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未死魂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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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沉璧被一股青草氣息環抱著醒來,入目是一室的黑。 她茫然睜著鳳目,靠在男人精壯的胸膛上,輕嘆一聲道:“霍郎……” 霍聞伸手去執她的手,摸到自己心口那一道十分淺顯的切口,別說rou眼看不出那切口,就算是用指腹去撫摸都沒什么感覺,只是那一道淺白傷痕到底與其旁肌膚有所差別,指腹一直細細摩挲下去便能發覺。 “生死陰陽蠱還活著嗎?”慕容沉璧輕聲道,“霍郎,咱們是活著還是死了,你怎么會死呢?我給小王爺下了喜相連,若是你出事,他必死無疑,他怎么會護不住你呢?” 喜相連,最是邪門歪道,兩人身中子母蠱,母蠱一死,子蠱必然相亡。 霍聞一怔,原來如此。那小王爺和靈寶師傅一直這么如此照顧他,并不僅僅是為了什么七星宮救命之恩。小玉與小王爺做的交易竟然是以小王爺性命要挾,這也難怪了,江湖子弟,情仇恩怨,僅一面之緣,浮萍救恩哪怕美色當前,也不會讓小王爺真就全心全力為小玉辦事。 慕容沉璧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她頓了一下感到體內丹田內力全消,渾身上下軟綿綿什么氣力也沒有,她啞然開口道:“我應當是死了?!?/br> 霍聞攬著她,靜靜聽她說話。 “人死了原來是這樣?!蹦饺莩凌堤稍谧约曳蚓龖牙?,竟覺死得十分快活,“我早該死的?!?/br> 她說完這句話,又連忙補了一句:“卻也得遇見你后再死,這樣躺在你身上真是快樂?!?/br> 她渾以為自己做了鬼,眼瞎耳聾,指腹摩挲著霍聞的胸膛,想來是自己死前執念過深,硬是幻化出自己夫君來陪她左右。 “霍郎,我從小就性情古怪,連孿生jiejie都不喜我?!彼恢v述了起來,做了鬼魂便覺天下事無有不能宣諸于口的,反正身死魂即將消,那些常年累月講不出來的話全傾倒了出來。 “十歲以前是jiejie護我,我很是感激她。她比我聰明多了,人情世故無有不懂,她總說我太傻太笨?!蹦饺莩凌垫告傅纴?,“可我不笨不傻,那些個人做的事,有的心思,我都明白,只是我面冷心冷,瞧著是個木頭人罷了?!?/br> “十歲中秋佳節,應承天分開了我姐妹二人?!?/br>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天下有這么多的人,可只有jiejie才是我的親人,盡管她總是嫌我說話做事不夠圓滑,可也只有她會護在我身前為我遮擋風雨?!?/br> “被扔到蠱室三年,我殺掉所有的蠱人,活了下來?!?/br> “十三歲的中秋佳節,我終于見到了jiejie,可是她完全變了?!?/br> “她穿戴著華麗的冠冕首飾,層層輕紗面具下是一張與我相同卻更為鮮艷的臉?!?/br> “她成了魔教圣女,她愛上了應承天。我不明白,她說像我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明白的,因為我沒有心?!蹦饺莩凌得蜃约旱男目?,那里也有一道淺淺的切口,“可我是有真心的,我真心愛著我的jiejie,盡管她愛上了一個邪惡又冷漠的人?!?/br> “應承天要我去殺人,為了每年能與jiejie中秋團圓,我只好去殺人?!?/br> 說到這里,慕容沉璧慘然一笑道:“真是報應,我殺了那么多的人,早該知道自己絕無好下場,卻想也想不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痛徹心扉?!?/br> 她緩了緩又道:“十四歲的中秋佳節,jiejie很不開心,她問我,為什么生死陰陽蠱引不出來?!?