄱陽來尋生路,畢竟唯有志同道合者才堪托付,這一家與師家不愧是故交。

    那段時日,符光領兵在外,李夫人鎮在營中。綠玉別無門路,思來想去只能孤身硬闖,結果還沒等她摸到大營,就被附近蹲守的小兵逮了個正著。

    “我要求見李夫人!”綠玉大喊,卻架不住幾人圍攻,“我不是斥候,你們抓錯人了!”

    “呸!你是徐部的,還是韃子派來的?”小兵將她捆了個結實,一腳踹在她肩頭,“嘴硬不肯說?挨頓鞭子就老實了!”

    綠玉吃痛倒在地上,一旁的師棋見狀,瘋了似的沖上去護她:“不許傷我阿兄!”

    “嘿,這小子,毛都沒長齊呢!”兵士們哈哈大笑,不屑道,“將這小子也捆了!此二人鬼鬼祟祟,定是假扮乞兒伺機偷窺!”

    綠玉與師棋就這樣被押去了大牢,當夜,綠玉就挨了頓火辣辣的鞭子。那鞭子抽爛了上身的衣衫,露出了她裹胸的布條。待消息傳到吳宏耳朵里,她已發起了高燒,一連數日都昏睡著不省人事,幾乎就剩半口氣了。

    “是個女的!審不出來頭,只一個勁叫喚說要見夫人……屬下無能,還是勞您去瞧瞧罷!”

    吳宏隨手下過去,隔著牢門,借著燭火,只能粗略瞧見地上窩著黑黢黢的一團。他頗為嫌棄女人身上破爛臟臭的衣物,掩住口鼻將她翻了個面。吳宏示意獄卒移近燭臺,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清麗病容。蒼白,但不損標志模樣,五官極端正可親。

    他看著看著,突然憶起一樁事來。

    半年前,符將軍似是下過令,遣了好幾隊人去往徽州尋人。要尋的,剛好是位年紀頗輕的小姐,還有個……

    吳宏抬眼看向正縮在角落里警惕盯著他的小崽子。

    嗯,應當就是這般年歲的孩童罷。

    小兵狗腿地貼上來,嘰嘰咕咕道:“您瞧,這女人假扮男子,定然別有用心……”

    吳宏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他腦殼上,痛罵道:“蠢貨!豬腦子!弱女稚子在外頭能有活路嗎?她不假扮男子怕是早被你們幾個給綁回家了!”

    小兵捂著頭跪下,不敢再吭聲。吳宏沉吟片刻,吩咐道:“喚個大夫來給她瞧瞧,若還有得救,便教她好生養傷,不準再動刑。夫人尚在病中,此等瑣事也不必擾她,且等將軍回營再議?!?/br>
    聞言,小兵連聲應是,旋即又試探道:“那、那若是沒得救……”

    吳宏面色更陰,不耐道:“咽氣就抬去后山埋了!廢什么話?”

    綠玉躺在潮濕冰冷的地上,身子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半夢半醒間,她恍恍惚惚發覺有人往她口里灌藥,還有師棋趴在耳邊喚她。但她實在清醒不過來。也許是心中的擔子太沉、累得太久,她這一病來勢洶洶,一只腳已然落在了閻王殿里。

    她想,答應姑娘的事,她終于要做到了。就差一步,就差最后一步,只要把師棋送到李夫人身邊安頓下來,她就真的踐諾了。如此,死而無憾矣。

    她的執念使得她最終還是沒被閻王納了簿冊。有人將她扶了起來,于是她撐著最后一口氣力睜開眼,對著面前模糊的人影,斷斷續續道:“師……師家……小姐……”

    男人俯身過去,清楚聽見了“師家”二字。

    一夢黃粱。

    綠玉再次醒來,是躺在馨香柔軟的床榻上。碧紗帳子層層迭迭,周遭是教人熟悉又陌生的富貴景象,她好像又回到了徽州,回到了師府。

    “筠兒!”見她轉醒,榻邊婦人立馬攥住她的手,掩淚哽咽道,“你阿娘的信,姨母收到了……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綠玉愣神良久,而后在婦人的絮絮解釋中方才明白,原來她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李夫人。但陰差陽錯,不知怎的,她把自己誤認為了姑娘。

    “夫人,我、我并不是……”

