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為誰風露立中宵
一吻甫畢,李云昭因劇斗緋紅的雙頰愈是明麗,搶過侯卿的紅傘把玩,“你見多識廣,方才與我交手的那兩人,她們的師承你有頭緒么?” 她耳音之聰,遠在耶律質舞之上,是以侯卿輕身功夫高明至極,耶律質舞無法察覺,卻沒能瞞過她的耳朵。她察覺到與耶律姊妹倆交手不過數招,侯卿便已來到,她專注迎敵,并不叫破。 侯卿退開幾步,右手衣袖突向她肩頭拂去。李云昭笑道:“好啊,你還是想著考較我武功?!彼龘]手將紅傘一展,借著這股力道身子陡然拔高四尺,同時劍不出鞘,朝他天靈蓋揮落。侯卿側身讓過,右手衣袖勢挾勁風,直掃化作橫落,護住中路。李云昭手上加重了幾分勁力,重重斫落。衣袖是柔軟之物,在空中毫不受力,但若她此刻長劍出鞘,憑她內力之強,寶劍之利,早已將他袖子割破了。 侯卿手臂急縮,避開這一劍,接著出手進招,一招一式,模擬的正是方才耶律質舞所使的招數。他以掌代劍,勢道極慢,但每一招遞出之時,風聲嗤嗤,掌風呼呼,柔中蓄剛,若挨實了一下,可不是好受的。 這般比試比起方才對敵自然不同,李云昭也更有心情揣摩對方的招式,拆解沒幾招,她突然停手,輕輕“噫”了一聲,侯卿收放自如,欲揮出的一掌硬生生凝住不發。李云昭頗感驚訝:“她們使的招式,隱含棍法和杖法的路子,難怪如此繁復?!?/br> 之前見到的多闊霍,使的兵器不就是權杖么? 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中,固然有剛勁輕靈,兼而有之的劍法,但絕不會有這樣叫人蠻打狠敲的。當局者迷,她自己舞這一套招式時,不知不覺劍走輕靈,將一些招式變了形。 術業有專攻,一旦發覺了這套武學的發源,初見的不解忌憚就消退了許多。 侯卿右手叁指搭在她手腕外側,李云昭手掌一張,紅傘順勢滑落在了他掌心。侯卿左手接過了傘,右手五指同她輕輕相握,兩人并肩坐在樹下。 修長潔白的手掌,在泠泠月色下泛著珠玉般瑩潤的光,卻比珠玉溫熱太多。仗劍護天下,執筆繪河山,她就是用這只手執劍、落筆、馴馬、安民,將一切置于股掌之間。 李云昭瞧了一眼他整齊的衣裝,不似自己這般被突然驚醒,便問:“這么晚了,你還沒有睡么?” “我在……想你?!?/br> 李云昭笑道:“想我做什么?你日日都能同我相見?!?/br> “那不一樣?!?/br> 我想要的是眼下這樣,只有我們兩個。 館中之陶,林中梓木,冠間明珠,自是彌足珍貴。白日里她站在人群中央,從容高遠,顧盼神飛,如破曉時分的赤烏,照徹漫漫長夜,所有人都可以用傾慕的目光凝望著她??墒菍λ?,他和那些萍水之交又有什么區別呢?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若是以前,他對這樣的親密關系敬而遠之,唯恐避之不及,如今卻甘愿作繭自縛,不思酬害,念念相繼,實在是打自己的臉面。想到這里,侯卿搖頭失笑。 不過既是為了她,那一切又是順理成章,情理之中了。 李云昭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赤色瞳仁如同盛在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明艷而清亮,此時此刻,她的目光被另一雙顏色相同的眼睛吸引得片刻不離。那雙眼睛如白玉上嵌著兩點朱砂,一眼望去,先見藏于深山、呵手猶寒的清白,再見那胭脂如血、丹霞映日的朱紅,將獨立千仞的寂寥變作春陽化雪的柔和。 所有除死方休的情意,都沉在這一雙昳麗的眼睛里。 侯卿傾身過來,雙唇輕輕貼在她白皙的脖頸旁,安靜流淌的血脈在這樣近的距離下都變得激烈。