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很不好
他們沒有去游樂園。他們去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一會,看一群天鵝游來游去,然后提前回去了?;厝ズ?,果然,迎接他們的是臨時添加的“常規提問”。博士沒出現。弗伊布斯猜赫爾海姆大概在艾達那里。 他們被分開,去不同的房間。一輪又一輪提問。為什么那么執著要過去,要開那扇門,要確認那個人是不是艾達·瑪里希。因為以為這是一個測試,測試我們的感知能力。有沒有什么感情因素?當然有啊——還以為艾達這么多年一直冷眼看著黛安娜那么思念她,卻故意不聯系黛安娜,就為了實現這個測試。哎呀,后來發現好像推測錯了。艾達是犯了什么錯被開除出項目組??? 常規提問的時候請不要反問,弗伊布斯。 好吧。 提問,回答;提問,回答。你很在乎艾達嗎?你很想要一個愛你的mama嗎?你為艾達不愛你的事實難過嗎?不是很在乎,不是很想要,不是很難過。你對黛安娜的反感和這件事有關系嗎? 沒有關系。 陳述自我,陳述心態,陳述動機。把自己剖開來給別人觀察分析。他帶著輕微的煩躁應付著所有問題,等待著,等待著,最后,那個他最在意的問題終于出現了。 黛安娜有問你最后那通電話的內容嗎? “她問了,”他說,“她想讓我告訴她?!?/br> “你告訴她了嗎?” 他于是驕傲地回答說:“當然沒有?!?/br> “理由?” “那種敏感信息,當然不能隨便傳播?!备ヒ敛妓拐f。 他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夸獎。 * 黛安娜第二天見到他時,沒有和他說,嗨,弗伊布斯。課程碰上,也不會拉著他的手和他聊些有的沒的。協同訓練課上,貝羅娜和馬庫斯都察覺到了他們兩個的異樣。但是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們以為只是前幾天他們 “出?!濒[了些不愉快。貝羅娜和黛安娜說不要和弗伊布斯一般見識,馬庫斯拍拍弗伊布斯的肩膀告訴他你肯定做了什么很過分的事吧,去向黛安娜道個歉吧。 他沒道歉。他沒什么可道歉的。他做了對他和黛安娜最好的安排。他向研究員們證明了他的穩定、可靠、安全、紀律,這對他的未來很重要。赫爾海姆,好幾日之后,終于抽出空,和他見見面,聊聊天。沒聊什么新鮮的內容。 博士最后告訴他,今年圣誕節,他的禮物是一間屬于他自己的宿舍,在第九區之外,那是塔給S級哨兵配備的標準宿舍,很大,還有一個全息訓練室——沒有單向鏡的,屬于他的房子。 第二天訓練,和黛安娜做好聯結后,他告訴黛安娜: 赫爾海姆在那通電話里對艾達說,你想再進一次監獄嗎,艾達? 黛安娜過了很久,很久,教官已經講完今天的訓練內容,都要宣布開始的時候,她才終于有了反應。 哦,這樣啊,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拿起模擬槍,瞄準黛安娜替他“瞄準”的目標。他覺得很煩。 你知道我不應該告訴你,黛安娜。他說。 是的,弗伊布斯,你當時做的很好,你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現在你回答了,這很不好。 他想甩開她,自己一個人尋找目標,瞄準目標,打下目標。 