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人心叵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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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隱 吳皮度穿著新制官服,背著手神采奕奕地走在道上。目光灼灼看向每個迎面走來的過路人,對方跟他打招呼“早”,滿面笑意地回“早”,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今日赴任。 這些抱著書匆匆忙忙的校書郎,以后都是在他手底下的,申請領辦個什么還得他批閱。他現在滿面春風,自覺自己剛來要放低架子,與大家打成一片,可越這么想的人越放不下。 那邊走來翡玉公子與他同僚,翡玉身形頎長,面白俊美,與傳聞沒有不符的。正低頭與身旁年輕人探討一個古字用法,目不斜視從他身旁擦過。 吳皮度停下腳,頭也不回喝一聲“站住”,兩人下意識停步,覃隱疑惑難道是在叫他? 他慢悠悠踱步回去,走到兩人面前,“未介紹在下,鄙人吳皮度,以后要在文館共事,索性提前認識比較好,這位想必就是翡玉公子,這位是?” 年輕人自報家門,吳皮度不甚在意,他主要是想跟翡玉公子搭話。早上出門前對鏡整冠,夫人就囑咐他少跟人起沖突,與人為善,尤其不要為難于翡玉公子。 他心想自己當然與人為善,人與不與他為善不好說,不妨給點顏色,只是不是現在而已。 這么想著,他大度道:“就是互相認識,以后慢慢了解,我這個人對過去既往不咎,畢竟當下才是最重要的,留下的才是最好的。你說呢,翡玉公子?” 覃隱溫和笑道:“對在下直呼其名即可?!?/br> - 覃隱將書籍放回架上,忙完一天事務,活動活動勞累的肩頸手臂。校閱工作需長期伏案,手指內側都磨出繭子。房佐添上燈油,打算挑燈夜戰,邊手攏火焰邊吐槽:“這無肚皮干嘛來了?瞎搗亂!” 對校書工作一竅不通,亂下指令,還要求整改,改改改不知道改什么,這不滿意那不滿意,修好的書稿也被打回再修,理由是小篆看不習慣。底下的人不敢說反對,應付差事大家都是懂的,這才頭幾天,鬧掰了對誰都不好,誰都難看。 “古籍是小篆,他要修成楷體,”房佐拿著狼毫哭笑不得,“那我做什么郎中,直接去做抄書員唄!” 覃隱找出一卷書簡,在桌上攤開來,“抄書員的要求他也達不到,大抵?!?/br> “欸,小隱生,”房佐探身道,“昨日賞春游園好玩嗎?” “嗯……怎么說呢,”他左手撐頜,好似認真回想,“你們走了之后,就那樣吧?!?/br> “就沒有看對眼的?” “跟誰看對眼?就幾個姑娘,有一個我看了她好久,她也沒在意我?!?/br> 房佐大驚:“你竟然有看的姑娘……不對,有你翡玉公子盯著看都能忽略的女子?” 覃隱不再詳談,耐人尋味地微笑,叫人盡管去猜。房佐不死心繼續追問:“你沒聽聽那姑娘談些什么,打聽打聽身份如何?” 覃隱想了想道:“她說她被退過婚,還有個孩子?!?/br> - 第二日,吳皮度拍板先修《本經陰符七術》第四五卷,秘書監喻觥去同他交涉。這無疑是給內部增加工作量,在如此繁忙的情況下,皓文館對各地進諫古書的要求下都是一推再推,托辭無非是圣上令先修儒學,光復儒家,尊崇道學不為過,往后稍稍。 底下一片怨聲載道,最后雖然喻觥贏了,卻怨氣難消,喻觥就說,鶴鵲姑蘇亭一聚,大手一揮,皓文館買單! 當天放班得早,趕去鶴鵲亭占座,都想坐在喻觥身邊巴結巴結,有眼識見的也想坐在吳皮度身旁聽他吹噓給他敬酒,反正這座位選擇大有學問在。覃隱與房佐同乘一輦,到得晚些,好位置已經被選完了。 樊、羅這兩人在一塊兒,給他倆留了座。那邊吳皮度被年輕的校書郎們圍擁著諂媚奉承,好不得意。幾個老疙瘩互相倒酒,碰了碰杯,干了,這里面覃隱顯得有些異類。 “聽聞翡玉公子看上了一婦人?”樊仕朧好事道。 “那可不是普通婦人,”房佐插嘴,“那是帶孩子的棄婦!” “婦人好,婦人得髓知味?!比岁帎艕诺匦ζ饋?。 羅焞中問:“這棄婦長得怎么樣?” 樊仕朧道:“都棄婦了能長多好看?定是配不上我們翡玉公子的?!?/br> “小隱生喜歡最重要,管得著嗎你們!”房佐提醒,“都說寧娶寡婦,不娶生妻,你可要想好了?!?/br> 被棄被休女子,必是犯了“七出之條”,即無子、yin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娶了她們的人,背后也必會遭受指指點點,流言蜚語。 “人家看不看得上我另說呢?!瘪[笑道。 三個人又開懷大笑,“來喝酒喝酒?!?/br> 晚點,以吳皮度為首的說要去醉美樓放松放松。幾個老家伙不想參與,覃隱就借口送這三位大人回家也不去了,吳皮度對他去不去不在意,東倒西歪吆喝著勾肩搭背離開。 覃隱在幾位大人的馬車前送別,樊仕朧酩酊大醉還在念叨寡婦生妻,給他掛著的人說咱們也去找個婦人“放松放松”,房佐說去你的!要給他扔地上,叫人忍俊不禁。 “幾位大人,注意安全?!瘪[作揖行禮,囑咐車夫慢點,看著車離去。 正要返回,聽見另一輛車里有兩人在說他假正經,不合群。他們不知道正主就在外面,說得肆無忌憚。說他人緣是好,但就是有些方面端得厲害,去個醉美樓,好幾次不點姑娘光喝酒,后面都不愛叫他。那人說:“裝給誰看呢,醉美樓??涂墒嵌贾浪较氯サ??!?/br> 另一人說:“人家有那龍陽君的本事,你有嗎?說不定是學伺候男人的技巧去了,盡心盡力侍奉君王?!?/br> 說著促狹地笑起來。 - 覃府的馬車在蔣宅外停下,被告知蔣昭未在家,但他自行出入蔣昭跟寧諸家已是常事。聽聞他來,客房備下的浴桶床鋪都打點好了,他們三人在自己家都有為對方專門留的房間。 覃隱喝著茶在院中等蔣昭,可見他醉醺醺地摟著侍妾回來,也說不了什么話。蔣昭口齒不清地說:“小隱生,我今天陪大貴客喝酒去了,是真大大大……大貴客,明天跟你講?!?/br> 他坐著,仰面看他,略感頭疼:“好,明日再談?!彪S后便到客房歇息了。 夜晚,隔壁房間歡yin嬌喘的魚水之聲不絕于耳,持續到子時還在調笑,不時傳出女子的嗔怪燕雀聲。蔣昭雖未成家,侍妾通房眾多,早已司空見慣。 覃隱小臂搭在額頭上,閉著眼睛卻不能入睡,翻過身嘆了口氣。 假如他現在說話,聲音一定是啞著的。 - 陳玞 有人敲門,曲家娘子來應,開門見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書生模樣的人。這人樣貌并不出眾,臉圓得沒棱沒角,透著一股憨厚老實的傻氣,個子不高,身材適中。曲家娘子問他找誰,他恭敬作一禮道:“我叫李……” “我認識我認識,他我認識!”院子里曲甲第跑出來,跑到門邊對李沅道:“小友,又來找我玞姐的吧?” 上次游園春會后李沅問她要聯系方式,她給了曲甲第家的住址。曲家娘子把手在圍裙上擦拭,邀他進來坐坐,他客氣道:“坐就不坐了,勞煩娘子幫我這封信轉交給陳姑娘?!闭f著雙手奉上一信封。 曲甲第大大咧咧把信接過:“這事好說?!崩钽溆中念I神會給了他些銅板。 曲家娘子問:“你這信里都寫了什么呀?”李沅答:“就是在下做的一些文章罷了?!?/br> 要是寫情詩情書之類的她不會收,曲甲第就提點過他,之前凡是求愛信玞姐拿到手就撕了,是以李沅不敢冒進,送文章探討她倒還饒有興致地看一看,期待長此以往感化她,而且自己長相本分老實也不招人厭才是。 曲家娘子忙著做菜,曲甲第大喊鍋要燒干啦,等他娘走開后,挑眉沖李沅道:“不能老光送信啊,什么時候把我玞姐約出來?”其實是他想出去玩了。 李沅面上一紅:“不著急不著急?!?/br> 陳玞對約出去踏青郊游并不排斥,她本身也挺好玩,但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把紀道雍也叫上。李沅也是個慢性子的人,并不急于求成,這要求也沒什么。 