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0 G弦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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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10g弦之歌 他們兩人最后落腳在當初合唱團第一次再聚的日式燒烤店。 鐘昀翰自回國之后第一次到這種店來,木質的裝潢感令人舒服,簡單質樸的設計。這種吃著串烤,小份飯食,配上一杯飲料的感覺相當輕松。他久違的拋開了獨奏會在即的緊張感,吃完飯兩個人并沒有立刻離開,反而開始東拉區西扯的聊起天來。 丁浩濰要開車,所以他沒有喝啤酒。不過他慫恿了鐘昀翰喝。 不是存著壞心,只是覺得他應該讓自己放松一下心情。 這天鐘昀翰與丁浩濰之間的氣氛相當好,剛開始他們討論那場聲樂演出,鐘昀翰這下開了話夾子,把選曲到每一個男高音的好壞都說了一說。丁浩濰在其中終于略懂了當初阿飛告訴他的「不夠好」到底是些什么。 丁浩濰則跟對方講起了無腦的軍旅登入與登出生活,接著叼唸起早餐店的種種人生觀察。 沒有什么顧忌,沒有什么目的,只是輕松的講講生活里的瑣事,燈泡昏黃的燈光彷彿帶著溫暖,烘出兩人之間漫無邊際的話頭。 「所以后來,」鐘昀翰問,「你們到底得了優等沒有?」 丁浩濰沒幾秒鐘就明白這是在問當年他離開之后的國小合唱省賽了,「當然,我們一直都是優等。從沒得過甲等?!?/br> 「只可惜沒能跟你們一起。當年總覺得有些對不起林老師,因為我走得很突然……」 「是啊,連跟我們道別都沒有呢?!苟『茷H說,但并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鐘昀翰顯然也了然這點,「……其實林老師是當年少數公正的對待我的老師之一,當時很多老師都說我是壞孩子,但只有她說什么學音樂的孩子不會變壞,硬是要我加入了合唱團。不然我才不會為自己找這個累死人的活?!?/br> 鐘昀翰微笑,「猜得出來。我會接受純粹是因為有點懷念?!?/br> 懷念什么?唱歌的日子,還是三個男孩的時光?鐘昀翰并沒有說清楚。丁浩濰也不打算追問。 對話到此因為服務生的收拾桌面而短暫中斷。 喝過酒的鐘昀翰臉上滲著淡淡的紅暈,但看起來仍然相當清醒。 這時候用餐時間稍晚,他們后方涌進一批喧鬧的年輕人。是大學生吧。丁浩濰注目了一下,又將注意力回到桌前。 「你想學英文我可以教你?!圭婈篮餐蝗徽f。 「一個賣早餐的讀英文做什么?去讀更多的書也不能讓我把一份二十五元的蛋餅賣兩百五十塊?!苟『茷H笑。他訝異自己說話的時候竟仍如此平靜。 鐘昀翰看著丁浩濰,「你想要學習……或許你還想要讀書,讀大學?!?/br> 丁浩濰不知道鐘昀翰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用上他的誠實。上次提起這個話題的時候,鐘昀翰不是還后悔的捂住自己的嘴? 是開始醉了嗎?丁浩濰想。接著他說: 「讀什么大學,我才不在意那張破紙?,F在的時代連碩士都不值錢了,有學歷有什么用?!?/br> 鐘昀翰卻一本正經: 「你不要欺騙自己,誠實點。謊言如果說太多次,很容易會搞不清楚哪個才是真的?!?/br> 丁浩濰灌了一口飲料,扯起嘴角,「你以為誠實很容易嗎?你以為面對自己很容易嗎?你留一點空間,留一點自尊給我可以吧?」丁浩濰閉上眼睛說,「誠實面對自己到底有多痛苦你懂不懂?」 