李云昭感覺到他對著那一小塊皮膚吮吸親吻,頭微微后仰,伸指抵在他薄唇前,半是抱怨半是調笑,“有些癢……”侯卿順勢捉住了那兩根手指,湊在唇邊輕輕地親。 “今夜月色很美,不是么?” “是啊?!彼牫鏊南彝庵?,有意逗逗他,慵懶道,“我倦得很了,我們趕快回去罷?!?/br> 侯卿看了她一眼,抱住她纖腰的手按得更緊了,傷感道:“昭昭難道連這片刻獨處的機會都不肯給我么?好罷,好罷,只怪我不及旁人知情知趣,青春年少。苗疆的那些山盟海誓,你若是不認,那我也別無他法,只是我還是盼著你能回心轉意……” 李云昭聽懂了且大為震撼:這是侯卿能說出來的話?他素來自得其樂,同大家雖近實遠,若即若離,在苗疆時往往半天也說不上一句話,哪怕李云昭同他關系親密若此,也不敢說能摸透他的想法。雖然捉摸不透,但這種示弱的話術也確實不像他的風格,也不知他是和誰學的。 “沒有的事!”然而侯卿這番以進為退,到底引得李云昭抱愧,她連忙出言打斷他的話頭,見侯卿笑了一下又湊了過來,妥協道:“這里不算偏僻,夜路行人隨時可能經過,那兩個契丹女子也可能折返。你……不要做什么過分的事情?!?/br> 侯卿在心底給降臣豎起了大拇指,感謝她的支招。他在某些方面相當克制且傳統,本來就沒有幕天席地做事的想法,于是便將她擁入懷中,手指順著她背上清瘦的骨骼一下一下撫摸,若不是李云昭逗他說話,他能就這樣一聲不吭地抱著她望著她直到天亮。 李云昭本來不困,但這樣躺在他的懷中,心思沉定,漸漸眼困神倦,言語模糊,又過了一會兒沉沉睡去,侯卿知道她內力精深,風寒不侵,但貼著她被冬夜寒風吹得微涼的臉頰,還是不放心,解下外衣裹在她的身上。他將戀人打橫抱起,見她蛾眉斂黛,俏臉勻紅,嘴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自是不忍心打擾,雙臂巋然不動,穩穩當當,腳下施展輕功奔回城內。 回到鳳翔后,除了頭幾日親為向導,陪鮮參與蚩離在城內游玩,其余時候李云昭都是心無旁騖,召集群臣與幻音坊親信商議戰事。她精擅弈棋之道,自然懂得爭先的道理,自知論起親臨戰場,揮斥方遒,也只有叁年前與李存勖的那一次合作。當時的利弊得失,進退攻守,她復盤下來后無不成竹在胸,于實戰之中將兵法融會貫通。此次和契丹開戰,戰前力求事無巨細,安排妥當。 這一日議完事后,降臣留了下來。她轉了轉有點僵硬的胳膊,瞧了一眼仍然神采奕奕的李云昭,忍不住笑著抱怨:“我多少年沒參與政事了,你這個強度真有點撐不住……岐王殿下怎么虐待老人家呀?” 她們大多數時候是坐而論道,這樣也會很累么?李云昭想了想,體貼道:“那往后給降臣jiejie的座位多鋪幾層軟墊?” 降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個人呀,什么都好,就是太正經了,不好玩。我和你開玩笑呢!”她從袖子里拎出萎靡不振的小白蛇,頗為驕傲地道:“多虧了鮮參meimei協助,這小家伙的用處被我摸索得差不多了。它毒性兇猛,對你這個主人卻是無害,而且還有破瘴破幻的奇效呢?!?/br> 鮮參,meimei……?算了,她已經不想搞清楚這神奇的輩分了。 李云昭回憶了一下在苗疆見過的兵神,萬毒窟外環繞的瘴氣確實對他們毫無作用,至于勘破幻術……這個沒法考證,但婉兒jiejie不會夸大其詞。她一伸手,小白蛇跟見了親娘似的,迅捷無比輕車熟路地繞在了她的腕上,若是有個人樣,大概已經是涕泗橫流,痛訴降臣她們對他慘無人道的虐待。 李云昭心知肚明,同情地戳了戳小白蛇的腦袋。小白蛇吐著信子,討好地舔著主人的指尖。 “它的唾液是無毒的,毒性集中在牙齒?!?/br> 李云昭想到自己體內的隕生蠱,一點也不擔心:“不礙事,我又不會中毒?!?/br> 降臣含笑注視著她,眼神中透出幾分慈和,等她逗弄了一會兒小白蛇,才道:“鮮參夫婦回去了?!?