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八
取代正選位置的那個人天資不錯,訓練也從不缺席,唯一的阻礙,只有上面一直卡了個曾杰,當不了第一線。 大抵在那人眼里,曾杰的風光驕傲,都是踩在他的失意上,輾了一腳又一腳,殘忍地剝奪了自己意氣風發的機會。 見不慣曾杰說什么都理所當然的模樣,那人不只對其他隊友嚷嚷過一次,話里話外不外乎是,弄不明白自己比曾杰差在那點,會始終落于其后。 就算是悶燒鍋,不停加熱燃燒也總有爆發的一天。直到那人再也繃不住委屈鬱悶,洶涌的情緒就嘩啦啦地全倒到雙親身上,某些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其實不過是一時衝動,那人也沒想到爸媽真的會弄來個名額,真要論起知道名單上的名字換成自己的時間,他其實也不過比曾杰早了那么一點點。 那極微小的時間差,讓他是連反應過來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曾杰抓起來罵,一字字都摳在他最心虛的地方。 但真的要放棄嗎?, 那人捨不得,真的捨不得。卻又怕被人指指點點,索性請了假,和教練談好在家自主練習一陣子,等到比賽那天他自然會再出現。 拿了被水泡濕的包包與資料,那人拱著背,許久都沒出現在隊里。有人問起教練這事,他也不過聳肩,表示那人自己管不起。 聯想到對方家,能輕松換了名單上的名字,恐怕不是什么簡單的人物,隊里的人也沉默下來。 本能的,他們就明白,有些事并非他們能招惹,且輕易干涉的。 管不起,惹不上,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不知道算了。那時候的他們,都沒想到這一放任,就放出個意外。 比賽那天,曾杰身為候補,在場邊熱身壓腿,心情仍處于忐忑不安。 他沒有和父母說過,自己已經被換下來的事?,F在只要一想到爸媽在場邊,倒數著比賽卻等到一張陌生臉孔的場景,他的心就一路下沉,壓得人喘不過氣,連踏出休息室都怯步。 猶豫許久,眉頭緊鎖的曾杰捏著手機,終于下定決心要打電話給爸媽,就見到教練急匆匆跑到自己面前。 還在喘氣,教練上下掃了他一眼,滿意的點點頭:「看你的樣子,應該是立刻就能上場……本來的正選有事不能到,身為候補,你準備準備下,時間到了外面會有人叫你?!?/br> 手機掉到地上,這一瞬間曾杰才發現,自己自從被替換掉后,已經很久沒好好呼吸。 而是憋著氣,對這世界氣惱,更是對不敢將真相說出的自己厭惡,始終梗著一口氣,將自己繃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戰戰兢兢的。 「我知道了?!钩聊?,曾杰應聲,沒有馬上俯身去撿起手機。 就讓手機螢幕,停留在撥號前的畫面──在場外等候的父母,只知道他是他們的榮耀。 「結果,就是你心愿達成了吧?」戴珊沫聽完敘述后,馬上就想到司令臺上的他,以及廣播中仔細訴說,關于他的豐功偉業。 結果,少年卻是歪著頭,對她露出微妙的神情,回答:「或許是?!?/br> 他成功在父母面前,留下了最耀眼的英姿……這自然也代表,那人的失敗。 事后,曾杰才聽教練說,原來那天自己罵完拍拍屁股就走人,卻忽略了剛剛他叫罵的聲音,幾乎響到整隊的人都能聽見。 受不了被隊友們用探究眼神盯著,他前腳走,那人后腳就縮回家,打死不愿和隊里的人聯系。 也許是自尊心作祟,那人拿起被泡濕的資料,把行事歷通通打進手機后,就把那些讓他想到不好回憶的東西,全都給掃進垃圾桶,權當眼不見為凈。 雖然參賽權來得不正當,他卻明白過程崎嶇再多,結果在大部分人的眼中,才是最重要的存在。 再沒什么是比最終成績更能拿得出手,去證明自己才是最適合參加比賽的事。想通這點,那人拚了命在訓練,就等在比賽那日,狠狠打臉敢在他背后說壞話的人。 卻沒想到,當時那疊資料讓水糊開一片,不過勉強能辨識上頭字體,他幾近逃避隨便掃了一眼資料后,所輸進去的比賽行程是錯誤的。 