幾乎是那一瞬間,丁浩濰已經聽到了鐘昀翰的回答。他睜眼。 「我懂?!圭婈篮部粗恼f,「我想沒有人比我更懂?!?/br> 他醉了。一定是。丁浩濰想。 鐘昀翰讓溫暖的燈光朦朧他的視線,讓他逾越了那些原本嚴守的界線, 「你過去真的曾經覺得不必要。但是現在的你想要了,你或許可以回去從前的自己的想法里繼續過活……只是你覺得不是那么舒適了。你想要更多,你想要改變……」 丁浩濰不確定鐘昀翰是在說誰。是在說他,還是在說自己? 鐘昀翰意外的想念起昨日三樓的小提琴聲,大學生拉了整晚巴哈的〈g弦之歌〉,是那么溫柔的歌……他知道那個學生拉得還不夠,還不夠好。但人要活下去,總是需要一些溫柔的吧? 他現在好想再聽一聽那首曲子?;蛟S也讓丁浩濰聽一聽。 鐘昀翰停下來,先是看了一眼桌上字已經不是那么清楚的宣傳單,然后才又望著丁浩濰。 丁浩濰也看著他。 所以鐘昀翰繼續開口: 「很多時候誠實很痛苦,但不誠實……也是一樣的?!?/br> 店里沒有音樂,兩個人又坐在鄰座,所以鐘昀翰的聲音在丁浩濰耳中儘管小聲卻十分清晰。 「我車禍那一年,意外的知道了我的父親外遇?!?/br> 剛剛溫暖的黃色燈光在鐘昀翰眼里突然忽明忽暗,好像有什么東西鋪天蓋地而來,要將他僅存的東西吸走,他閉上眼睛, 「他要求我幫他保守秘密,但我還是說出來了。用最糟的方式。那個時候我的控制能力還沒有那么好。我甚至還沒有真的好起來?!?/br> 丁浩濰不確定的開口: 「這跟你后來在美國拼命賺錢有關係嗎?」 剛剛大學生的喧嘩聲此刻已然盡數退去,旁邊依舊是人來人往,但丁浩濰無暇顧及其他,整個世界都只為了一個人安靜了下來。 鐘昀翰睜開眼沒有回答,自顧自的盯著自己的啤酒杯,說了下去,「那之后他們決裂了。我爸認為是我搞砸了一切。我媽也恨我,因為我曾經幫著那個無恥的男人跟那個小三騙她……她總是這么形容他們。后來她也這么形容我,畢竟我身上流著我爸的血。他們花了一陣子打官司,等到真的離婚之后,他們兩邊就都沒有人想要理我了,包括經濟上的。我爸迅速的再婚,我也不想要再跟誰低聲下氣,我夠大了,能夠自立生活?!圭婈篮采袂槊H?,「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沒有出那場車禍……我的人生是不是能夠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那不是你的問題。他們不應該怪你?!?/br> 「嗯?」鐘昀翰覺得自己的腦袋有點轉不過來。他在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醉了。 「我是說他們在這件事上要求你的說謊或不說謊。那不是你該承擔的事情?!苟『茷H說。 誠實的生活是很困難的。誠實的說話也是。真實的東西有很大一部分是可怕的,而誠實的人,他們往往只能與那樣的可怕面對面?;蚴潜黄?,或是自愿。那是相當辛苦的一件事。 丁浩濰想起鐘昀翰的誠實,想到他在人際中理所當然的受限,想起他寧可不唱也不愿意接受虛假空洞的聲音,想起他面對別人被迫的誠實與面對自己半點不放松的誠實…… 丁浩濰發現自己竟有種想要伸手將他抱在懷里的衝動。 他也醉了,但他根本連滴酒都沒沾不是嗎?他笑自己。鐘昀翰儘管痛苦,但是依舊直面自己的人生。那他自己呢?丁浩濰問自己。 直到開車帶著微醺的鐘昀翰到他家樓下時,丁浩濰都還沒有想清楚自己的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下車了。昀翰?!苟『茷H拍拍鐘昀翰的肩膀。 鐘昀翰點頭,關上車門。 