/br> “我也不知道,被她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那日清涼殿臺上賞月,jiejie第一次說出怨懟的話,她說應承天對我感興趣了起來,她問我為什么同樣的容貌,同樣的身軀,應承天不喜歡她,卻喜歡我?!?/br> “我想應承天根本不喜歡我,他不過是為了折磨我們姐妹罷了?!?/br> “只不過jiejie深陷局中,想不通其中利害關系,她竟然要我去陪侍應承天?!闭f到這里,慕容沉璧長嘆一口氣,“那是我第一次想到死亡,我想世界上最愛護我的jiejie都變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br> 半晌沉默,慕容沉璧接著道:“那也是我第一次想到,我完全可以殺了應承天?!?/br> “也許jiejie會怨我,會恨我……” “可是我失敗了,我被扔進蠱室又是三年?!?/br> “十七歲中秋佳節,jiejie又變了,她不是十三歲的意氣風發,也不是十四歲的少女懷春,而是有些瘋魔了起來。清涼殿臺上她對我說,情愛是天下至毒,生死陰陽蠱都救不活的至毒?!?/br> “那年十五月夜,我才知道應承天給jiejie下了情蠱。盡管初端是如此不堪,但jiejie在沒了情蠱后,還是深愛著應承天,她說發生過的事情永遠無法改變,就像日升日落,再也回不到從前了?!?/br> “我真是后悔??!”慕容沉璧思及此處,深吸一口氣道,“十五那天,我殺了太多的人,手都殺軟了,我在山崖迷了路,遇到了海紅云,她是為了刺殺應承天而來??晌耶敃r為著月夜能與jiejie團聚,不得不出手傷了海紅云,護住了應承天?!?/br> “早知道jiejie中了情蠱才會如此,我就該和海紅云合力擊殺應承天?!?/br> “十八歲生日,我體內的生死陰陽蠱徹底蛻變成熟,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刺殺應承天的機會??刹恢隽耸裁床铄e,我再醒來的時候,居然是全無記憶的顏如玉?!闭f到這里,慕容沉璧冰涼的臉貼向霍聞溫熱的胸膛,“馬匪過道打劫,竟然將陪著我的顏家鏢局所有人都殺死了,我心中疑惑不已,同路而行的霍夫人卻將我帶回了霍莊?!?/br> “她說我的父母為了救她和她夫君而去世了,她應當好好關心照顧我?!?/br> “其實馬匪打劫時,我那所謂的顏家父母根本毫無抵抗之力,若不是霍夫人一身精絕功夫,只怕我也會血濺當場?!?/br> 霍聞緊緊摟住她,替她擔憂,她似有感應道:“霍郎,你待我真好?!?/br> 死前執念幻化出來的霍郎還是那個深愛著她的霍郎,慕容沉璧心中甜蜜不已,繼續道:“雖然記憶空白,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不管何人使上何種功夫,我一眼看去就能拆解出來。我雖然惴惴不安,但我想顏家走鏢局,我應當也是會些拳腳功夫的,所以才會拆解旁人功夫?!?/br> “到了霍莊后,你母親待我極好,我心中十分感激,總覺得世上從沒有人待我如此之好過?!?/br> “后來,”慕容沉璧軟聲道,“后來你母親要將我許配給你……” 她伏在他胸膛上,極為羞澀道:“初見你時,你英明神武,謙謙公子,一身青衣,如圭如璧?!?/br> 她心中愛戀他極深,只覺得天下好詞都襯不上霍聞分毫,緩了緩繼續道:“你同我攀談,我很開心,真也想不到我十歲前在魔教藏書閣做雜役偷讀的那些奇辭奧旨,你竟也全都知道?!?/br> 十歲前的霍聞,被關在霍家堡高樓層閣之上,病中百無聊賴也只能苦讀詩書,文字越是艱難晦澀,他越是手不釋卷。 霍聞緊緊摟住她,薄唇貼印到她墨發上。 “新婚那日,你來婚房帶我出逃,我真是害怕,怕的不是滿地尸體,而是我竟然不害怕那滿地尸體?!蹦饺莩凌档穆曇纛澏读似饋?,“我若真是深閨小姐,怎能不害怕尸體呢!” “破廟里你一心求死,我更是害怕,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若是你死了,我也絕不獨活?!?/br> “掉下觀音山后,我迷迷糊糊醒來,丹田肺腑內有幾絲真氣游走,心脈間也有蠱蟲相激,我猜到自己身份絕不簡單,可我始終沖不破靈臺xue,始終記不起來我究竟是誰?!?/br> “你當時身受重傷,我那幾絲真氣根本救不了你。