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也許,她在自己心里終究是有些特別的吧。 薛劭有些無奈,又覺得可笑。 妓子嫖客,主家下人;時至今日即將納她為妾,最終也只不過是為了能將她送去別人的床榻之上。 非妓,非仆,亦非主,因她仍是賤籍。 盼著她好,又盼著她不好;心底最深處暗暗期待她有孕,卻又怕因此壞了計劃。 “避子湯,你可有用著?” 嘴終究比腦子快,待薛劭回神,話音已落。 碧奴已縮在柔軟的云絲被里,整個人軟得像沒有骨頭,聲音黏黏糊糊:“爺安心就是……” 男人不覺有些后悔問她,又慶幸她迷糊睡去,大約也不會記得。 他起身撿起床下散落著的寢衣,給她和自己草草套上,放下帳簾擁住她也睡下了。 …… 納妾禮前夜。 碧奴自知清靜日子也該到頭,故面對這氣勢洶洶沖進屋里的嬤嬤并不意外。 這婆子帶了七八個家丁便往院里沖,一人一根結實的木頭棍子叁下兩下打暈幾個護院,又抓住兩個欲從角門溜出去報信的丫鬟,很快便嚇住了院里的人。 她輕輕挑開窗戶,見外頭已飄起雪來,下人們被捆著跪了一地。 “嬤嬤既是沖著我來,有什么話不妨直說,也少叫他們跪一分一刻,大冷天的,我看著也是不忍?!?/br> 站在她前面的婆子愣了一愣,見她確是十分美麗,與來前打聽來的差不大多。只是本以為她會撒潑鬧騰,不想卻是個沉得住氣的,當下便也不與她廢話:“姑娘快人快語,老奴便直說了。今兒是奉了夫人之命,來幫姑娘做個了斷的?!?/br> 碧奴這才拿正眼瞧她,挑了挑眉:“哦?夫人是要拿了我的性命去?” 那婆子陰陰笑起來,再溫暖的屋室也被這似乎帶了幾分血腥氣的笑去了幾分熱氣。 “薛家不過小廟,本容不得姑娘這尊大佛,只是見五公子如此愛護姑娘,夫人自不會違了公子的心意……” 她刻意頓了一頓,復又開口。 “薛家雖只是一介商賈,不比外頭官宦人家,但有些規矩老奴還是得知會姑娘一聲。如今五公子前頭的四位公子小姐皆在各地經商,管著各處薛家商號,一年也難得見上一回,夫人膝下到底寂寞,也早盼五公子娶妻生子。只是這身份多少還是得講究些,總不能讓什么不知底細的臟貨爛貨都往爺們被窩里鉆?!?/br> 碧奴了然,點點頭:“到底是我高攀五公子,我曉得的?!?/br> 見她有些油鹽不進,婆子本囂張的氣焰竟也少了幾分底氣,她便也不再開口,手一揮,身后一個年輕的家丁將手上提著的食盒放在碧奴眼前的小幾之上。 婆子掀開蓋子,慢條斯理地端出一碗濃黑色的藥汁,隱約可見還有幾根紅花漂浮在那表面。 碧奴早知她的來意,笑一笑,卻不動作,正待開口,外頭傳來好幾聲男人的悶哼與身體倒在石磚上的聲音。 眼前的中年婦人慌了,心下一狠,也不顧外頭的人,一個箭步沖上去,一手拿起那瓷碗,另一只手掐在她的下顎,逼迫碧奴張開嘴喝下。 碧奴被嗆到,難受得不禁瞇起了眼。 濃重到發腥的藥湯混著一絲紅花獨特的香氣,隨著她的咳嗽飛到那婆子穿的暗紅色刺繡厚袍子之上,留下一個個極深的痕跡。唇邊溢出的藥汁順著她的下巴鉆進柔軟潔白寢衣之中,長長的一條痕肖似毒蛇,讓人心驚。 下一瞬,卻有極大的力氣從旁奪去那瓷碗狠狠摔在了地上,那碎片在來者帶進屋的冷風寒氣之中四散飛濺,竟讓碧奴恍惚地覺得有些美。 那婆子還未反應過來,手上捏著碧奴的勁不自覺地松了些,立時便被來人踹了一跤,連“哎呦”一聲也沒來得及發出,便直直吐出一口血昏死過去。 