黛安娜一定是察覺到了他的情緒。她現在離他這么近,還有聯結,他豎再強的屏障對她來說都是透明的。 黛安娜捏緊了他的手。然后她開始在他腦子里說話。 我當時很傷心,我需要那個答案。我現在已經不需要了,你回答我也彌補不了什么。 我沒有彌補,我只是在回答你,你沒告訴我你已經不需要那個答案了! 他射擊,射擊,射擊??粗繕吮凰宄?,他的煩躁稍微平復。他真想射擊更多,但這次不是無差別射擊,不能打中沒戴標志的“平民”。 好的,弗伊布斯,我下次會及時告訴你。黛安娜回答。 第一輪訓練完畢。休息和點評。他面無表情地聽著教官說話,然后想起了馬庫斯好幾天前拍著他的肩膀對他說的建議。 對不起。他在黛安娜的腦子里說。 沒關系。黛安娜在他的腦子里說。你不需要表達你根本不存在的歉意。 弗伊布斯在心里對不在此地的馬庫斯發脾氣:他就知道對黛安娜道歉是沒有用處的! 黛安娜這時候又對他說了一句:你就是這樣一個冷漠的人……我理解了。 ……你就是這樣一個冷漠的孩子……她在復述艾達的話……她總是這樣,復述別人的話…… 弗伊布斯嚯地站起來。 教官驚訝地看著他。 弗伊布斯看了一眼教官,又看向黛安娜。他抬起手,指著黛安娜,重新看向教官。 “我希望她出去,她在我的腦子里說話,她在,我完不成這次訓練?!?/br> 教官皺起眉,看向黛安娜。黛安娜站起來。 “好的,我出去?!彼f。 “當然不行,”教官說,“這堂課是為了訓練哨向協作。好了,孩子們,先坐下……” “我不需要她,”弗伊布斯說,“她是個廢物,她幫不了我,我一個人就足夠達到預期成績?!?/br> 黛安娜轉過頭,看向他。她淚水盈眶,然而,表情是憤怒的。她用她藍盈盈的眼睛瞪著他。 “弗伊布斯,你不可以這樣說你的向導,”年長的教官板起面孔,語氣嚴厲,“對黛安娜道歉?!?/br> “我為什么不可以說實話?”弗伊布斯說,“我不可以評價我的向導嗎?” “這不是評價,這是粗魯無禮。道歉,弗伊布斯?!苯坦僬f。 好吧。弗伊布斯心想。反正這是一個命令…… “他從來沒在任何時候有過任何歉意!”黛安娜突然開口,“他是個白癡!” 接著她轉過身,跑出去了。教官叫她站住,她還是刷開了門,很快腳步聲就遠去。 雖然是黛安娜嚴重違反課堂紀律,教官卻對弗伊布斯惱火起來。 “弗伊布斯——”教官一副想罵又礙于第九區的規則,不能罵的隱忍表情,“給我在這里等著?!?/br> “好的,老師,”弗伊布斯說,“我在這里自行訓練。我會自己打出你要求的那個成績?!?/br> * 黛安娜被關禁閉了,真的禁閉,連課也停了。研究員的說法是,不是禁閉,是心理疏導??墒悄挠行睦硎鑼нB課都停的?就是禁閉。 為什么禁閉?發生了什么?弗伊布斯你知道嗎? 弗伊布斯說:“別煩我!” 哇弗伊布斯真是世界上最討厭的哨兵! 過幾天,達芙妮和奧瑞恩都回來了,黛安娜還沒回來。馬庫斯和貝羅娜甚至都沒讓剛留出短發的向導展示一下她被修復的語言功能,多說幾句話,就拉著達芙妮的手和她說悄悄話去了。很安靜,倒是很符合弗伊布斯的心意。之前弗伊布斯的向導暫缺,教官讓馬庫斯給兩個哨兵輪流做向導,一堂課下來把馬庫斯累死?,F在達芙妮終于回來了,教官宣布這節課前半節達芙妮做弗伊布斯的臨時向導。 弗伊布斯對自己發誓如果達芙妮趁著聯結給他腦子里灌無聊話,他就揍達芙妮。 達芙妮沒灌那些她原來特別喜歡對他說的挑釁的話。達芙妮在聯結做成后問他:你就不喜歡黛安娜到這個地步嗎? ……哪個地步?