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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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時分,廚下將今日的晚膳恭送進來,開始在外間鋪設兩人所用的食具。 她一一檢視,廚房依照她的吩咐在定例的菜品外準備了鹿脯和鰣魚羹,并在粥飯之外準備了葡萄酒。一切都像是恢復中的病人胃口極好的模樣。 九兒為難地皺起了眉頭?!暗钕隆?/br> “今日仍舊要勞煩九兒女史?!彼⑿χ膭罹艃?。 衛淵的傷勢比她預想中更重。他在短暫清醒后隨即陷入昏迷。御醫使盡解數,衛淵仍舊連續數日周身寒熱交替,傷口在用過傷藥后也不見起色。雖然她及早驅逐了圍觀的幕僚,并嚴令家人封鎖消息,可衛淵性命垂危的流言依舊傳遍了京城。 這幾年間她常?;孟胫鴱统鸬臅r刻。每一次看到他的佩劍,她總會想象著自己將這把霜雪一般的兵刃刺進他心口里的感覺??扇缃癞斦嬗腥颂嫠龍罅顺?,她并不覺得痛快,反而覺得恐懼。 殘存的宗室依舊躁動,四方州郡時刻觀望著朝中的動向。甚至衛淵手下的將軍們也并不和睦,失去他的控制隨時會兵戈相見。四境不寧,西京已經如同漂浮在血海上的孤島,若是再失去執掌朝政的人主,那勢必連她的立足之地也會被血海所吞沒。 那樣的亂局里,她別無依仗,勢必還要如幾年前一樣再次遭受踐踏。屆時除了她自己,怕是連阿虎和妙常的安危也無法保全。 若她是《列女》里的女子典范,她應該當即取了他的性命,再從容就死,連她受了侮辱所生的妙常也一道殺死??伤⒉桓市?,她在他身邊幾年,見識了男子的廣闊天地,已不再覺得道德和仇恨就是女人的全部。 她不再甘心做秦宮中溫柔怯弱的小公主,她在他身邊,開始像男子一樣喜愛飲宴,并樂于在觀賞時興的歌舞后在昏暗的羅帳內擁抱自己的情人。 她需要他活著。哪怕他正是造就了一切慘劇的元兇,至少此時,她還需要他活著。 她拼盡全力去遮掩衛淵的傷情。為了應付下人的窺視,她只令親信和御醫接觸傷者,并在他遇刺三日后就開始下令膳房準備健康人的膳食,由她的親隨侍女依照男子的食量取用。 闔府人等都知道,因為長公主雙手不便,向來不允許親隨之外的人窺視用餐。因此在鋪陳食具后仆人們便紛紛撤退,只留下九兒和兩位女官服侍。 “殿下不妨再用些?!本艃号e起牙箸示意。 “我沒有胃口?!彼龘u頭拒絕。 九兒故作為難道:“殿下太不體恤下人。奴用將軍一人的分量也罷了,連殿下的一道,著實是太難了。奴的差事再做下去,想必會積食而肥?!?/br> 她不禁苦笑,答說:“那好?!?/br> 九兒得了她的準許,借機再自盤中揀了一塊炙羊rou和一方酒蒸酪糕來喂她,看著她用盡,自己又盡力取用一番,盤算過后才教傳了漱口的茶水和洗手的香湯來。 御醫此刻從衛淵寢堂中轉出。 “如此,多謝先生了?!彼犨^御醫的匯報,轉身令下人去開銷給御醫的賞賜。 “九兒,”御醫方走,趁著收拾食具的仆役尚未入內,她輕聲吩咐,“你們一道去取我的寢衣來?!?/br> 九兒驚訝片刻,隨即點頭應諾。眾侍女隨即取了公主一應梳洗的器具和換洗的衣物,在府邸下人的側目竊議中逶迤而來,九兒也鋪設了在外間侍夜的準備,一副二人將要共寢的架勢。 此時衛淵的狀況很平穩,雖然仍未清醒,但既無發熱也沒有囈語,傷口周圍的血淤亦有所消散。她坐在床前,數著他均勻深沉的呼吸。 她忽然覺得眼下很安寧。若是她可以繼續偽裝下去——她去代他處理紛亂的國事,四方諸侯繼續恭順地履行職責,西京平穩安寧,他在償了她的血仇后一直這樣在她身旁安寧地休息——可她并不能偽裝很久。 若她可以替他去活著便好了。她突然想。像他奪取她的一切一樣,去奪取他的一切。像他一樣殫精竭慮地為天下而焦灼,并讓所有人或畏懼或敬服地在她面前俯首。 而不是像她如今這樣,弱小到需要靠著偽裝來爭取一點存身之地。她不是他,她只是他的女人。 