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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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應蕪第幾次睜開雙眼了? 她記不清。 世上發生過的一切事,世上的一切終焉和緣起,她都見過了。 卻始終等不來他的蘇醒。 第一個百年,那些殘存的仙者還在負隅頑抗,來九幽向她挑戰。 應蕪殺了他們。 第二個百年,已經無人再來找她了。 草木青了又青,海河起起落落,世上無四季,無變換,只是終日這樣沐浴著月光,再下半晌細雨。 他還是未醒。 應蕪將心臟還給褚綏時,他的睫毛一顫,應蕪以為他要蘇醒,可不過是一瞬的顫動,他又回歸了平靜。 第三個百年,應蕪未能聽到鳥鳴蛙聲,世間一切都如死寂。 蒼列的勸告仍在腦中徘徊,應蕪分不清何為對錯,何為善惡,她的神情開始錯亂,分不清時間,偶爾也會有所遺忘,漸漸的,她只記得唯一的執念——讓他醒來。 第四個百年,應蕪來到了魔界。 魔尊洵楓坐在萬魔殿之上,她的子民盡數死亡,是她親自喚應蕪前來的。 原來這世間還有魔。 應蕪抬起龍吟,想要將她斬于劍下,洵楓道:“好久不見啊,應蕪?!?/br> 四百年未能與人語,她收起龍吟,立在洵楓身前,洵楓身形憔悴,卻依舊嫵媚動人。 她托腮道:“我一直在等你啊,應蕪?!?/br> “為何等我?” 因百年不曾言語,她的聲音都有些不真切。 洵楓說:“我太無聊了,我在等你過來,和我聊聊天?!?/br> 應蕪不語,洵楓又說:“你師尊仍舊未醒?” “嗯?!睉弳査?,“你知為何?” “恐怕他不想見你吧?” 應蕪睫毛輕顫,洵楓笑道:“你不這么覺得嗎?你讓他失望,他不想見你,才不愿醒來?!?/br> “不會的。他愛我?!睉徴f。 “他愛你?果真如此嗎?我都說了,他們愛你,都是你的一廂情愿啊,是你不信我的?!?/br> 應蕪輕聲道:“你不必如此,我大逆不道,是我的事,他們愛我,是他們的事?!?/br> 洵楓冷哼:“你就這么篤定?說起來…蒼列去哪了?你殺了他?” 應蕪道:“師兄死了?!?/br> 洵楓哈哈大笑,“看來你的愛也是有三六九等的,你怎么不將蒼列復活呢?” “阿兄自決而死,無rou身,無神識,無魂魄?!睉徴f,“所以無法復生?!?/br> 洵楓不耐煩道:“你越發無趣了。毫無表情,好似你根本不在乎他?!?/br> 應蕪說:“我在乎?!?/br> “你真的在乎?你在乎蒼列,會讓他死在你面前?你在乎玉清天尊,會違背他的意志將他強行復活?” 應蕪張開口,洵楓以為她無法反駁,她卻說:“或許,這就是我在乎的方式?!?/br> “你愛他愛到覆滅三界,可他未必這么愛你?!?/br> “我無需他愛那么愛我?!?/br> “是么…”洵楓說,“聽起來,像是你有多無私,你愿意為他做一切?!?/br> “我本就愿意為他做一切?!睉徴f,“我什么都愿意為他?!?/br> “可笑,等他醒來,他說讓你恢復三界,放任他去死,你也愿意嗎?” 應蕪不語,洵楓笑道:“瞧吧…應蕪,你是為了你自己啊。不是他想活著,是你想見他,你讓他活過來,是為了和你作陪啊,你自始至終都是為了你自己,我敢說,再過千年,你與天道融為一體,你便再無感情,你是因為愛他的私情才將他復活的,屆時你又如何表達你的情意?就只剩下你的自私。等你沒有辦法表達愛意的時候,你就會轉向別的感官…” 洵楓撫摸著她的臉頰,低低笑著,“你們同房過么?自此之后,他還愿意與你同房么?” 應蕪淡淡道:“我不在意?!?/br> “哦?你那么愛他,卻不想和他行事么?” “那也無妨?!?/br> “我看不像啊…”洵楓撫摸著她的發,和她說,“你會想得發瘋,你會想盡一切辦法重溫你們情意相濃的時光,你會發覺世間萬物都消失殆盡的世界有多無趣,你會去創造樂趣…譬如…” 洵楓尚未說完,應蕪便將龍吟插入她的肩頭,洵楓吃痛,捂著肩頭后退兩步,她抬頭,看向應蕪毫無感情的雙眸,又笑著說:“我就知道,你喜歡這樣,你喜歡凌虐弱者,對嗎?” “我不喜歡?!?/br> “那你為什么讓這世間連個蟲子都不剩呢?” “它們是死是活,與我無干?!?/br> “得了吧,你就是喜歡看所有生物滅絕的樣子?!?/br> 應蕪又插了她一劍。 