    她只大師杭兩歲,逃亡期間缺衣少食又使她較從前瘦弱許多,誤認也是情有可原。綠玉著急,正要解釋,卻被李夫人打斷:“筠兒,不必說了。是姨母對不住你?!?/br>
    他們從鄱陽派去的人不僅未尋到姐弟倆,甚至連蹤跡都未查明。如今姐弟倆自尋上門,反無辜受了場牢獄之災,倘若孩子們病死在牢里,李夫人真不知該如何贖罪了。

    她極愧疚道:“從今往后,這里便是你的家,一切都無需你憂慮。你與弈哥兒安心住下,大小事情自有姨母處置,絕不會委屈了你們?!?/br>
    李夫人個性直爽,她既這樣說,便是打定主意豁出性命也要護師家姐弟此生平安。望著李夫人誠摯的目光,綠玉除了道謝什么也說不出來,腦海中紛亂如麻。

    師棋還小,他們兩人中,她是主心骨。倘若她說出實情,一個婢女在符家人眼中,究竟還能剩下多少份量?

    顧念著杭宓、顧念著師家,她相信李夫人當下會對師棋好的??蓪淼木置孀兓媚獪y,她不能不多幾分綢繆。

    一旦錯過最先改口的時機,那么,再想開口就顯得殊為不易。李夫人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長發:“你兄長仗打完了,教他多為你尋訪幾位好大夫,病去如抽絲,莫要留下病根才好?!?/br>
    兄長?

    眼見綠玉怔怔的,李夫人不由笑道:“你多了個兄長,他多了個妹子,咱們今后便是一家人了?!?/br>
    那時,綠玉并不明了所謂“一家人”的深意。她重病未愈,身上大大小小的傷處數不勝數,靜養半月才敢下榻。期間,李夫人待她與師棋無微不至,想來待親生兒女也不過如此??捎沁@般,綠玉就愈加惶惶然。

    她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利用這個謊言,她才順理成章地請求李夫人再遣探子去徽州尋人。尋的人,姓許名綠玉。綠玉篤定自家姑娘聰慧無雙,如果出了城,絕不會再用本名本性行走,多半會改用她的名姓。探子說有畫像最好,于是綠玉提筆畫了一張,上面瑩瑩美人,卻是師杭的模樣。

    初見符光那日,綠玉閑來無事在校場上透風,迎面就撞上了他。

    男人年輕,生得高大挺拔,氣勢不凡,大踏步走在隊伍最前頭。哪怕從未見過,綠玉也篤定是他。

    軍中有軍紀,綠玉外出并不招搖,一頂素色帷帽將面容遮住,見有人來便側身閃避到一旁。她以為符光是無暇理會她的,哪知符光走到近前又轉了個方向,和顏悅色,開口同她問好。

    “meimei近來如何?營中可還住得慣?”

    綠玉意外他竟識得她,規矩一禮,客氣答道:“一切都好,多謝兄長掛懷?!?/br>
    隔著帷紗,面前這群男人身上的甲胄與腰側的兵刃依然刺目,綠玉心頭微微發寒。經歷那么多禍亂,見慣了恃強凌弱的慘案,她本能地疏遠從軍的男人,并不想同他們打什么交道。

    可符光偏不如她的意。兩句罷了,他居然回首揮退了部屬,教他們晚些時候再去議事。走前,幾人哄鬧,其中有個男人嬉笑一聲打趣道:“修炳,倒只你一個認得徽州來的meimei,我們都成了唐突佳人的野漢了!”

    “莫嚷了,且清凈些罷?!庇腥死熳?,“多余之人還是速速離去?!?/br>
    這話說得綠玉兩頰泛紅。直到人都走盡了,符光才歉然對她道:“他們都是我的親隨,也是與我一同長大的好友,頭幾日聽了些傳言便胡言亂語起來,故而未曾引薦,meimei莫怪?!?/br>
    “傳言?”綠玉不解,“是關于我的嗎?”

    城頭上,符家軍的旗幟獵獵而動,黃襦衫綠羅裙也隨風飄揚。符光不敢與她對視,只好盯著近在咫尺的那片碧綠裙角,斟酌道:“meimei在徽州一路久有容色動天下之譽,故而……”

    綠玉聽明白了,但卻也著惱了。她自幼養在書香門第,言行進退皆有分寸,自然不能接受這群男人毫不遮掩的調侃,更不能理解符光對他們的偏袒。

    就因為她是個女人,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她這張臉上。男人的好色之心昭然若揭,倘若沒有李夫人的庇佑,是不是她早該被當作禮物送出去了?

