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過澡，她裹上浴巾，去了衣帽間，花了點時間挑衣服，最后挑了一套白底淡藍圓領睡衣褲，之后吹頭發，肌膚護理。這些都是瑣事，放平常也做，只是今天這些小事稍稍多一點別樣意味，做這些小事可以分去她些許注意力，不至于想入非非。

    “蘭芝～”

    母親進來前她坐在梳妝臺前，往臉上抹乳霜。

    “我在里面?！彼龑ν夂暗?。

    江母一推開門，掛著一張笑臉，走到梳妝臺旁，那里有一張沙發，也不先提別的，只笑吟吟看她。

    江蘭芝被看得臉紅，笑問：“姆媽，為什么這么看我？”

    “看你好看呀?！?/br>
    江蘭芝羞澀不已，嗔了句：“姆媽！”

    江母見女兒害羞，笑意更深，稱贊道：“我女兒真是越看越好看，這么好看，走到哪都會有人喜歡的?！?/br>
    江蘭芝手一頓，知道母親意有所指，只笑了笑。

    江母看時間也差不多，便進入正題。

    “今天，顧遇他爸那邊，一切都好吧？”

    “嗯?！?/br>
    “嗯？”江母觀察著江蘭芝神色，還是笑著的，“看來我女兒有心事呀？”

    江蘭芝為母親的觀察力心驚，牽扯起唇角，“沒有啊，我只是……有點累?！?/br>
    “也對，”江母附和道，“今天你一定累壞了。顧家那邊也挺麻煩的，顧遇那個后媽……”江母從女兒臉上搜尋，“她沒為難你吧？”

    江蘭芝沒有照實說，笑著回答：“沒有，今天一切都挺好的?！?/br>
    “那么，顧遇他爸也很關心你們吧？”

    江蘭芝笑著應付母親：“是，這個是自然的?！?/br>
    “那么，”江母也笑了，順著江蘭芝的話問道，“顧遇他爸今天有沒有問起你們什么時候領證，什么時候辦婚禮？”

    江蘭芝一怔。

    “還有，他有沒有問，你們什么時候要孩子？”說這話的時候，江母一直笑吟吟的。

    這便是母親今天來的目的，是母親和父親關心的“正題”，客廳里江父就想問，卻被母親攔下，她原以為這事兒就能這么過去，哪想到母親只是將這個問題延后……拖延到母親以為她放松下來，不帶一絲戒備，才問出這些他們關心的問題。

    “姆媽，”江蘭芝勉強自己保持笑容，“這些……會不會太早了？我和顧遇……我們……也沒有很久?！睆恼J識到訂婚，她和顧遇有沒有兩個月？她原本以為，見家長不過走個流程，讓雙方父母安心，她以為他們不過是往前走了一步，哪曉得到了父母這，他們仿佛已經走完了人生的后半段。

    “不早了呀，”江母說著，雙手捧起江蘭芝一只手，眼中帶上殷殷期盼，“蘭芝，你不要嫌mama多管你，mama只是為你著想，你要知道，你現在已經不年輕了呀！”

    這一句話在江蘭芝耳邊炸開，她太陽xue突突跳動，不想往日疼她寵她的母親竟也說出這也得話。

    “你已經叁十歲了，”江母神色里添上幾分真心的焦急，“你不是年輕的小姑娘，以前沒同你說過這些事，以為你人生會順順利利的……哪曉得會耽誤到現在，也不怪你不懂，”江母口氣更軟，“我們沒同你說過，你到底不懂?！?/br>
    江蘭芝神色茫然，不知道母親口中是指父母沒教過什么。

    “蘭芝，你要知道，女人和男人終歸是不一樣的，女人到底花期短，年輕一點的女孩子，生小孩，她年輕，她有身體好的資本，她生了孩子，恢復得也快?！?/br>
    “可女人要是年紀大了，懷孕更容易遭罪，生孩子也是，到時候恢復得也慢，你要是再晚一些，到時候受的苦就更多了，蘭芝，你想想，mama忍心看著你受苦閥？”

    “男人就不一樣了，一個男人，他就算七老八十了，他說不定還能找年輕女孩給他生孩子。你看顧遇他爸，那年紀都能當顧遇那個小后媽的爸爸了，可人家不照樣娶了，還給自己添了個兒子。他倒是一個孩子又一個孩子的生，可他用得著吃苦頭嗎？蘭芝，你要曉得，生孩子的苦終歸是女人受的，男人，他根本不必吃這個苦頭，自然也不會受影響?！?/br>
    “我和你爸也沒想過你會被耽誤到這么晚，”江母嘆口氣，“也該怪我們，該早點上心，讓你早點去相親。有件事先前我們沒同你說……”