他問。 你竟然想把黛安娜換掉!垃圾!她是你百分之百匹配的向導!你怎么可以這樣! 我沒有那種想法。他回答。 ……不是你要求的嗎? 什么? ……??!那你快點對黛安娜表現出點關心!要求黛安娜回來!快點快點! 為什么? 你是白癡嗎?什么為什么?這還用問為什么嗎?他們以為你不喜歡黛安娜!想把她換掉——??!非要我說出來嗎?博士想換成我!??!弱智!你快點去求他們把黛安娜放出來! ……閉嘴,你影響到我瞄準了。 你不著急嗎?一點都不著急嗎???!你一點都不擔心一下黛安娜嗎?你真是個垃圾!我才不要因為你這個垃圾哨兵和奧瑞恩分開!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達芙妮,不要干擾我!”他對她說?,F在是訓練!下課再說! 弗伊布斯!你簡直就是個只知道訓練和任務的精神變態! 弗伊布斯抓住了她的手臂。 雖然他是在公海長大,但公海教給他們的哨兵守則和外面沒什么不同。哨兵守則第一條,服從哨塔;第二條,保護向導。 哨兵永遠不可以在非必要情況下主動攻擊向導。 他把達芙妮過肩摔到地上。她好像被摔懵了,精神體第一時間沒跳出來攻擊。攻過來的是另一個漆黑的精神體。黑色的水母一躍而出,擋住黑色的鯨豚。弗伊布斯抬起手臂,擋住沖進場地的奧瑞恩沖他下巴來的踢擊。他輕輕松松就抓住了奧瑞恩的腿把他撂倒,但是達芙妮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丑陋的白色精神體尖嘯著向他發起襲擊。 教官加入戰場。來拉架。 因為是弗伊布斯先攻擊的,所以,只有他被處罰。也不是什么很重的處罰,一百個俯臥撐。 * 弗伊布斯在走廊里走走停停。晚上這段自行支配的時間,他一般是去訓練室。這條路不是去訓練室。 黑色的水母跟著他,那龐大的傘部和飄舞的觸手讓走廊顯得有點擁擠了。水母小心地收斂著動作,說不準哪面墻里的電網正通著高壓電,不小心碰到的話,會很痛。 電磁場可以形成類似精神屏障的屏蔽層,別說是個哨兵,就算是個向導,她也找不到第九區特意關起來,通上屏蔽電場,不想被找到的人。但弗伊布斯根本不是向導,不會向導那種感知能力。他也和自己的向導沒有結合,沒有一條能指引他的不可切斷的聯系。他有的只是那種他們的制造者怎么測試怎么研究都弄不清楚的,直覺。 他停在一扇門前。身份核實——弗伊布斯;權限檢測——不通過。 他離開了門,稍微往左邊一點。他抬起手,摸著冷冰冰的墻壁。他趴在墻上,額頭抵住,閉上眼睛。 黑色的水母靠近了這面墻,首先,試探性地伸出一根觸手——好痛! 弗伊布斯微微張開嘴,調整呼吸,調整注意力,集中在額頭涼涼的感覺上,只集中在這里,注意不要神游,保持在正念的狀態…… 黑色的水母沖向這面墻。 痛。比所有耐受力測試達到過的極限都要痛。痛撕扯著他的注意力,要求自己才要占據他心神的全部。痛,注意這痛,注意這警告。痛是告訴你,離開,不要做,停止,學會放棄。 水母猛然退后。疼痛消失,回憶卻在精神里留下重痕,散發著恐懼的余韻。他漠視著這種創口,這種恐懼。他重新告訴自己,正念。 水母第二次沖過去。對抗。簡直要被電流打垮。對抗。汲取力量,汲取這片精神空間里所有深刻的感情——憎恨,厭惡,憤怒——他要對抗—— 他聽見了警報聲,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他知道,那不是很遠的警報,那是這里的警報。