但是沒幾秒之后鐘昀翰敲響了車窗。 「上來啊?!圭婈篮餐嶂^,有些踉蹌對著駕駛座上的丁浩濰說。 丁浩濰前一刻還在驚訝他竟然得到了傳說中高嶺之花的邀約,下一刻就因為看見鐘昀翰的搖晃,迅速決定基于安全考量,要把人送到門口為止。 丁浩濰還以為送到門口就能脫身,但是鐘昀翰好像并不是這么打算的。 鐘昀翰走進廚房里,拿出了放在柜子里的紅酒跟一隻高腳杯,還有另一個平口玻璃杯。 丁浩濰將隨身包包放在沙發旁,接著他主動的接過開罐器,將紅酒啵一聲打開。 鐘昀翰直接坐在地板上,背靠著沙發的下緣,伸手將和室桌上的兩個杯子都斟滿。 丁浩濰小心的把散落在桌上,充滿筆記的琴譜放到旁邊去,然后鐘昀翰隨即就把平口玻璃杯往丁浩濰那邊推。 「你沒有喝……不公平?!菇又婈篮苍谧響B中傻傻一笑。 「我現在開始覺得你喝太多了?!?/br> 「噓……你聽,開始了?!圭婈篮矒u著已飲至半滿的杯子,里面紅酒優雅的劃著弧線。 丁浩濰聽到樓下的小提琴聲,一開始大學生拉了全曲,幾次之后琴聲拉拉停停,很多時候都在重復的、重復的練習某一段樂曲。 「g弦之歌,那條歌的名字……一首很溫柔的歌,不是嗎?」 鐘昀翰把手放在椅面上,支額看向丁浩濰,眼里有著雨天的笑意。既生動又朦朧。 丁浩濰轉開眼神,緩緩喝了幾口紅酒。 接著樓下的小提琴越拉越急湊,突然就像發出殺氣一樣的停了弓,把斷裂的樂音響在空氣中。 鐘昀翰笑了,頭往后倒向沙發的布面,「他生氣了。他已經把那幾個小節反覆練了三天?!?/br> 丁浩濰學著對方將頭向后一仰,「說不定他也會砸了他的琴?!?/br> 然后丁浩濰側臉看向鐘昀翰,發現鐘昀翰正看著他。不完美的g弦之歌在他們之間再續響起來。 「你到底是為了什么砸了鋼琴?」丁浩濰問。 那條歌一直在奏著。 鐘昀翰在輕微的恍惚之中,輕輕的說起話來: 「我在練一條曲子。練了很久,是一條歌劇的浪漫鋼琴曲,洋溢著戀愛的遐想與求之不得的哀傷,熱情,高亢,沉靜,遺憾……是一首表情相當豐富的歌?!?/br> 小提琴溫柔的聲音聽來突然有些悲傷。 「但我彈不出來?!圭婈篮部嘈?,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你從前看不到的那道墻,你現在看到了,它就那么樣無預警的出現在眼前……你從前以為一直往上就能走的更高,你練習又練習,拼了命的努力,你把人生的歲月投進去……但是你卻停下來了。你跨不過去。你得過了幾個小獎,你拿到了職業生涯的入場卷……你已經沒有理由能夠用了,關于你的不夠好。你問自己,反覆的問自己,到底是缺了什么?是錯過了什么?你好想要問問誰,但是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其他的人不是遠遠的超過自己,不然就是還在那么后面的地方追趕你。 「而你只能夠自己一個人徬徨,一個人決定。你覺得你的才華用盡了,你努力了那么久,卻在最后一刻發現自己永遠比不上別人,你很焦躁,但是那毫無用處,但你又停不了那些毫無用處的事?!?/br> 丁浩濰真的想要擁抱面前的人了。但他用手抓緊了自己的頭發反拉,克制了自己的念頭。 「丹尼爾,我的指導教授,他問我知不知道什么是兩情相悅,問我是不是真的沒有談過戀愛……那個時候我很生氣,我認為他冒犯了我的隱私……最后他說給我一個月的時間,他原話是這么說的,『你給我去談場戀愛!掏心掏肺的那種!女的也好男的也好,要上床就趕快去上一上,不要給我用這種自慰般的聲音彈琴!』」 丁浩濰一愕,他插在發里使力的手指一頓。他一直以為音樂老師們都是像林老師那樣溫文儒雅的存在。 