    搶奪貌美的女人就像搶奪富庶的城池,她想到被叛軍逼迫、生死未卜的姑娘,惱意中越發多了一絲恨意。當下,綠玉揚手掀開帷帽,對著符光一字一句質問道:“如何?我這般模樣,可有負絕色之名?”

    符光沒料到她會發火,驟然為她的盈然淚光所震,未免手足無措起來。綠玉忍著淚,冷笑道:“將軍須知,傳聞是當不得真的。往后若再有人追問,將軍大可以告訴他,所謂‘第一美人’不過爾爾!”

    話趕話說到這一步,再補救圓場也沒趣了。兩人頭回相見不歡而散,綠玉回去后大哭了一場。她知道,她不該跟符光計較這些的,如今是她寄人籬下、有求于他,平白賭氣生怨,吃虧的到底還是她與師棋??伤褪侨滩蛔?。

    服侍她的小丫鬟看她哭得傷心,忍不住勸慰道:“姑娘定是會錯意了。夫人家教甚嚴,咱們將軍又不是草莽出身,從來知禮磊落,為人孝義,又怎么會欺辱姑娘呢?要說旁人么,在場的都是將軍器重的校官,既知內情底里,也不敢輕慢姑娘的?!?/br>
    綠玉淚眼朦朧,仍聽得云里霧里。小丫鬟見狀,嘆了口氣,悄聲道:“早在姑娘來前,夫人曾給將軍議過親事,近來卻半點動靜也無了。夫人要讓姑娘一生無憂,放眼江西,還有哪里比咱們饒州地界更無憂呢?姑娘且細想想罷?!?/br>
    這番話,宛如石破天驚般,把綠玉驚得好半晌回不過神。

    如果喚作是師杭到了這里,其實早該想到這一層了??删G玉只謊稱自己是師杭,打心底里仍把自己當作婢女。以她的出身,無論如何都是配不上符光的,她根本不敢作此想。

    晚些時候,師棋散了學,姐弟二人坐在園子里閑聊。立春后,東風至,院里的桂花樹發了新芽,綠玉正專心做著女紅,冷不丁聽人通傳,說是符將軍著人送禮來了。

    綠玉一針不慎,險些扎破手指。

    她眼圈還哭得有些泛紅,符光的賠禮就已經趕到了。小廝將東西一箱箱抬了進來,綠玉一看,全是書冊。小廝解釋道:“將軍怕姑娘悶得慌,搜羅好些善本,另送了把紫檀琵琶來,讓姑娘權作消遣哩?!?/br>
    不能再將錯就錯下去了,綠玉為此投其所好之舉暗暗捏了把汗。如果等到李夫人開口提親再坦白就太遲了,她必須盡早捅破窗戶紙,免得誤了符光的好姻緣。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夫人連綿病榻數月,沒能大好,反而徹底病倒了。自符老將軍過世后,她憂思cao勞過度,好不容易才把符光養成了能獨當一面的接班人,自己卻無力抽身退步享福了。

    大夫搖頭說回天乏術,恐就在這幾日,不光綠玉時時守著,符光也卸了軍務趕了回來。

    李夫人病得糊涂,到了最后一日,連人都認不清,把綠玉叫到床前對著她迭聲喚“阿宓”,絮絮說著從前的閨中趣事。

    她與杭宓足有二十個年頭未見了,但她們曾相伴度過了人生最肆意快活的時光——那時候,沒有娘家的重擔,沒有夫家的束縛,沒有兒女的負累,大元朝還算安定清平,誰也想不到日后的亂局。

    綠玉對杭家與師家的事情都十分清楚,應答如流。她陪著李夫人聊了許久,窗外風起風停,符光則坐在一旁默默聽著。聊到最后,李夫人的眸光漸漸清明,她看清了身旁并非她心系多年的閨友,于是,她談起了杭宓的死。

    “阿筠?!崩罘蛉寺錅I,啞聲道,“我對不起你阿娘的情誼。如果她嫁來江西,出了事,我舍命也要去救她的,可她遠在徽州……你不要怨我?!?/br>
    “夫人,我爹娘都感激您,我也感激您?!本G玉哽咽道。

