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省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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斡扎朵抬腳剛踏進壽康宮的門,便聽見慕容迦葉的痛喘:“太后,您這是怎么了?” 慕容迦葉一蹶不振地躺在羊皮地圖上,頭枕著開荒劍:“朵兒,快替我更衣梳妝!今日隨我走一趟,回一趟娘家!” “太后,這提前沒說,府里沒有準備,再說,以什么名義???”斡扎朵不解。 慕容迦葉騰地坐起來:“傳我懿旨,哀家思親情切,即刻起駕鎮國公府,珊瑚軍全程扈從,不得怠慢?!?/br> 斡扎朵掩口失笑:“太后,您這怎么搞得要偷襲國公府似的!” 慕容迦葉冷嗤一聲:“我正是要偷襲!看看那幾個貨是怎么打我的臉的!” 斡扎朵忙從薰籠中拿出一件鏤金百蝶浣花錦缺襟袍,她改了稱呼,一如從前:“小姐,這件如何?” 那是慕容迦葉嫁妝中里的衣袍,右襟短缺,無領箭袖,正是草原上便于騎射的服飾,母親赫連粟錯親手為她所織,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她十五歲出嫁,一入宮墻深似海,幾多風霜,十余年未與母親親近,慕容迦葉看了,心中一陣恍惚:“朵兒,我們有兩年沒回過家了吧?” 斡扎朵為慕容迦葉更衣:“是呀,夫人一定很想你,記得上次省親,那排場架勢,簡直是如火如荼,熱鬧極了!” 慕容迦葉展開手臂,遐思著,唇畔扯出一抹自己都未察覺的笑:“那年赫連驤還兼著珊瑚軍的統領,他一路在轎外牽馬執策,路上的流匪看見他的那只獨眼,都不敢輕舉妄動,我們才得以安全到了慕容府?!?/br> 斡扎朵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連忙彎腰,仔細地替她系好那顆顆飽滿精致的松石盤扣:“太后,釵發要簡單點?還是繁復點?” 慕容迦葉轉身望向銅鏡,一瞬間,好似看見了少年的自己,英姿勃發,干練挺拔:“墮馬髻,少簪少珠,像以前那樣吧?!?/br> \\ 慕容一族的宅邸,鎮國公府,在慕容迦葉攝政以后,擴建為王府建制,瓦獸屋脊,美輪美奐,甚為氣派。 “慕容家族從西拉木倫河畔的氈帳,移居到云中神都的豪闊宅院中,全仰仗太后娘娘的功勞?!惫芗夷饺莪I匆促應對,滿臉堆笑地將慕容迦葉接下鳳輦。 慕容迦葉一時沒認他出來,良久方嘆:“璉叔,兩年不見,你老了不少?!?/br> 慕容璉羞澀地搔頭:“本就是家奴,承蒙國公賜姓,不鞠躬盡瘁些,怎么像話?” 這話頭又觸到慕容迦葉心中痛楚,她不由得又想起牢中的赫連驤,她沉吟著,意味深長道:“唉,璉叔生而為人,誰又天生是奴呢?” 行至中庭,只見慕容族人排成一列,正焦迫地恭候鳳駕,慕容迦葉望那楹聯依舊,幾個面孔——父親慕容敦如、母親赫連粟錯、弟弟慕容摩羅、弟媳赫連其其格,侄女慕容莞爾,老的華發已生,壯的憔悴不堪,幼的茁壯變樣,她瞇眼辨認,一時有些困難。 “太后不告而來,大駕光臨,闔府上下未曾布置,還請不要嫌棄?!闭f話的是一個嫻靜的老婦人,她面若銀盆,著一身素到不能再素的直裰,低眉垂目神情懨懨,說話之時,頰邊隱隱兩個酒窩,慕容迦葉的梨渦,便是從這里繼承而來,赫連粟錯斂衽行禮,仿佛面前不是她的親生女兒。 慕容迦葉連忙將她扶起,“母親,您身體如何了,孩兒叫宮里的太醫給您送的藥,你都按時吃了嗎?” “生死有命,為娘的病,藥石無醫,”說著,赫連粟錯毫無笑顏,一雙眼如古井無波無瀾,淡淡瞥了一眼身側的慕容敦如,“太后莫不如給令尊找找延年益壽的方子,他終日酗酒,恐怕命不久矣了?!?