他的一部分感官正在游離,所以顯得現實世界的聲音那么遠。 不過他判斷離他真正開始神游還有一會呢。他可以再努力努力,堅持堅持。他做的那么多耐受能力測試,承受的那么多痛苦,不就是為了在這種時候讓他變得有能力,而不是無能為力嗎? 他“看”到了。水母穿過的部分不多,“看”得模模糊糊。黛安娜正按著墻壁上的一個按鈕,焦急地說著什么。黛安娜突然站起來,走過來,碰碰這根穿墻而來的漆黑的觸須。 快停下!很危險! 水母后退,他喘著氣,攥著手,感覺自己的冷汗浸著額頭和墻壁。 水母第叁次沖過去。 * 弗伊布斯,放松,放下屏障,向我展開你自己。 有什么進入了他的精神。 很好,弗伊布斯?,F在,跟我來,停下,后退。 占據他的疼痛消退下去,一種舒適的感覺漫涌上來。 找回你的身體感覺,弗伊布斯。 他躺著,躺在一個人的腿上。好硌。 找回你的聽力,弗伊布斯。 有好幾個人的呼吸聲。一個人在來回走。 找回你的嗅覺,弗伊布斯。 是黛安娜。黛安娜在離他很近的地方。 找回你的味覺,弗伊布斯。 ……有血味。他好像咬破了自己的嘴。不過是小傷。 視覺,弗伊布斯。 一片昏暗。有一只手虛虛擋在他眼前。然后,它移開來。 他看到黛安娜美麗的臉龐。他看到這張臉露出驚訝的表情。黛安娜驚訝過后,咬咬嘴唇,好像為她剛剛看到的情緒很為難似的。 你希望我現在為你疏導嗎,弗伊布斯?黛安娜問他。 ……弗伊布斯突然清醒了。 他坐起來。他看到四周是,叁個哨兵,兩個向導,四個研究員,以及主任,朱利亞斯·赫爾海姆。 “呃,我很抱歉?!备ヒ敛妓拐f,“我,就是覺得這樣很好玩,呃……非常抱歉,我知道錯了?!?/br> “這不好玩,男孩?!币粋€哨兵嚴肅地說。 “別糊弄我們,弗伊布斯。你在做什么?為什么這么做?”這位說話的向導,是雷古拉。 “我在……尋找我的向導……”弗伊布斯說,“我覺得靠我自己找出來……很有趣……” 大人們有的在嘆氣,有的在來回摸額頭。 “這不是什么尋寶游戲,弗伊布斯?!币粋€研究員說。 “是的,我知道……”弗伊布斯說,“所以我說……我很抱歉……我知道這不是測試,不是游戲,不需要我來把黛安娜找出來……呃,我真的知道錯了?!?/br> 還有人想再說什么。但是主任拍拍手。 “好了,看起來弗伊布斯沒事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吧?!?/br> “大家”看起來都很不贊同赫爾海姆的提議。不過也沒人說話,他們的抵抗只是不動腿離開。 在這種安靜中,博士看向弗伊布斯,和藹一笑。 “男孩,‘獎勵’你尋寶游戲通關——你現在進去吧?!彼钢改巧却蜷_的門。 弗伊布斯站起來。 “我再也不會這么干了?!彼f。 “哦,沒什么,”博士聳聳肩,“得益于你這次給自己的‘加訓’,你的精神力似乎高了不少呢,等你出來我們測測?!?/br> 弗伊布斯進去了。這是一個漆黑的,沒有燈的,到處鋪滿軟橡膠的房間。還挺大的。有一個馬桶和一個淋浴位。呃,難道這么多天黛安娜都被關在這破地方嗎…… 他聽見外面,赫爾海姆沒有立刻關門。他叫黛安娜也進來。有人發出一聲驚嘆,似乎也和弗伊布斯一樣不理解博士的決定。但是這個人不是黛安娜。黛安娜立刻進來了。 “想一想我前幾天對你說的話,黛安娜?!辈┦空f。門關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