洵楓朗笑道:“你瞧瞧,這不就生氣了?你欺負我,會得到快感,對嗎?” 應蕪說:“不對?!?/br> 卻又落下一劍。 洵楓的身上出現了三道劍傷。 她已經無法修補身體了。 洵楓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應蕪,應蕪不再落劍,而是靜靜地望著她。 應蕪離開了。 幾天后,應蕪回到萬魔殿,洵楓一笑,遠遠便道:“你又來找我了?!?/br> 應蕪只是坐在她對面,靜靜地望著遠方。 洵楓問她:“你師尊醒了嗎?” 應蕪說:“還沒?!?/br> “他為何不醒?” “不清楚?!?/br> “他是因為不想見你才沒蘇醒的?!?/br> 這次,應蕪沒有反駁。 又過了許久,應蕪再度來到萬魔殿,洵楓體內再無煞氣,只剩下一個空殼。 她尚有一絲氣息,看到應蕪,她問:“你師尊醒了嗎?” 應蕪搖頭。 但應蕪說:“天地萬物,能用則用,他卻還未蘇醒。我想,或許是魔尊之煞氣仍在天地之間,并不干凈,我這次來,是來殺你的?!?/br> 洵楓仰頭大笑,“你瘋了,應蕪,你覺得是我阻礙了你的大業???那好,那你便殺了我吧!” 應蕪走近,洵楓卻突然擒住了她的神識。 但這不過是螳臂當車。 應蕪問她:“做什么?” 如今實力懸殊,她本沒必要這么做。 洵楓闔上雙眸,最終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愿。 “我誕生之時,母親難產,身體虛弱,撫養我至八歲便再也支撐不住,就此身隕,我外祖母亦然。少昊帝欺我外祖母,先帝欺我母親,男子薄情寡義,只會利用她們的專情,我知曉她們的恨,知曉她們的不甘…應蕪,既然如今,你是天道,你告訴我,為何魔必須蟄伏此地,受仙界壓制,為何仙是正道,魔生來便是惡?究竟是誰規定善惡,又是誰讓我的至親身亡的?我恨啊,恨這天道諸法,我恨你師尊,道貌岸然,說憐惜萬物,卻從不憐惜我等。我恨你師兄,養育我父,卻讓他不顧身份,戀上我的母親,又因他難以承受這倫常逆轉,自私逃避,自決而死,讓我母親悲痛至極,難產而亡!應蕪,你是天道,你給我答案,我便讓你殺了我!” “我師尊若不憐惜你等,如今魔界,早就蕩平萬次了?!睉徴f,“你能存活,便是他的憐惜?!?/br> “茍活便是憐惜???可笑!他是在圈養一條狗,作為你的靶子!” “爾等族類,總是殘殺他人,以此為樂,無端害人者便是極惡。但你魔族,亦重情意,魔族于此世間,便是與仙相伴而生,要與仙族糾纏致死的,你的至親,都參透了天道,明白自己一世,不過是一枚棋子,她們順應了作為棋子的功用?!?/br> “呵…棋子…” “眾生皆是棋子。上古之時,古神分混沌,萬物生,此為道之始。后來,靈修現世,神智者生,此為世之初。其后,各方爭亂,師尊他平息動亂,少昊分離三界,此乃此世之盛時?!睉徴f,“不論是你,還是少昊、蒼列,或是我的師尊,都是一枚棋子,這一切都是注定的。魔有魔的喜悲,仙亦有仙的悲苦?!?/br> “所以你滅世,也是天注定?” 應蕪說:“我為救世而生,若如今我之所為是救世,那便是天注定?!?/br> 洵楓低聲道:“說來說去,也不過是天界為尊的狗屁道理…應蕪,既如此,你不在天道預料之中,你并非是棋子,那你無所不能,你能否…讓我再見見我的母親?!?/br> 不可一世的魔族少主,終究低下她的頭顱,向天道臣服了。 洵楓啞聲道:“能不能…讓我再見見她?!?/br> 應蕪說:“你母親已死,轉世輪回,也不見蹤影了,我可以帶你去見以往的她,但你無法停留?!?/br> 她并非是無所不能的,倘若她真的無所不能,也不會喚不醒褚綏了。 應蕪帶著洵楓的一縷神識回到了過往。 洵楓見到了那意氣風發的魔族圣女,也見到了她那未曾謀面的父。 因她存有兩代魔尊的修為,所以洵楓對少昊,對這位先帝,都是又愛又恨的。 一如她的母輩。 她想要破除愛,只留下恨,可如今,看天地絕滅,也換不回母親,她又覺得無盡悵然。 “你當真是天命所歸啊?!变瓧魍巧倥谋秤?,和應蕪說,“至少,你還能再見所愛,你能救你父,我卻救不了我母。應蕪,坦然說,若逆轉三界能換回母親,我亦會如此,我生而為她,為她們復仇,為向仙族宣戰。但我說不上,到底是誰的錯了,至少,玉清并未殘害我等,他也只是想讓這天下穩定罷了。你師尊因我而死?!?/br> 應蕪道:“洵楓,我恨過你,但我師尊不恨,他說,魔族的恨都有緣由,他會承擔?!?