/br> 慕容敦如冷哼一聲,肅然呵斥道,手中的竹杖顫抖著,磕著地面,發出篤篤的聲音:“太后都是加入皇家、母儀天下的人了,三天兩頭往家里跑,忒不像話?!?/br> 慕容迦葉無奈道:“父親,孩兒上次回來,都是前年的事兒了?!?/br> 慕容敦如佯笑道:“你父親我掛個虛銜,賦閑在家,腦子都過得糊涂了,太后別介意?!?/br> 慕容迦葉晏然自若:“父親大人,外人都道您是嚴父,女兒這剛一登門,您就嚴厲訓誡,果真名不虛傳呢!” 慕容敦如冷著臉搶白道:“太后,恕為父直言,你才高如此,自然是我們做父母的驕傲,可你再怎么天縱英才,你也是個女人!難登大雅之堂的女人!” 慕容迦葉如鯁在喉,卻只能擠出一個不大好看的笑:“呵呵,我倒是給慕容滿門蒙羞了嗎?” 這時,慕容璉一個箭步,竄到慕容敦如耳邊低語,慕容敦如登時火冒三丈:“混賬!”拔腳朝后院走去。 \\ 正當眾人錯愕尷尬之際,一個女孩清脆道:“姑姑!你這袍子真好看!” 那女孩躲在赫連其其格的身后,赫連其其格面容枯槁,頸上裹著一條嚴嚴實實的狐皮領巾,她不大自在地低聲道:“太后贖罪,犬女出言無狀,不知禮節!” “其其格,天氣已經大暖了,怎么還圍著領巾?” 赫連其其格慌了神,支支吾吾答道:“早晚春風料峭,還是穿得厚實些好?!?/br> “你倒是挺會保養!”慕容迦葉不去拆穿她,眼笑眉舒地握著她沁出冷汗的手:“弟妹何必如此拘謹,都是自家人,更何況這小丫頭說得明明是吉利話!你看她多伶俐!”轉而彎腰看著那個靈動的女孩,她就是慕容莞爾,小字盈哥,是慕容摩羅與赫連其其格的獨女,歲數剛到及笄之年,自幼習文墨,有云中第一才女之稱。 慕容莞爾眨巴著一雙剪水鹿眼:“盈哥給姑姑請安,姑姑別來無恙?” 她上前揉了揉慕容莞爾的臉蛋:“盈哥!姑姑兩年不見,你出落成這樣了!長得可真是愈加像你阿娘!都是美人胚子!” 慕容莞爾噘嘴道:“可阿爹說我讀書讀傻了!” 慕容迦葉笑問:“盈哥兒,今日之后,你隨姑母到神芝宮里去,給你皎皎表姐做伴讀,好不好?” 慕容盈哥雙瞳放異彩,不加半點猶豫:“謝姑姑恩典!能伴長公主左右,是侄兒的榮幸?!蹦欠置魇且环N與花季不符的老成持重。 慕容迦葉掣起她細藕段似的胳膊:“你太瘦弱了,不能只泡在書齋里寫寫畫畫,縫縫補補,要出去,磨礪身體和心志!” 慕容摩羅終于按捺不住,可也不敢公然違拗,只得笑說:“二姐,你都有一個女兒了,今天怎么又要來奪走我的女兒了?” 慕容迦葉一眼瞧見他眼下的烏黑,他如竹竿般的身軀撐不起那襲寬大的紅錦團襖:“你這個當爹的不上心,拋給弟妹,看看都把她累成什么樣了?明兒我把她也帶走,太后把誥命夫人召進宮作陪,這你沒什么話吧?” 赫連其其格捂著頸上的傷口,久久發呆,被慕容摩羅剜了一眼,頓時心慌意亂。 斡扎朵從旁會心一笑:“二公子不必憂慮,太后宮中寂寞,召了許多女眷作陪,這是慣例?!彼闹饺蒎热~這一舉是想將赫連其其格母女救出苦海。 斡扎朵地位絕非一般奴婢,手中權力不遜于三品官員,赫連摩羅一向囂張,卻也不敢頂撞,老不情愿地答道:“遵命?!?/br> \\ “一團和氣”地吃過家宴,時候就已經到了傍晚,慕容迦葉被赫連粟錯領到了從前的閨房,窗明幾凈,燈火熒然,仍如從前一般無二。 慕容迦葉既驚且喜:“我倉促趕來,這一定是你叫下人每條灑掃吧,阿娘?” 赫連粟錯認真問道:“你如今是一國之主了,夜宿娘家,可行嗎?” 