我焦急萬分,真氣難以沖破靈臺xue,卻沖上腦海記憶,生死陰陽蠱五個字突然出現?!?/br> “蠱蟲引進你心脈后,你身體果然好轉了起來。我又是開心又是害怕,我確定自己絕不是什么顏如玉??晌揖烤故钦l,我為什么又來到了你的身邊,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想不通?!?/br> “你醒來后,我真是高興,卻又不敢據實以告,我怕你會趕我走?!?/br> 她那時對他情根早已深種,一心只想與他生死相依,無論什么謊話都是說得出口的。 “情愛之事,原來如此快樂?!蹦饺莩凌弟浡暤?,“你抱我時,我再也不是孤伶伶一個了?!?/br> 霍聞拿臉頰貼住她的額頭,慕容沉璧抱緊他的腰身,繼續道:“你教我殘月心經,我其實一遍就懂了,可我害怕你會看出端倪,故意總是練錯?!?/br> “殺莫隨心,殺李奎子,你的大仇得報?!?/br> 說到這里,慕容沉璧哽咽了起來:“那樣的絕世神功,助我突破了靈臺xue,也讓我記起了所有的事情?!?/br> “我怎能想到我居然是魔教中人?!?/br> “官鴻的思情針霸道狠毒,我真想直接殺了他,殺光魔教中人,殺了所有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br> “可當時的我沒了生死陰陽蠱,體內萬千蠱蟲和劇毒游走肺腑之間,我全無把握殺掉任何人?!?/br> “況且,我記起來我為什么會被封掉靈臺xue了?!?/br> “十八歲生日那天,應承天要來引生死陰陽蠱,我已做好了萬全準備,與他生死決戰。然而清涼殿臺上先來的人卻不是他,而是我的jiejie靜影,她已然有些瘋瘋癲癲了。我對jiejie自然是毫不設防,是她點封了我的靈臺xue,也只有她能點封我的靈臺xue?!?/br> “其實靈臺xue被封,也不一定會失去記憶,只是我jiejie害怕我內力深厚,一點不中,便會反手相斗。所以她點xue時不免下了狠手,但求一擊必中,竟真的將我的記憶連帶著內力全封住了?!?/br> “論云山上,我仔仔細細思索起來前因后果。我真害怕jiejie替了我,被應承天引了生死陰陽蠱。我心中擔憂jiejie安危,生死陰陽蠱一但離體,劇毒蠱蟲便也壓制不住了。若不是你教會了我殘月心經,只怕我也早已死去?!?/br> 霍聞伸手去撫摸她的心口,慕容沉璧順從地讓大掌從衣襟領口間摸進去。 “凌云殿內遇到海紅云,我知道一切都快要瞞不住了。我當時真想死在思情針下,可你那樣愛我護我,一心要為我取到七星冰蓮?!?/br> “七星谷里,我見到簡明暗,夜里相會他竟然說什么教主來提醒我圣女交代的任務。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但我猜到定然與這殘月心經有關系,我想也許這本是jiejie的美人計,卻偷龍轉鳳換成了我?!?/br> “簡明暗那樣說話,仿佛我jiejie還活的好好的,還是魔教至高無上的圣女。我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想到中秋佳節清涼殿上只要親眼見到我jiejie,一切自然會真相大白?!?/br> “那夜你又醒了,軟香散對你起的作用越來越弱了,我害怕你會看出端倪,一時之間想不到用什么謊話來搪塞你,我……我不想再說謊了……” 她記起來所有事后,與心愛之人朝夕相對,內心只覺悲苦,愛到深處無法自欺欺人,每對霍聞說一句謊話,心中痛苦就更甚一層,恨不得立刻死去。 “魔教的離魂散中摻有劇毒,簡明暗想讓我殺了你。接過毒藥的那一刻我才清醒過來,我是魔教的一把刀,我殺了無數人,我,我根本配不上你?!?/br> 霍聞緊緊抓住她的手,慕容沉璧輕聲道:“霍郎,真是對不住你?!?/br> “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便是真的給你下了真正的離魂散,前塵往事忘得一干二凈。你要去江南做教書先生,那便讓小王爺護著你去,他中了我的喜相連,是絕對要將你的性命看得如同自己性命般重要?!?