「他知道我誠實的病因,所以我認為這是人身攻擊,我比以往都還憤怒,最后我閉上了嘴,但是砸了鋼琴?!?/br> 「你不能離開你的舞臺?!苟『茷H突然這么說,「你喜歡舞臺?!?/br> 「……是的?!圭婈篮草p聲說。 g弦之歌再一次響起來,這一次大學生無視于那些錯誤與技法,一直一直的往后拉了下去。 「你喜歡那些演出?!苟『茷H含了一口酒,然后嚥下去,他想起了今天臺下的鐘昀翰的神情,「你很喜歡聲樂?!?/br> 「是。我喜歡聲樂。那種共鳴復雜而精密,奔放又私密,跟隨它、服從它、戀慕它……你會感到整個人都失序而沸騰?!?/br> 今晚如詩般的言語從鐘昀翰的口中那樣的自然吐出,他一點也不訝異。丁浩濰知道他是那樣的人,而自己永遠學不會那樣說話。 「聽起來就像每天有著九點宵禁乖學生的嗑藥時間?!?/br> 鐘昀翰對于對方總是粗暴的形容詞已經免疫,「你可以這么說,那是我靈魂的a片?!?/br> 「你的口味真獵奇?!苟『茷H聳肩,「但我確信你能保有你那點小小閨房之樂?!?/br> 這次兩個人相視的時候都帶著微醺的笑意。丁浩濰不確定是誰比較醉。但他明明喝得不多。 還不夠多。 「你喜歡舞臺?!苟『茷H再抿了一口酒,復述了一次今日他們早先的談話內容。 「是的?!?/br> 「你喜歡聲樂?!垢綆о托σ话愕谋窍?。 「是的?!圭婈篮膊恢缹Ψ降囊鈭D,但他接受任何挑釁。 這絕對是挑釁,鐘昀翰想。 丁浩濰傾身向前,帶著一絲詭笑,「你喜歡靈魂里有些a片的時光?!?/br> 「是的?!圭婈篮矝]有示弱,即使兩人的距離危險的近,他仍不愿意退讓一分半毫。 丁浩濰盯著對方,像是有點醉了,聲音慵懶而帶著天鵝絨般的觸感。 「你喜歡吐司夾蛋,沒有蕃茄醬的?!?/br> 鐘昀翰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是的?!?/br> 「你喜歡下雨?!?/br> 「是的?!?/br> 鐘昀翰的表情映在丁浩濰的眼里,突然變的很柔和。 「你之所以週末會去我的早餐店,是因為你喜歡教會小孩子的合唱聲。平常只是習慣,就像是你習慣穿得像個老師?!?/br> 鐘昀翰怔住,但是他反射的說出了答案?!甘堑??!?/br> 「你喜歡聽阿飛唱歌?!?/br> 「是的?!?/br> 「你喜歡有個人跟你一起喝酒。雖然你只有一隻酒杯?!?/br> 「是的?!?/br> 「……你喜歡我?!?/br> 「是……」鐘昀翰兀然捂住了嘴,讓聲音消失在手指之后。 小提琴優柔寡斷的樂音戛然而止。 丁浩濰突然懂了,懂了阿飛為什么那么說,說「我沒有辦法問他?!?/br> 只要一直逼問下去,鐘昀翰最后還是會說出你想知道的一切。 然而這樣太殘酷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他……丁浩濰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他為自己的魯莽而懊悔,只能急著說點什么,謊話也好,來模糊這個不該出口的話:「不、我是說--我是開玩笑的!」 「開玩笑?」鐘昀翰滿臉的紅潮瞬間冷卻在訝異中,然后是不知所措,「開……」當眼光離開對方的眼睛,掃到鋼琴上兩個人過近的倒影時,那份洶涌的情緒終于化成憤怒,「……是這樣啊,開玩笑呢……丁浩濰,你現在給我滾出去!」 「不,我的意思是、」 鐘昀翰把桌旁的包包一把塞入丁浩濰懷中,然后把丁浩濰拉起來,往大門用力推過去, 「滾出去!滾!」 大門狠狠的砸上門框,發出巨大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