    “你相親遇到的對象，都是我和你爸挑選過的，所以看上去都不錯，你可不知道，當時有幾戶人家，他們，哼，”江母有些不大痛快，“他們一聽你的年紀，就有些不大愿意，”怕女兒傷心，江母堆起親熱的笑臉，“你放心，那些不喜歡您年紀的人家，我和你爸覺得你嫁過去也要受苦呢，所以我們都替你拒了?！?/br>
    “只是蘭芝，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懂得人情世故，知道這世界上多的是不容易，你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天真了，也該學會為自己打算?！?/br>
    母親的話，一句一句壓下來，江蘭芝臉孔火辣辣的，像是被母親扇了一次又一次的耳光。母親一句句都是在為她打算，倘若她說什么反駁的話，倒像是不體恤父母的心意。面對母親，她只敢唯唯諾諾。盡管如此，她胸口還是沖出一股怒意，像梗在她喉嚨口。她知道不該說，不該出這口氣，可要她咽下去，這口怒意倒成了一口濃痰，她咽下去，惡心的是自己。她不斷告誡自己冷靜，擠了一點護手霜，涂抹在手上，佯裝開玩笑道：“姆媽，既然你們為我這么著急，那要是當初……我就嫁了，你們是不是不用這么擔心了?！?/br>
    瞬間，慈母變了臉色。

    江母勃然大怒，疾言厲色：“蘭芝！”她重重喊女兒名字，嚇得江蘭芝心頭一跳，“你是不是還在想著他？！”

    衣帽間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江母胸口急急起伏，江蘭芝在母親嚴厲的目光低下頭。

    她想當做一個玩笑，沒想到竟會引出母親的驚懼。那件事其實已經過去好幾年了，表面上，她和父母也是其樂融融，仿佛那件事從未過去?？山袢漳窃捯怀?，原來誰都沒有放下過。

    其實話一出口，她后悔了。她并不想母親生氣，也不想被母親發現什么，只好低著頭，矢口否認：“姆媽，我沒有?！?/br>
    江母狐疑地看了又看，見女兒依舊是往日那副乖順的模樣，按捺下疑心和火氣，雙手抱起胸，還是沒什么好氣，“你就是還有心都沒有用，人家已經結婚了?！?/br>
    江蘭芝本是低著頭，聽到這話，心里一驚。

    他結婚的事，她沒告訴任何人，母親是怎么知道的？

    “姆媽，”她心里狂跳，面上不敢表露，試探著問，“他……他結婚了？”她假裝沒聽說過，“您……您怎么知道的？”

    自知失言，江母眼神躲閃，神色不大自然，“這……就是前幾天，你爸參加個什么會，遇上他公司什么老總，他也陪著過來了，你爸遇見，當然是假裝不認識，聽那邊的老總說，他……能力還算不錯，你爸也不過應酬，聽他老總說了幾句，就提起過?！?/br>
    江母不情不愿提起這樁事，說到那個人的能力，她的口氣，仿佛要她承認那人確實能干不亞于逼著她吞下一只蒼蠅。

    她這話是一半一半，說了一半，沒說另一半。會上遇見是真，還有另一半，卻是他們這幾年時時都在關注他的動向，生怕他突然回來出現在江蘭芝眼前，又勾得女兒茶飯不思，神魂顛倒，一心想同他走。他一回國，她和江父就緊張起來，擔心他這次回來的目的是想同江蘭芝再續前緣，好在那人從前經歷一遭，像是已經明白他和她的差距，不再強求。聽說他配合家里，同家里安排的女人相親結婚，他家辦喜酒那天，她和丈夫直想放鞭炮來慶賀。

    這些事，當然是不能讓江蘭芝知道，江母也就說了私底下同丈夫商量好的版本來搪塞。會是真去了，也的確是聽說那人很得上司欣賞。但他們私底下找人關注那個人動向這件事，那是一概不必提。

    “是么？”

    她女兒笑了笑，似是信了母親的說法，沒有追問。江母狐疑，再叁觀察，又忍不住問：“你和他的事，顧遇知道嗎？”

    護手霜像是涂不完，她來回搓手，睫毛垂著，生怕被母親看出什么。

    “他不知道?！彼偷驼f著一個謊。

    江母不疑有他，放下心來，還是不放心地叮囑：“你還是別讓他知道，要是他知道了，心里在意，那就麻煩了?！?/br>
    江母說完那個人，又開始揣測起顧遇的心思。江蘭芝陡然生出一股不服氣，“顧遇他……”她急切為他說話，“他人很好的……他不會……他是那樣的人?！?/br>
    今天以前，顧遇待她還是不錯的。兩人交往期間，他一向很尊重她，尊重她的意見，喜好，溫柔體貼。她說不出他哪里不好，唯一令她遺憾的是他們兩個沒有什么親密行為。一想到這，她便想到車里的那個吻。她主動吻下去，可他反應平靜，絲毫沒有動心的跡象。她的心又開始作疼。再一想到他今天不管不顧追著那個女人出去，原來他不是情緒沒有起伏的人，只是不會因她有起伏。