/br> “離恨天山崖上,見到你我很開心?!?/br> “可是離魂散怎么會失效呢?”慕容沉璧簡直不敢相信。 那一碗西湖牛rou羹她是親眼看著他喝完的,他應當是忘得一干二凈隨著小王爺一起去江南游山玩水。 其實霍聞對她愛戀深重并不比她對他的愛戀少一分,即便喝完了那一碗摻了離魂散的西湖牛rou羹,他依舊忘不掉他心愛的妻子小玉。新婚夫妻,愕遭劫難,相知相守,相依為命,其中復雜情感自是無法輕易忘懷的。 “我要小王爺為你換一個新身份,便是擔憂魔教中人會對你下手。武林大會上應承天也在場,我真是害怕,你上來質問我,我怕應承天會看出端倪,只好一掌先將你打落山崖。你體內有生死陰陽蠱,除非自爆,否則再怎樣重的傷都會痊愈的?!?/br> 霍聞垂淚,指腹摩挲上慕容沉璧的心口一線切痕。 “可還是對你不住,我擊掌于你,那刻真是生不如死。要不是想到還未曾見到jiejie一面,不知她是否還好好活著,我真想隨著你一起跳下那山崖?!?/br> 那一刻綠衣如同破散云朵飄落下山崖,慕容沉璧恨不得當即一掌擊向應承天,即便知道自己打不過他。 她沒了生死陰陽蠱,萬千劇毒蠱蟲啃咬心脈,殘月心經雖然練得出神入化,但始終不得最后一章造化成仙的要法。 無法沖破造化成仙,也就無法重塑根骨。 她從前對上應承天,已是落于下風,如今失了保命蠱,更不是對手。 “其實武林大會上,應承天非要我來假扮jiejie迎戰,我就該猜到jiejie應當是兇多吉少了?!?/br> 但是怎么敢相信呢,世上唯一的親人竟然死了,她真就是孤伶伶一個人了。 “中秋佳節,我將亂寫的殘月心經交給應承天。我去了清涼殿臺,我心中又是緊張又是害怕,我見到了我的孿生jiejie,可那不是她,那是披了人皮面具的蠱人。玄冥二老和簡明暗上來圍攻我,我打不過他們?!?/br> 從前她自然不把這些人放在眼里,可她沒了生死陰陽蠱,如同猛虎卸了利爪尖牙。 “應承天親口告訴我,jiejie死了?!蹦且豢趟娜绲陡?,知道這世上她真就是無親無故了。 說到這里,她喚了一聲:“阿姐?!?/br> 單手摸向空中,似乎想要摸到什么人。 耳邊一片寧靜,霍聞那聲哭泣的“小玉”她也聽不到。 “阿姐怎么不愿意來見我,”她單手無力垂下,自言自語道,“是因為霍郎嗎?我……我已經廢了他的靈臺氣?!菜闶菆罅烁改钢稹?/br> 她越說越小聲,最后無聲哭泣道:“我也是有真心的,從前我不理解你為什么會愛上應承天,如今我明白了?!?/br> 在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后,才明白如同日升日落,發生過的事情是永遠改變不了的。 那付出去的真心和情感也不是說收回來就能收回來的。 慕容沉璧哭了一會兒,繼續道:“真是沒想到我能活下來,我更沒想到居然是霍郎救了我?!?/br> “我應當立刻離開的,十三歲從蠱室出來后我所到之處全是血光之災,我本就是個不詳之人?!?/br> 霍聞將她的手握起來貼到心口,那里一陣陣的怦然跳動,慕容沉璧愣了一下道:“我是活著還是死了?” 霍聞親上她的唇,慕容沉璧回吻過去,輕聲道:“我是真舍不得你,霍郎。我以為我對你愛如海深,卻原來也是自私狹隘,我見到你和秦姑娘親近,我真是肝腸寸斷?!?/br> “王府血宴,我知道應承天不會放過我的,想必他已然發覺那殘月心經是假的。我真是恨自己,早該離你遠遠的,怎能又和你……” 霍聞知她聽不見,卻還是不斷呼喚道:“娘子……” 她是他騎著高頭大馬迎娶回來的妻子,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的娘子,兩人是結為夫婦的百年好合。 明明眼前一片黑,慕容沉璧卻好像看到了那片血海,她輕聲道:“我想著取了蠱王,壓制住我身上萬千蠱蟲劇毒,再想辦法與應承天生死決戰,可我怎么也沒想到你竟然又找到了我?!?/br> “你在我面前自爆……” 說到此處,她涕淚橫流,泣不成聲。她是那樣愛他,即便只是稍稍想一想當時的場景,心口便如火炙一般,痛徹五臟六腑,就要嘔出血來,舌尖嘗到血腥味,她又一次晃神問道:“我是死了還是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