/br> “哈…”洵楓側頭道,“這就是你想留下的是嗎?可惜啊…應蕪…你留不住。就連我都明白,他并不想如此,都是你的執念害了他?!?/br> 龍吟輕揮,洵楓轉瞬成煙。 她手腕上的銀鈴墜地,應蕪拾起那個手鏈,握著龍吟,慢慢向魔界深處走去。 應蕪所過之處,青草茵茵,蕩平了魔界的幽暗與陰冷,萬魔殿轉瞬成灰,云霞披散,應蕪抬起雙手,頓時天地明澈,魔界蕩然無存。 她走到了世界之盡頭。 洵楓說,她幼年常來看海的地方。 原來此處亦有海淵。 應蕪坐在懸崖峭壁之上,看著遠處波濤洶涌,云霧蒸騰,如夢如幻。 她伸手,將銀鈴投入海中,一人一劍,靜坐良久。 褚綏死后的兩千年,應蕪已經不知道這是第幾次睜開雙眼了。 她靠在他的懷里,聆聽他的心跳。 現如今,這世上只剩他了。 應蕪偶爾也想過親手殺了他,但望著他的面容,她不忍心。 她不知道自己錯了嗎? 她從動手的時候就知道了。 應蕪覺得自己能承擔這錯,這罪惡,這折磨,可她好像高估了自己。 褚綏始終沒有蘇醒,讓她麻木痛苦,她不斷地叩問:“你為何不醒?” 她只是想讓他再看看她啊。 可如今,她已經面目全非。 她究竟是誰?她從何而來,又還歸往何處? 沒有他,她無法確定自己的存在,她本該與他相伴而生,本該接替他的位置,這才是她的命。 破除命之后,她卻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應蕪時常夢到蒼列,夢到他幼年浸泡在水中,怯生生地望著她。 應蕪蹲在地上,撫摸他的發,他卻說:“阿蕪,你悔過吧?!?/br> 應蕪驚恐地收回手。 有時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少昊還是浮夢,她和蒼列對飲,或者在他懷里看春花秋月,蒼列緊緊抱著她,和她訴說著他對浮夢的情意,應蕪憐惜地說:“二哥,我也愛你?!?/br> 可他卻忽然道:“阿蕪,你還未醒悟?” 應蕪總是在噩夢中驚醒,睡著時,都是蒼列低吟經卷的聲音,幾乎將她逼瘋。 她想過回到過去,就如同她讓自己遇到褚綏那樣,可她做不到,她無法逆轉世間,因為那時,她并不是天道。 應蕪承受不住,跪在地上問蒼列,“二哥,我究竟該如何贖罪,你才能放過我?” 蒼列說:“讓他去往生,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吧?!?/br> 應蕪醒來,看著褚綏靜謐的面容,她伸出手,握住他的脖頸,卻用不上一點力氣。 她說:“二哥,我舍不得啊…” 她舍不得,舍不得師尊。 應蕪抹去了自己的記憶。 蒼列無孔不入,她清楚,是他死在自己面前,她極端崩潰之下,讓她的魂靈有了裂縫。蒼列或許在她體內留下了什么,但應蕪并不想剝除,至少這樣,她不會再寂寞。 失憶讓她好受了些,但很快她又會想起。 漸漸地,她開始清除她腦中的回憶,一開始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后來,就只剩下褚綏了。 有一次她睜開雙眼,看到褚綏,還很茫然。 因為她記得她正在南山閉關,他說他下山玩去了。 眼前的景象讓她驚恐不安,她徘徊在他的龍身周圍,搖晃著他,問他:“師尊,你怎么了?這是哪里?” 她害怕極了,只能瑟縮在他的懷中。 不出一年,她的記憶回籠,她想起了前因后果,如此往復循環。 那是她分不清自我、天地、他、萬物的時間,她不斷地詢問:“師尊,你為何還不蘇醒?” 她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了。 醒來吧,她哀求著他。 哪怕要承受雷霆萬鈞的怒火,哪怕要被他斬于劍下,她也盼著他蘇醒。 不知過了多久,她靠在他懷中,撫摸著他的發尾,她忽然想到了自己體內,仍有一縷他的神識。 他護著她的、他們的姻緣,他們的紅線。 應蕪是舍不得的,她望著那紅繩,又看了看他的臉。 最終,她親手解開手上的紅繩,將它化作一縷絲線,輕輕放入他的胸膛。 失去了彼此的姻緣牽扯,應蕪心里難過至極,她撫摸著他的面容,幾乎哭干了眼淚。 她說:“師尊,再看一眼阿蕪吧?!?/br> 褚綏似有所感。 兩千年了… 她看到他眉宇微動,眼睫緩緩抬起,露出他如朝日燦爛的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