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天子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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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兒擱下手里的筆,面對著眼前的作品,得意地說:“奴一個女子,竟然也日日在圣上面前舞文弄墨,簡直和那些中書臺閣的大人們一樣?!?/br> 她聞言笑起來?!澳闶墙袡C要,比他們還尊貴兩分呢!” 她走到書案前看了半刻,品評道:“這里的骨架,太過張揚了,粗一看很好,卻經不起端詳。字要剛若鐵畫,媚如銀鉤,剛柔并濟才好?!?/br> 九兒并不很服氣,強道:“奴都比中書尊貴了,寫起來張揚些才是應該的。請陛下御覽,為奴評個公道?!?/br> 九兒把作品揭起來比在身前。幼帝面容上露出些許扭曲的笑意,咿唔起來。 “陛下說九兒寫得不錯?!本艃盒ζ饋?,得意地揚起手中的書作。 “依奴看,奴已是京城奴婢里書法的首席?!本艃鹤詽M地評論道,“奴又不出將入相,寫那么精妙做甚?!?/br> 洛華笑過,冷下臉道:“你既然是我的代書,怎么能與奴婢論短長?你的手,就如同我的手一樣?!?/br> 九兒受了訓斥,垂下頭來。她見九兒有些灰心,又說:“你也知道我是寫不得字的?!?/br> “殿下……”九兒慚愧起來。 “好了?!彼浦咕艃旱膽曰?,合上筆帖,示意九兒把案上的筆墨收起來?!熬艃鹤鑫业牡茏?,自然是不能憊懶?!彼α诵?。 九兒點頭應諾,埋頭收拾書案。她慢慢走到幼帝面前,收斂衣裾坐下來。她默默思索著心事,西苑殿閣的陽光給她周身托出一個金色微塵的光暈。 “陛下問我為什么對九兒這樣嚴格?”她回過神來,輕聲確認。 “我替她可惜?!彼卮??!八粦斪鑫业呐?,簡直也不應當做女子,所以我總想教她學些奴婢分外的事?!?/br> “陛下問我過后能如何?” 她想了想,回答道:“不能如何。只是我知曉了她有天資,若仍舊當她是尋常奴婢一般差遣她,無異于自投明珠于井中,我心中是過不去的?!?/br> “我雖然到了這個地步……”她垂著面容思考,“可總還是能讓別人自由一點?!?/br> “等到將軍死?我如今倒不希望他死了?!彼允种猩戎е骂M,眼波橫過來微微瞥了自己那殘廢的兄弟一眼?!八懒?,難道陛下就站得起來了?就可以不受下一位的擺布?那些打著勤王旗號的人,究竟是勤王,還是成王,陛下還不清楚?” 幼帝發出一些不甘心的呼喝。洛華笑了起來。 “陛下是站不起來的。我也是清白不得的?!彼D過身來,正對著幼帝。 天子一怒,當伏尸百萬,流血千里??砂V兒之怒——她心中悲哀起來,癡兒的怒火是涕泗橫流,咿唔亂語。 “我說過他不會活很久?”她點了點頭?!氨菹乱膊粫畹煤荛L久?!?/br> 她想了想,又笑起來:“我也不會活得很長久。連妙常和阿虎也一樣,他一死,我們都不會活得長久?!?/br> 幼帝忽然覺得眼前的姊姊變得十分陌生。她看起來與舊年間無異,仍舊潔白且文雅??伤懿煊X到她的瘋狂和憤怒,黃昏的斜陽將她的影子拖得極長,仿佛蟄伏在她體內的野獸正立在這古舊的殿閣里投下巨大的陰影。 “所以我需要他?!彼袷且f服自己一樣輕輕點了點頭,隨即站起身來。 “陛下如果可憐我們……”她好像有些嫌惡地皺了皺眉,接著冷笑起來,“……那就快點健全起來,收回陛下的親兵,誅滅玷辱我的逆臣,給我重新尋一位身份合宜的夫婿,好不好?”她好像自己講了極好笑的笑話,笑得肩膀都在震動。 幼帝憤怒且笨拙地地拍打著面前的木案??伤炔荒苷玖?,也幾乎不能言語,面對姊姊的嘲諷毫無還手之力。 “陛下該進晚膳了?!彼D過身去,吩咐在外屏息等候的奴婢。 幼帝仍舊憤怒地掙扎著,躲避宮娥手中為他揩面的巾帕。 她不應當為著自己的苦悶去傷害一個殘疾的少年。她忽然難過起來。 “少見了,圣人天天盼著殿下來,今日怎的——對著殿下動了氣?”捧著漱盂的小黃門躬著身阿諛道:“殿下也知道。我們全靠殿下看顧,還請殿下萬萬不要往心里去?!?/br> “圣人自有道理,我哪里會計較?!彼淅涞卮饛??!暗故切量嗄銈??!彼疽饩艃航o在場的宮人和內侍派賞錢。 她走到偏殿里,宮人打開鏡臺給她照一照面,問是否要再勻面理妝。她對著如水的鏡面,慢慢左右照量著。鏡中人鴉黑的鬢發刷得整整齊齊,眉心里有一點翠鈿,妝粉里云母的粉末隨著面容的轉動迎著光漸次明滅著。她抬起臉來,看到手捧銅鏡的宮人怔怔地盯著她。 “怎么了?” 那宮人慌忙告罪,道:“殿下生得這樣美,奴一時看得忘情,還請殿下恕罪?!?/br> “怎么這樣沒見識?!彼揶淼匕櫫税櫭?。 她這樣不起眼的人,竟然也算得上美人了,可見宮廷的凋敝。她不由想起她父皇的周德妃來。 周氏那樣美,曾贏得整個宮廷嫉妒或愛慕的凝視。她也曾在宴會上癡癡望著周氏,悄悄比較母后和周氏的高下?;屎蠊倘欢饲f美好,可周德妃的美麗那樣尖銳,像是黑暗夜空之上青白色的閃電。 父皇所有的妃嬪都在那樣尖銳的美麗下黯然失色。她也曾向往周氏的美,甚至暗暗期待自己是周氏的女兒。那樣她不需要像阿姊一樣聰慧,也會像周氏一樣輕易占據父皇的愛。 可她們戰勝了她。周氏的兒女都走在她之前,她本人也死得很早。周氏那樣溫柔的人,垂死時卻一直在詛咒皇后和皇后的子女,她為了自己早夭的兒女痛哭,希望她的仇人們經受比她慘痛百倍的死亡,永世不得解脫。 她忽然想,也許是周氏的詛咒應驗了。她的母親、她的長兄和阿姊都以最不堪的方式離世。只剩下她,翻滾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屈辱和慘痛里。 周德妃若是得以目睹當下,想必她美麗的面容上會浮現出滿意的笑容。她這樣想著,重又看了眼鏡中的自己,益發覺得自己并無過人之處。 “可殿下當真是生得極美的?!睂m人再度為自己的失態開脫道。 “那又如何?我活著就已很難得了?!彼卮?,忽然發覺女子對美貌的癡迷那樣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