    一想到這，她忍不住想，如果是她……如果吻上去的那個人是她，他也會那么平靜嗎？

    這一想法一冒出來，她感到臉上熱乎乎的，暗罵自己胡亂想些什么有的沒的。她心虛極了，怕母親看出來，抓起梳妝臺上擺放的梳子，當著母親的面，梳理起她的長發。她現在得找一些事情做，否則再和母親面對面，她真怕母親會看出什么。

    她的話沒能讓母親放心，母親長嘆一口氣，“你這孩子，你是真的傻呀?！?/br>
    “再怎么說，他都是男人，男人總難免在意女人的過去……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萬一他真的在意，你們婚事就可能黃了，亦或者等你們結了婚，他拿你過去的事處處貶低你，看不起你，你能怎么辦？”

    江蘭芝委屈起來。過去她上學，父母常擔心她和班上男同學打交道失了分寸，一再提醒她不能隨便和男同學說話，擔心她和男同學發生什么不該發生的關系，大學談了一次戀愛，父母又看不上，兩人只能迎來分手的結局。而如今，母親一口一個她傻她經驗少，她過去按著父母的教誨行事，如今經驗少不懂男人心，又像是她的錯。

    她手執梳子，氣血翻涌，忍不住為顧遇辯護：“顧遇他……不是那樣的人?！?/br>
    “傻孩子，”江母既心疼她，又多少覺得女兒天真，可轉念一想，女兒這份不知世事艱險的天真本就是他們的杰作，女孩兒在婚前本就不必了解那么多，懂太多容易心思容易野，等結了婚她自會慢慢懂。何況還有她這個母親，在合適的時候自會教育女兒，提點女兒，這原本就是她這個母親應該做的，由此，江母油然生出一股過來人的驕傲感，“你對男人還是懂得太少，你了解他多少呢？”

    有那么一瞬間，江蘭芝還以為母親已經知道顧遇的事，隨即才明白江母的意思，緊接著心一痛，母親其實并沒有說錯什么。

    她不了解他，連他心有所屬都沒發現，還傻傻期待。她想起先前的偶遇，兩個人竟都瞞得這樣好，誰也看不出他們有特別的關系。她心里多出一股怨氣，忍不住說了一句：“姆媽你老說我，那他呢？他……”她差點沖口而出，生生忍住提起今天之事的沖動，“他……他以前不也……”

    “啊呀蘭芝，”江母不以為然，“他到底是個男人，還有錢有地位的，就算他自己沒那個心思，外頭還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費盡心思貼上他呢?！?/br>
    “他那些事，顧董老早就和我們提過了，但顧董也說了，顧遇和從前那些女人，不過玩玩，你不用放在心上?！?/br>
    “男人在外玩，不過風流一下，只要他還記得回家，外面的人不威脅到老婆的位置，那也就沒什么了?！?/br>
    江蘭芝瞠目結舌，看著母親，她的母親鎮定說出這番話，像是傳授什么代代相傳的古老經驗。她不敢相信這是出自母親之口，順著這番話，她想到更久遠的未來，驚疑不定。她從前未想過那方面的事，大抵真是被父母的寵愛包圍，以至于從沒為未來的事發愁。

    緊接著，她想起來她說過的那番“俏皮話”，她說那番話是為了維護顧遇，可她一想到自己說了什么，竟然為自己感到難過。她想起當時兩個父親爆發的笑聲，顧爸贊許的眼神，她回想起來，并沒有為自己得到的這些贊賞感到高興。她覺得難過極了，那段言語里的維護，竟和母親說得這些隱隱能夠重合起來。

    一陣天旋地轉。

    摹地，她想起那個女人，她當時也不知道和他的弟弟說了什么，兩個人吃吃笑起來，笑得那樣曖昧。他們在笑什么？是在笑話她嗎？

    他們是不是在笑話她一個受過高等教育擁有良好家世的女性，竟然同一個慣于心計的女人勾心斗角？

    她臉一陣青一陣白，身體不禁發抖，說不出話。

    “蘭芝？”

    “蘭芝！”

    母親的呼喚把她拉回當前，她才發現自己的失態。

    “蘭芝，”江母關切地問，“你這是怎么了？”

    “沒，沒什么，”江蘭芝勉強應道，“姆媽，是我太累了?！?/br>
    女兒有反常的地方，江母多了疑慮，“蘭芝，是不是今天……那女人為難你了？”

    江蘭芝有些意外，沒想到這鍋能甩到白婷身上去，但她不想母親看出什么，于是裝出猶猶豫豫的模樣，“姆媽……沒……真沒什么，她也沒怎么為難我?！闭f到后頭，她低下頭去。

    對不起——出于禮貌，她在心里為自己用這招禍水東引向白婷道歉——其實她并沒有多少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