她聞到母親身上散發的老山檀香氣味,那是她兒時每晚入睡前的催眠之香,赫連粟錯常年吃齋念佛,日日燒香,捧讀經書,還常請法師來家中講法,慕容家也受此浸yin,皈依佛道,三個子女名字都有佛教意味,也正是來源于此。 慕容迦葉一拍胸脯:“怎么不行?誰敢有二話,我就宰了他?!?/br> 赫連粟錯不安地碾動手中念珠,眼中盡是疏離:“你身上的戾氣太重了,殺孽太多,是會下地獄的?!?/br> 慕容迦葉悵然若失,昔日爭強斗狠的撒嬌姿態,已經成了母親避之不及的殺氣:“您又想勸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您別擔心,女兒下地獄,決不耽誤您” “你把佛教捧到國教的地位,對外宣稱皈依佛陀,以身奉道,卻大行殺戮,你不覺得矛盾嗎?”赫連粟錯早已聽聞自家女兒在朝堂上血染的風采。 慕容迦葉卸下了天真的面具,決然道:“貴族老臣的屠刀橫在我脖子上,我不還手,人家就要把我宰了,您懂嗎?” 赫連粟錯瞧著她,有如看見什么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仿佛下一秒就要掩鼻而過:“你……你這是不歸路?!?/br> 慕容迦葉展顏而笑:“不歸路?那也是被你們逼的呀!”為了當時大廈將傾的慕容家族,她委身事君,心中的委屈不言自明,可時過境遷,多說無益。 赫連粟錯不敢深說下去,忙替她鋪好床鋪,掀開帳云帳:“不說這些不快的了,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br> 慕容迦葉輕靈地鉆到被子里,將赫連粟錯一并拉了上來:“觀音奴有一句話問阿娘,”她小心翼翼卻又透著大膽,“阿爹是不是對你很壞???” “這輩子,我也要給別人當嫡母了,和你一樣?!焙者B粟錯卻無所避諱,自嘲道。 慕容迦葉正色道:“我替您把她們母子除了,您一句話,我立馬動手,不見血的?!?/br> “你可真是個無情物,”赫連粟錯驚異地望著她,不由得心驚rou跳,“可別這么干,齷齪的是你阿爹,他先辜負年輕時的盟誓,那個小歌姬也挺可憐的?!?/br> 慕容迦葉渾不曉得這男女之情里頭的迷霧,放狠道:“你可憐她?誰可憐你?” 赫連粟錯低眉,緊握手中念珠,篤定地說:“我想和你阿爹和離,我要去潮音寺,落發為尼?!?/br> “阿娘您真的下定了決心?”慕容迦葉問。 “我想好了,”赫連粟錯鄭重地點了點頭,“像你父親這樣深情專一、半生不納妾的人,到最后都為權勢迷亂雙眼,成了薄幸郎,這個鎮國公府,已經沒有我的立錐之地了?!?/br> 慕容迦葉轉過身去,望著窗外如霜的月色,心中有了盤算。赫連粟錯替她掖好被角,笑藹藹:“睡吧,今天你不是太后,你是觀音奴?!?/br> “阿娘,能給我唱首歌嗎?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了?!?/br> “你要照顧好自己,”赫連粟錯淚盈于睫,小心地摘下女兒臉上冰冷的面具,輕輕撫摸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怎么能不心疼,掌上珍寶如今義無反顧投身權力的火海,赫連粟錯眼含溫情,隱去哭腔,開始曼聲而歌。 星空籠罩著大地, 大地擁抱著安息, 氈帳里只有母親的搖籃曲。 在嬰兒的睡夢中清唱, 在大地的血脈里流淌, 寶貝 寶貝 你是我的寶貝, 寶貝 寶貝 大地是你我的寶貝 …… 慕容迦葉很快睡去,枕著母親的臂彎,眼前若有脈脈的星河,她夢到故鄉,生生不息的西拉木倫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