碧奴難受極了,口中極苦極澀的味道像是要往她每一塊骨頭中鉆去,一向姣好的面容因缺氧而有些紫脹,雙頰詭異的潮紅因咳嗽而起,半晌消不下去。 她本勉力扶著身旁的小幾支撐著,到底全身失了力氣,身子一歪便要倒下。 薛劭也不管那半死不活的婆子,上前一把打橫抱起碧奴,又出聲向外頭大聲喊道:“醫女呢?!” 他來得急,外裳上已略微落了些雪,卻在進屋時被這暖烘烘的熱氣化開,唯留一個個小小的水珠印子。 外頭跟著他趕來的兩個醫女這才敢入內,一個請薛劭扶碧奴坐在床沿,輕輕拍著,撫著她的背,待順完氣才讓她躺下,又倒了碗溫水予她漱口。 另一個給碧奴把完脈,又前去查看一番散落在地上的藥汁,這才敢回話。 “回五公子,這藥實是虎狼之藥,若全部飲下,只怕子嗣……” 醫女亦是女子,又兼醫者,自然明白這湯藥對女子實在大有損傷,再無孕育可能不說,還會落下每逢月事小腹絞痛不已的病根。 她不再說下去,略微抬頭看了看眼前男人的臉色。 薛劭一向清俊柔和的面容一下竟露了幾分憔悴與哀傷,含情的桃花目有些赤紅,他強壓著不讓心中的情緒爆出,喉頭如堵了塊石子一般,可說話聲卻是十分平靜。 “那她……” “公子放心,”這醫女連忙道,“好在姨娘飲的不多,并無大礙。只是姨娘體質陰寒,本不易受孕,又用了多年的避子湯藥,若能好好養上些時日,子嗣之事或還有望……” 她說的委婉,薛劭心里卻明白了,又有些懊惱與悔意。 “那就用藥好好養著,不拘什么山參雪蓮,用好的就是?!彼愿纼晌会t女,又補了一句,“往后她這的避子湯……就停了吧?!?/br> 二人應下,出屋從帶來的藥箱中挑撿了好的,吩咐剛被松綁不久的丫鬟們看著煎藥去了。 澄翠與紅鯉連忙趕進來,先是見夫人身邊的王mama倒在地上,又躺著的碧奴還是一副十分難受的模樣,不禁也紅了眼圈,卻又礙于身份不敢開口問薛劭。 男人雖有些恍惚,到底還是強打起精神:“好好照顧她?!?/br> 說完便起身出了屋。 二人連忙打起帳子送他出去。 “張千兒?!?/br> 見主子臉色不好,張千兒連忙上前:“爺?!?/br> 薛劭轉著手上的玉扳指,眼底盡是暗色。 “去把屋里那老貨拖出來,打二十杖趕出府,若有什么與她沾親帶故的也一概不再用。今天跟著來鬧事的,不論哪個管事或是婆子的親眷,也都趕出去?!?/br> 張千兒一一應了,覷薛劭臉色明白還有吩咐,故并未立刻退下去。 “還有,把我身邊得力的侍衛撥幾個來,再請一名醫女來管著膳食,一是防著有人動手腳,二是性寒之物皆不許用?!?/br> 他吩咐完,張千兒自去傳話替他辦事不說。 那王mama與尸體一搬被拖出來受刑,愣是打到第五杖時疼得醒來嗷嗷大叫求饒不止,立時口中被塞了抹布又熏又臭,不待幾杖很快又不省人事。 薛劭料想今夜應是不會再有變故,且自己母親處只怕又是不知多么棘手,到底明日便要辦喜事,若有什么還是早些了事了好,故吩咐完好生伺候姨娘便攜了人回薛府去了。 天已黑下來,路上行人寥寥。 雪簌簌下著,盡管并不太大,也給這城中添了幾分刺骨的寒意。 薛夫人雖厭惡碧奴和她的出身,到底也是頭一回干這惡事,心里不免發怵,打發王mama去后一直在佛堂念著經文佛號,不想未等來消息,倒是薛劭先推開了佛堂有些陳舊的木門。 “五郎,你,你回來了?