    李夫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幸而,你與弈哥兒都在我這里。我這輩子想做的事,大多都沒能做成,但這最后一樁事,一定不會落空?!?/br>
    聞言,綠玉心頭一跳,她似有所感地望向符光,而符光恰也看向她。

    李夫人枯瘦的手伸向符光,符光趕忙回握住,徑直跪了下來。李夫人欣慰而笑,氣若游絲,囑托他道:“符家不是割據一方的豪強。我死后,一切喪儀從簡,軍中不許掛白,城中嫁娶照舊。自然,你身為長官,理應以身作則。阿筠與弈哥兒便托付給你了。我要你娶阿筠為妻,今生絕不休妻納妾,絕無外室生養兒女,全心全意待她一人。你必須做到?!?/br>
    亂了,全都亂了。綠玉霎時覺得天旋地轉。她抖著唇,幾欲將真相脫口而出,可符光卻先她一步,極果斷地叩首應道——

    “母親放心,兒永矢弗諼!”

    他語氣堅定得不像是首肯一樁婚事,倒像是在立一份軍令狀。李夫人滿意頷首,復又將眸光移向綠玉。

    “孩子,世道如此,你爹娘亦與我同愿?!?/br>
    謎面繁雜無緒,可謎底揭開后卻那么平直,舉重若輕。綠玉全都明白了,時至今日,她總算明白了老爺夫人為姑娘所做的全部打算。

    她當即撲在李夫人榻邊泣不成聲,李夫人卻勉力將符光的手與她的手覆在了一起。

    “好好的,孩子,好好活下去?!?/br>
    李夫人過身,喪儀簡樸異常。她只生育一子,可送葬時,卻有兩子一女披麻戴孝、扶棺打幡。

    她走得很安心,大抵正如她所說,她確信自己交代的最后一樁事一定不會落空。故去的人不會再回來,活著的人終有一日會故去,將來的數十年,她的兒子會護好阿宓的兒女,兩家性命相牽,這是她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佛說,七七過后,人身已不在人界徘徊。因此當符光來求庚帖時,綠玉望著大紅箋紙上的“師杭”二字,良久,遞還給他道:“名字錯了?!?/br>
    符光神色莫名,只聽她繼續道:“我不姓師,我姓許。許綠玉,才是我的本名?!?/br>
    綠玉猜測過攤牌后的各種情形,符光可能會生氣,可能會驚慌,可能會怨恨,但她唯獨沒想到,符光輕輕笑了一聲。

    “既錯了,得夫人指正,重寫一張就是?!?/br>
    他若無其事地拿起那張箋紙,頓了頓,反手將它抵在了燭火上?;鸸夂芸炝瞧鹨环竭吔?,呼吸間便將整張紙燃為一團灰燼,半個字也瞧不見。

    “婚期定在八月,桂花香韻獨占秋光,自是花中第一流,不落俗?!狈饩従彽?,“你是誰都好,是誰都無妨,我要娶的是你,心悅鐘情的也是你,與旁人無關?!?/br>
    綠玉不可思議地問:“你早就知道了?”

    婢女扮小姐,小姐扮婢女,似假還真,說來,真是戲文里才敢唱的橋段??煞獠慌膊辉?。從徽州至江西,他們的姻緣迢迢千里方才得牽,兩人間已無阻隔。他柔和地望著綠玉,千般無奈,萬般情愫,說不盡也道不明。

    那位真正的總管小姐,嗜讀詩文,善cao曲藝,閑來無事常愛抄寫經書;而眼前冒名的總管小姐,女紅上佳,靈慧手巧,閑來無事只愛繞著師棋打轉。

    也許他該告訴她,沒有哪位世家小姐會樂意為旁人補袖口、打扇子、梳頭發、熏衣服。這些事,自有大把仆婢去做,根本輪不到小姐煩心勞神。

    也許他還該告訴她,自他把她從牢里救出起,她身上處處都是疑點。她自以為裝得周密齊全,事實上只騙過了他母親,或者說,只有他母親甘心被騙。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畢竟后來,甘心被騙的又多了他一個癡兒。

    綠玉枝頭一粟黃,碧紗帳里夢魂香。

    素娥不嫁為誰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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