她有些疲倦,梳洗過后重新回到他身邊。周遭十分安靜,靜得能使她聽得見庭院里的風聲??伤?,有許多眼目正在暗中窺視。 她躲進他身邊的陰影里,鼻端是淡淡的藥氣和一點傷口的血腥味。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彼p輕說?!皩④娍梢浴肋h都不醒來嗎?” 他仍舊平穩地呼吸著,并不回答。 那樣他便永遠是她的。連同他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在他身邊,忽然開始想念他的體溫覆在她身上的感覺,每當那時,她的rou體連她的心都酥軟成池塘里的春泥,那樣污濁而柔軟。 那是愛嗎?她想不清楚。別人是否可以像他這樣妥帖地照顧她?她也想不分明。她腦海中充斥著種種淑女不宜的思緒。 像他那樣照顧她……從她的耳側吻到胸前,再游弋到她的小腹,讓她的乳在他掌心里漲滿又融化,讓她充實而酸澀,臣服在他的掌握里,再變作潺潺的溪流。 可還會有人這樣照顧她?她在他身邊,依照他先前的教導慢慢溫習著自己的身體。 帷帳外的燈火隨著風的流動閃爍著,給她迷惘的面容打上一些同樣明滅不定的影子。 第二日侍臣送來尚書都省的公文時,她仍舊在他身邊熟睡。都省臺閣的公文向來都是直接由衛淵本人過目,再用過西苑幼帝的印璽后下發。因此每隔幾日都會有都省的職官將公文整理呈遞。 那位輪值的尚書臺右司郎中焦躁地在前廳等待,卻只得到了將軍仍舊在休息的答復。 “將軍今日安?”右司郎中焦躁地詢問一旁的侍從,著意觀察著眾仆役的神情有無異常,試圖推測將軍的傷情。 一旁的侍從點了點頭,略帶歉意地答復道:“昨夜殿下在?!?/br> 右司郎中有些尷尬地頷首。這些年,關于衛淵自誤于女流的議論自然已非一二日,人人都知道有求于將軍不如求于長公主門下。然而他素日勤勉,尚算得上公私分明,像這樣因女子而輕慢朝臣的事確是首次。 “將軍請大人一敘?!庇忠皇虖那皝砉Ь吹赝▊?。右司郎中穿過重重的門閣,與一列談笑著捧著梳洗用具的侍女擦肩而過。連庭院里都是女人的香氣。 他被引領著踏入室內,卻恰恰撞見正在窗下梳妝的公主。她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正在對鏡假寐。她的烏發垂落下來,面容上沒有脂粉的痕跡,愈發顯出肌色潔白。她還沒有梳洗完畢,仍舊風鬟霧鬢,釵松帶褪,令人可以想見她昨夜為了何事所疲憊。 右司郎中未曾想到會遇到這樣私隱的場面,將要開口告罪,卻一時怔在原地,不知如何開口。 他極力在遐思中清醒過來,待要急忙回避時,對鏡假寐的公主慢慢回過頭來,微微搖頭示意無礙,并默不作聲地做了個要他噤聲的手勢,像是提醒他此間仍有人在休息。 她沉默著轉入帷幕內,好像是要探查衛淵是否起身,片刻過后仍舊略帶歉意地回來。 她輕聲令一旁的仆役將此前的奏章交還給右司郎中,又教人將此次呈遞的公文收好。 眼前的公主沉默著致禮,溫柔且文雅,并不使人輕慢,與她在外狼藉的聲名不太相稱。 右司郎中接過已批閱的奏章,見到其上墨色尚新的熟悉字跡,對衛淵傷情的疑慮終于略為消散。 “殿下?”九兒見右司侍郎攜著奏章離開,又見她閉著眼支著額頭不說話,關切地開口。 她抬起頭冷冷地看了九兒一眼,疲憊地嘆了一口氣,吩咐道:“你去找人打聽一下那位郎官的喜好,晚些時候置辦一份禮物給他,就說是將軍請他諒解今日的輕慢?!?/br> 她這幾日仍舊要揣摩著他素日的想法,由九兒模仿了他的字體,依照她的指示批閱近期臺閣轉遞的公文。她忽然慶幸自己教了九兒這個學生,否則眼下沒有得意的人手,想必更加難以應付。 暫時瞞騙臺閣的老臣和郎官還算容易,可她又如何應付衛淵手下的親信?那些人極熟悉他,又絕非等閑之輩,更常常包藏異心各自相爭。萬不得已時,她總是要籠絡當中一些人來渡過難關。 她思及此處,更覺得疲憊。她有些不甘心地承認,她的確仍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