/br> 李云昭用竹筒將小白蛇收了起來,“是呀,婉兒jiejie同我親自送她們出城的,難道轉眼就忘了么?” “她們對局勢相當敏銳,已察覺岐國進退兩難的處境,想要留下幫助你,你卻婉言謝絕了?!?/br> 李云昭自忖年輕力壯,正是當打之年,請兩位加起來直逼百歲的友人相助,實在有點虐待老人了,便道:“她們元氣未復,和契丹素無恩怨,何必淌這趟渾水?我同她們不敘年齒,只當平輩相交,遇萬難之時,焉能叫友人身陷險地?再者戰爭的勝敗,很難因為一二武功高明之人改變?!?/br> 鮮參夫婦武功雖強,卻不是將帥之才,在戰場上雙拳難敵四手,若是她們出了事,叫她怎么面對蚩夢和尤川? 降臣專注地望著她,就像望著一座開滿鮮花、姹紫嫣紅的庭院,美麗雅致,盛景常在,看上一百年一千年也不會膩。她真想收回剛才的話,岐王殿下很有意思,很值得品味。 為君為王者,當有劈波斬浪之勇毅,履險蹈危之剛韌,遇驚濤駭浪而不落后于人,方為登峰造極、仁厚賢德。 降臣從袖子里取出一封書信遞給她,笑道:“不過這位老人家,你可能犟不過她,她是一定要來湊湊這個熱鬧的?!?/br> 李云昭見字識人,單看封面就認出是李明達的字跡,當即拆開信封,將信攤在案上,同降臣從頭看了起來??吹嚼蠲鬟_說在離開洛陽前會賜給李嗣源九錫中的兩樣——車馬和秬鬯,她倆飛快對視一眼,各自偏過頭去憋笑。 德行優者賜其車馬,孝道備者賜其秬鬯。李明達挑出這兩件用物,分明是在反諷李嗣源。 降臣念道:“‘君者安天下,吾輩護君安。吾當以檀州為屏障,為君擋卻漠北一路兵馬?!?,小姑姑準備去檀州,石敬瑭與述里朵就是在那里密談的,若說契丹準備從那里借道也不無可能?!?/br> 李云昭擔憂之心,見于顏色,抬眼看了一會兒降臣,慢慢道:“檀州與岐國遠隔重山,無論是士卒和輜重,我都沒法及時補充給她,她的處境可危險得很了。她何必離開洛陽……”說到這里,她便說不下去了。她若是攔著阿姐不讓她去檀州,只怕她要大發脾氣,和她慪氣。 她清楚地知道李明達和她是一類人,所以她們是知交,是姐妹,亦是同謀。 慨然撫長劍,濟世豈邀名? 她們都不是那種嘴上關心著蒼生大道,內心卻拒絕親歷紅塵疾苦的人物。 她作為岐王,為民守土,責無旁貸,李明達作為大唐公主,便忍見金甌染血、生靈涂炭么?貴為宗室,哪怕人生中只有幾年光陰享受到特權,那也比這世上大多數人活得滋潤得多,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出則車馬,入則宮室,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哼,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難道自矜身份、耀武揚威的時候知道自己是太宗之后、帝室貴胄,跌落塵埃、與民同哀的時候就覺得回天乏術、不可擔當? 只是阿姐她孑然一人,如何抵擋千軍萬馬?李云昭嘴上不說,擔憂之意,見于顏色。 降臣抬手按了按李云昭的肩膀,一點也不為李明達擔心,“檀州是不良人總舵,小姑姑對不良人也有存亡繼絕之恩,他們應當會全力相助。當年武皇陛下在位時,營州作亂,契丹李盡忠、孫萬榮與武周軍隊在檀州大戰,最終是武皇陛下的軍隊大勝回朝??磥磉@檀州,可是旺咱們中原人的寶地呢!” 李云昭一想不錯,便提筆給李明達回了信,讓她務必以自身安危為重,若是攔不住便退回鳳翔,從長計議。 標題是清朝詩人黃景仁的詩句。() 救命,感覺侯卿被我寫得ooc了…… 公主擋下的只是契丹叁路大軍中的一路,女帝對上的是耶律堯光親率的主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