這種錯誤,讓他在教練打電話來催促選手該賽前登錄時,距離場館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要趕上幾乎不可能。 「……所以他弄錯時間,沒趕上比賽?」戴珊沫瞇眼,想不通關于打架的話題,是怎么和這故事扯上關連。 「沒趕上自然沒趕上?!股焓謱g海一把往后梳,曾杰露出光潔的額頭,全然袒露的五官輪廓,讓他整個人看來成熟幾分:「但這只是過程,不是結局?!?/br> 要故事僅僅停留于此,或許事后曾杰還會去嘲笑那人一番。 可從教練口中點滴吐出,最終還原的真相是──當天那人是坐家里司機開的車要前往會場,一聽到比賽要來不及,他當即慌張起來,全然不顧司機的勸導,就逼著對方要一路違規超速,只求最后來得及上場。 闖紅燈,在道路上毫無顧忌的狂飆……下場不是讓白發人送黑發人,已經是老天保佑。 「在趕到場館的路上,他出了車禍?!乖艿氖种竿曼c了點,方向是對往腳踝,「也是幸好沒有生命安全,還能站能走,身上沒少零件,只是多了點小瑕疵?!?/br> 「那是好事呀?!勾魃耗f,手指陷在外套布料中,有些不安地緊緊掐著。 沒馬上應話,一路領著戴珊沫走到公車站邊,曾杰望著逐漸駛近的公車,修長的手伸進被車燈打出的光幕中揮了揮,「以當時車禍的狀態來說,他的傷勢的確算輕,是好事……但以運動員來說,有些傷根本不應該有?!?/br> 曾杰還記得當全隊都在慶祝他好成績那天,教練還同時公布那人退隊的消息。 也是無奈,那人整體狀態都算恢復良好,卻偏偏最嚴重的傷勢是落在腳踝,還被醫生嚴重警告,千萬不能過度奔跑,甚至是最好能戒掉較為劇烈的運動,以防對變得脆弱的腳踝,再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這一條醫囑下來,即便田徑是愛,是夢想,他爸媽也堅決不讓他繼續回到田徑場上,最終除了退隊外,他竟也別無選擇。 曾杰身為受害著,起初自然想過這叫罪有應得。 可這份刻薄,很快就在教練與他說清楚真相后,被拔除大半,替換成愧疚。 似懂非懂地看著曾杰,戴珊沫與他前后腳上了公車,并肩而站面對著窗戶,相隔僅有一個拳頭大小。 這勉強能稱為親近的距離,讓她能聞到少年身上忙碌一天后,淡到幾乎不見的洗衣精味,若有似無,淺淺搔鼻。 「認真說起來,這件事算是他自己造成的,無論是受傷的原因,又或者是記錯時間……說他是咎由自取都不為過?!?/br> 曾杰這樣說著,看似指責,眼底卻是淡漠,「只是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br> 他知道一切與自己無關,心底卻過不去。 假如自己不要去和他爭吵,讓他不敢繼續參加訓練;假如他不要潑濕資料,害他不注意看錯了時間…… 陰錯陽差,那人每一步踏出前,曾杰都像是個幕后黑手,引誘著他緩緩走向錯誤,直到必須告別田徑場。 不過是小事,連做錯事都算不上,卻成了根刺抵在曾杰心口,時不時擾人安寧,讓他渾身不舒坦。 年輕氣盛的猖狂,讓他不愿榮耀沾上污點,不愿未來還要繼續背負詭異的心虛愧疚,便自覺地尋求起最原始的解決法。 賽后半年,那人終于出院,從教練那偷來資訊的曾杰,頂著風雨就直接跑到他家,對打開門冷冷盯著自己的人大喊。 「我從前贏了你幾次,就算不在田徑場上,也照樣能贏回來?!顾f,同時也這么做了。 他知道那人討厭自己,正好他也討厭對方。 一不實際,二不值得,他做不到把自己腳折了陪給對方。另一個最快速的解氣法,便只剩下拳頭相向。 這年紀的他,拿不出其馀東西,只能應上一句:「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沟脑?。 一如武俠片里常演的,恩恩怨怨,打一場架不夠,多打幾場,總是會有氣消的那天。 說起來荒唐至極,卻簡陋質樸到,能讓他在每一次揮拳的瞬間,都遺忘了其馀情緒,只剩下發洩后的快感。 無論是歉疚,又或者是當初知道失去正選位置的無助憤怒,都在那瞬間沖淡在疼痛之中,迷迷糊糊,難以辨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