可用過晚膳不曾,娘今日親自燉了鴿子……” 她轉過頭瞧見是他,聲音有些顫顫,保養得極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 佛堂的燭光一向柔和,今日卻是十分亮堂,那明與暗如刀子一般,將跪在地上的她生生劈成兩半。 他也不著急,飛快掃了一眼并不多么大的屋內,眼角瞥見那積了長長厚厚一層的燭淚,了然她只怕在此呆了一整日,只也不知是心虛還是真心念佛。 薛劭臉色不變,上前扶起跪在軟墊上的母親:“娘今日怎得想起來這佛堂了?前些日子祖母還說要好好整修一番,兒子竟忙忘了,實在不該?!?/br> 薛夫人見他面色平靜,是一貫的平淡的態度,心道他應是不知那小院的事,又怕萬一有那些個不長眼的急沖沖進來報信說漏嘴,那可麻煩了。 故她雖鎮定些許,心里卻又不免焦急,只盼能快快打發他走才好,連說話都快了幾分。 “不打緊,這佛堂雖舊些,娘瞧著卻覺得古樸,很能靜心。五郎忙著外頭商號掌柜們的事,正頭娘子未入門前,這些內宅之事娘自然會替你打理好?!?/br> 薛劭卻不應聲,只默默扶著薛夫人的手往她住處去。 待終于進了屋,他給了身后的小廝一個眼神,那小廝便立時領著下人們退開了。 “娘自是會替兒好好打理這后宅,只是有的事還望娘莫要干涉?!彼D一頓,“兒明白娘不喜歡珍珠,可待行完六禮,到底也算娘的半個女兒,又何苦讓那王氏那老虔婆給她灌藥?!” 他不顧薛夫人“唰”地一下蒼白的臉色,繼續說下去。 “珍珠體寒,受孕本就艱難,兒若早些說了,娘又何苦做出這糊涂事來?” 他苦笑:“說到底,還是兒子實在荒唐,違逆娘的心意,兒……不孝?!?/br> 薛夫人從未見過他這般樣子,心中悔意漸深,卻也不免為自己辯白幾句:“娘是不喜歡她,臟了身子的玩意又妖妖調調的,哪怕有孕也不知是不是咱們薛家的種……到底,到底也要為你考慮著些……” 她聲音低下去,自知這話有些站不住腳。 “她到底是你中意的,我本無意如此,只想著禮成后搓磨她些也就罷了,可那王媽,那王媽……” 她絮絮叨叨的,停不下來。 “叁日前她與我說看不慣珍珠,又說了些甚么后患、雜種之類的,還說自己打聽好了今日你要去城外迎那新到的杭城絲綢,估摸深夜才回……她到底是跟著我陪嫁進來的,這么多年……我,我……” 薛劭猜到她接著定要說自己是被蠱惑一類的話,再還要給那王氏求情,眼中凈是寒光,立時出聲打斷。 “此次之事,薛府上下都只會知是那王媽妄圖謀害珍珠,與娘絕無半分關系。祖母身子不好,還要勞娘替兒子多多照顧著些,明日之后……后宅里的事就交給珍珠打理吧?!?/br> 他說完不欲多留,袖子卻被薛夫人牢牢扯住,袖子上銀線繡的竹也變了形。 “你瘋了?!她,她……” 許是這些日子收到的刺激太多,薛夫人也沒了往日的從容。 “五郎,她是出身煙花之地的賤籍女子??!她做主內宅,咱們薛家往后的臉面可要往哪擱……” 她又急又悲,淚自眼角流下,身子更是發抖著。 “若有旁人問起,娘只推到我身上就是。左右我向來荒唐,也不差這一樁?!?/br> 他心一硬,把薛夫人扯著他的手指一根又一根掰開,徑自離去。 屋內薛夫人“冤孽,冤孽”的悲聲如一條細絲鉆進薛劭耳中,可走得遠了,也就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