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人
“習慣嗎?”黛安娜問,“要不要開燈?” ???這里有燈嗎?弗伊布斯來回走了幾步。視覺需要光反射,哨兵的眼睛也不能在絕對黑暗里“看見”,但是他們不會像普通人一樣對絕對黑暗毫無辦法。憑借超凡的聽力,他們能用和蝙蝠回聲定位類似的辦法判斷四周障礙物的大致方位。弗伊布斯比那些哨兵更擅長這種偵查技巧,因為他在五歲時就進入了哨兵的世界,用哨兵的五感認識探索這個世界。 天花板上沒有燈,是一片光滑的平面。 黛安娜在門口有了動作,好像有什么東西被開啟。弗伊布斯看過去,朦朧的光線勾勒出她金發的輪廓。有一片蓋著軟橡膠的墻板打開,露出下面的cao作屏幕。黛安娜熟練地在屏幕上劃劃點點,然后,光出現了。原來天花板就是一整塊顯示屏,現在,它呈現的是一片晴朗湛藍的天空。 “你可以去刷牙了,弗伊布斯?!摈彀材日f。 “哦……” “東西在暗格里,隨便在墻上按按就能打開,對你來說肯定很簡單,弗伊布斯?!?/br> 他過去,一切都如黛安娜所說,確實很簡單。 “這是新版禁閉室嗎?”弗伊布斯問。 “這不是禁閉室,弗伊布斯,這是冥想室。我和你說起過,你還記得嗎?” 他記得,在兩年前,黛安娜說她開始上一門課,在冥想室。那門課當時只有她需要上,是鍛煉她作為向導的能力的。當時弗伊布斯想不通感知自己情緒這件事能鍛煉向導什么能力,黛安娜自己也解釋不清楚這門課給她帶來了什么,所以弗伊布斯很快就對這門向導專屬課程失去了好奇心。對這個地方,冥想室,弗伊布斯的好奇持續了更長時間。黛安娜說這個房間沒有攝像頭和錄音裝置,是不被監控的,所以每次來上課都必須是兩個大人和她一起進來…… 是不被監控的! 呃,可是,博士把他和黛安娜關進一個不被監控,沒人知道他們會談什么,做什么的房間?假的吧!是不是有隱藏的設備黛安娜沒發現……他弄不懂博士的意圖…… “這里真的不被監控嗎?”弗伊布斯問。 “是的,弗伊布斯,我問過好幾個人,他們‘看’起來都沒有說謊?!?/br> 對于沒有精神聯系的人,向導只能讀到粗糙的情緒,用這些情緒來判斷是否說謊有可能判斷錯。不過這種偽裝并不容易,如果每一次都能得到相同的答案……弗伊布斯選擇采信這條情報。 所以,他現在站在一個沒被監控的地方。哇,這感覺好棒…… 不過這快樂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他現在也沒什么可做的。他繼續思考,博士是什么意思呢?這是在測試什么呢?他要怎么做才算是“通關”呢? “弗伊布斯……”黛安娜又開口了,“你為什么要來‘找’我呢?” 他扭回頭看過去。黛安娜坐在“床”上(一個看起來鋪著床墊的高臺),臉上的表情很怪。她沒有一點笑意,顯得很嚴肅,但是又有一點茫然,讓她的嚴肅很不堅定。 “……因為,今天上午,達芙妮說,我想把你換成她。我沒有這樣想。呃,不過這確實是我的錯,我當時情緒失控了,我不該那樣表現,引起誤會……所以我過來‘找’你,嗯,這樣表現一下,向他們證明,我不想換掉你?!?/br> “哦,這樣啊,弗伊布斯……”黛安娜說。她似乎想說的話并不是這個,但她真正想說的話,她暫時不知道如何開口。她遲疑著,遲疑著,接著問弗伊布斯:“你為什么不想換掉我?” 這還用問為什么嗎? “因為我不想和達芙妮結合啊?!备ヒ敛妓够卮?。 “……那如果不是和達芙妮結合呢?” “什么?馬庫斯不會想要和我結合的!” “……如果是別人呢。第九區之外的向導,世界上有很多向導?!?/br> “這不可能發生,黛安娜,”弗伊布斯說,“他們不會允許?!?/br> 黛安娜咬咬嘴唇。她似乎很沮喪。 “是的,這不可能發生……”她說,“可是……難道你從來沒希望過,去找一個你喜歡的向導結合嗎?” 好奇怪的問題。又是博士要求她問的嗎? 他感到輕微的煩躁,而這種輕微的煩躁讓他意識到,在黛安娜問出這個別人要求她問的問題前,和她交流是愉快的。他們這么多天沒有見面,沒有交流了。 “衡量結合質量的標準是匹配度,”他開始背誦標準答案,“我們的匹配度是百分之百,毫無疑問,我最好的向導是你?!?/br> “我沒有在談數據,弗伊布斯,”黛安娜緩慢地說,“我在談,感受。你不喜歡我,你討厭我,你看不起我,你永遠不會愛上我——難道你從來沒想過,要是你的向導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你喜歡的,不討厭的,看得起的,優秀的,聰明的,能被你愛上的向導,就好了?” “我從來沒這樣想過?!备ヒ敛妓拐f。不過更準確點說,他想過的是,要是哨兵不需要向導,或者他不需要向導,他不必被要求著和任何向導結合,就好了。 “哦……弗伊布斯……”黛安娜用一種他從來沒見過的陰沉表情這樣對他說道,“可是……我希望過?!?/br> 什么?他聽不懂她的意思。 “我在這里呆了許多天,并不是因為,他們覺得你想換掉我,”黛安娜說,“而是因為我對他們說,我不想做你的向導,不想以后和你結合,弗伊布斯?!?/br> 她的吐詞很清楚,他把她的話聽得很清楚。他不僅聽得清楚,他的思維也很清楚,他迅速明白了這句話揭示了他和達芙妮犯了什么認知上的錯誤,而這個錯誤意味著,他之前忍受比耐受力測試的電擊還要痛苦的穿越電網的嘗試,是毫無意義的,是不被期待的,是一發脫靶的子彈。 “博士讓我想清楚,”黛安娜繼續說,“在這里,冥想室,感受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清楚,然后再告訴他答案……我沒有被關禁閉,弗伊布斯,我是在思考,我的最終答案是什么……” ……所以,他就說,黛安娜不需要他擔心,不需要他去求他們把她放回來……他們如果把她關起來,自然有他們的道理……他不應該……沒必要……白白地…… “其實,我在這里第一天,就理清楚答案了,弗伊布斯……” 他不想知道!去對博士說去!把博士叫回來!告訴博士你的答案,不要告訴我!你的答案與我無關!我不想—— “我不能不做你的向導,弗伊布斯?!摈彀材日f。 “……嗯?” “可能會害達芙妮不能和奧瑞恩結合,或者害馬庫斯不能和貝羅娜結合。此外,更重要的是,這是博士告訴我的,可能會連累艾達,正好是和她見面后,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不能這么自私,弗伊布斯?!?/br> 不,這不是自私的問題。弗伊布斯想。這只是,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可能會一輩子被關在公海,一輩子再也見不到艾達。如果你不這樣選,那是相當不聰明的……雖然你一直都非常不聰明…… 他看到黛安娜露出了一種,后悔和他說了剛才她說的那些話的表情。于是,他連忙開口說點什么:“呃,是啊,黛安娜,這很自私……” 黛安娜聞言,表情顯示出:她感覺更后悔了。 “就是,我很抱歉……”弗伊布斯干巴巴地這樣說,同時想起黛安娜表達過對他道歉但心里沒有歉意的反感……但是他真的假裝不出那種情緒??! 年輕的哨兵搜腸刮肚想安慰的話,不知道為什么,一直以來被他好好記在腦子里的在情商測試題里見過的標準答案,此刻他都想不起來了,能想起來的是非常非常小的時候,艾達那些關于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的發言?!笆俏易屖虑樽兂蛇@樣……我會,變得更好,呃……”事實上與其說是他記住了艾達的話,不如說是艾達的這些話還算能得到印證,在訓練場上。在訓練中失誤了,不要道歉,道歉沒有價值。復盤,找到錯誤,改正錯誤,變得更好。只要你一直變得更好,更好,更更好,那么……“我會變得更好,更完美,變成讓你喜歡的模樣……我會注意,盡可能克制那些情緒……”??!可是那也不是他的錯!要怪也應該怪研究員們,誰讓他們非得要做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向導,他的屏障越來越強,能隱藏的情緒越來越多,可是在黛安娜面前,永遠是一覽無余……“你知道這不容易,但我會開始有意識的嘗試的……給我一些時間……”好吧,誰讓他并不是普通的人,普通的哨兵。也許別人不能接受,連在心里討厭一個人的自由都要被剝奪??墒菍λ麃碚f嘛……總之,衡量一下利弊。是和達芙妮結合更糟,還是從此控制自己對黛安娜的討厭之情更糟?那答案當然是—— “我保證,我真的會努力?!?/br> 黛安娜嘆了口氣。 “弗伊布斯……為什么你總有辦法讓大人接受你的不服從,達到你的目的,我卻不行……” 因為他不會用這么傻氣的辦法??!就去直接和他們講,我不想?……再說有些紅線,他也是絕對不會去踩的……對他來說,紅線是被命令殺人時不去殺人,或者沒有殺人的要求時做出殺人的嘗試;而對黛安娜,他們不會給她殺人的任務,向導的任務是服從自己的哨兵,輔助自己的哨兵執行他的任務……那黛安娜的紅線是什么呢? 他想不出來。他沒見過研究員板著臉給黛安娜強調她一定不能做什么,黛安娜自己也沒說過她被要求一定不能做什么。 他的思緒被黛安娜的抱怨打斷:“我總是不得不放棄……總是不得不承認,我自己一個人做不到……我要依靠你,才能做到什么……” 少年感覺自己的心被猛地攥了一下。 但是,和之前體會過的不舒服的心悸的感覺不一樣,剛剛那一下,他感受到的是興奮,是愉快。成就感。仿佛創造了什么新的成績,完成了什么新的任務,獲得了什么新的嘉獎似的。 他別過頭去。因為黛安娜的表情布滿陰霾。別人這樣不開心,他卻這樣開心,是不適當的。這還是有一次黛安娜哭而他笑的時候艾達告訴他的。雖然現在,他沒法把自己的心情完美地抹除,或者隱藏,但他可以掩飾一下。 他舉著手里的一次性牙刷,對牙刷微笑,假裝他此刻開心的緣故是他拆出了這根牙刷。 “你知道,黛安娜,”他說,“我們一直是,如果你對我說了什么事,我覺得我們可以做到,我就會帶你去做的,如果我們不能做到,我就不會帶你去做。所以,只要我們能做到的事,我肯定會幫你做到。如果連我都覺得我們做不到,那肯定就是做不到,放棄是明智的?!?/br> “是的,弗伊布斯……放棄是明智的……”她喃喃說。這時候,天花板的光亮突然暗下去了。黛安娜輕輕啊了一聲?!拔覄偛旁O了定時,好像時間太短了……我再去把它打開?” “不用,黛安娜,”弗伊布斯說,“我可以適應這種黑暗?!?/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