天底下有兩種人,一種認為姻緣是注定的,一種相信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李沅這樣的只能是第二種,他覺得大多數人都是第二種,他和陳玞應該也是第二種,默默努力就能做到。 走在青石板鋪成的橋上,陳玞跟曲甲第在搶冰糖葫蘆吃,李沅想著自己的出游計劃,以及等會兒看到的陳玞的反應,對今天的安排格外滿意,紀道雍則顯得有些陰郁。 李沅注意到他,想會不會是自己拉好友出來作陪襯,冷落了他不高興,遂問道:“紀友兄,你似乎心事重重?” 紀道雍說:“沒事,還是母親病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多提了?!?/br> 李沅是知道他母親臥床已有數月的,他將手頭全部的積蓄和每月的俸祿都拿來給母親治病,眼下快要沒錢了,李沅也接濟了他不少。寬慰他道:“久病床前無孝子,紀友兄已是至誠至孝,出來散散步換換心情也是好的,再者伯母也不想看到你憂慮成疾?!?/br> 紀道雍嘆“也是”,拿過酒肆的食單看起來,點了幾樣清淡不貴的小菜。李沅又加了幾道rou菜,笑問陳玞曲甲第可還要吃什么。他對紀道雍道:“以后可能還得麻煩你作陪幾次?!?/br> 紀道雍是知道他的心思的,一副包在我身上的神情。有意無意地提到李沅的官職、地位,說的都是他的優點:“別看李友弟現在只是吏員,往上升任的希望大著呢,在朝中關系人緣也不錯,同僚有事都愛找他,他為人可靠又放心,本分得很?!?/br> 陳玞點點頭:“那紀兄你呢?” 紀道雍有些尷尬:“我自是比不上李沅老弟?!?/br> 陳玞好奇道:“你的官階官品為官情況為何不說一說?” 她對朋友一視同仁。 紀道雍只好說:“這個,吏員,也是吏員,沒什么好說的?!?/br> 那這樣談話交的友感覺沒意思,她開始想念以前的朋友了。 陳玞說道:“還沒問過兩位兄友平時喜歡玩什么?” 李沅手不安在大腿褲子上搓:“平日里公務繁忙沒多大時間,休沐日喜歡踏青賞景作兩首小詩,寫點文章?!彼菙嗖桓艺f男人都有的那點愛好的,況且他不常去,在他看來這已經勝普通男人一大截了,是君子中的佼佼者。 紀道雍說:“無他,惟愛讀點圣賢書?!备鼪]意思。 “哦……”陳玞開始體會到話不投機半句多。 但李沅卻想從陳玞本身的有趣里尋找價值,像是為了將自己從無趣中拯救解脫出來:“陳小姐都喜歡玩些什么?能不能也帶我們去玩?” 他看著她的希冀目光仿佛無論她提出玩什么他都無條件陪伴,因為他誓要將她拿下,可陳玞咽下食物,從那眼神中看到希望她成家后安守本分相夫教子的過渡發生得自然而然。 陳玞迎著那目光道:“我嫁過人,還有孩子?!笨晌椰F在還是這樣。 李沅問過孩子在哪兒,她搪塞道奶娘照顧著呢。早知道不說有孩子了。 卻被當成自謙,李沅立馬表態不嫌棄,“嫁過一次……無妨,孩子也能再有?!?/br> 陳玞問:“什么意思?” 李沅道:“你并非不能有所出才被休,只要能給夫家延后,再嫁不難?!?/br> 陳玞手持筷子,眨著眼睛,小嘴半張,欲言又無語的樣子。 曲甲第夾雞腿到她碗里:“玞姐,吃雞腿?!?/br> - 回程路上,曲甲第說:“你跟他們這些俗人說這些干什么,您可是宮妃娘娘?!?/br> “我是棄妃?!标惈c說了無數遍。 “那帝王玩的東西能跟他們一樣嗎?”曲甲第歡快地趕著馬道:“我在歷史書上看過,您要不高興,可以讓圣上拿烽火臺給你當煙花點著玩呢!” “那也不是給我的呀?!标惈c糾正道,“不知道冷宮是何意思么?” “嗨呀,總之要玩樂總是找得到人的,也不用跟他們兩個大迂腐說這么多?!?/br> “我們只是不能得他們的樂趣罷了,從作詩寫文中自得其樂,誰說不叫快意人生?要像之前賭場、戲院、樂坊結識的酒rou朋友,那些人品也不怎么樣?!?/br> 陳玞這么久是各處都去遍了,見識過不少人,馬場賭場青樓樂坊這些地方,最是形形色色的人魚目混珠。比如她在賭場認識的“朋友”,甲想騙錢,乙借錢不還,后來受連累的丙找上陳玞一起去找甲乙算賬,甲把爛賬都推到乙身上,乙被暴打,小團體分崩離析。 若說喝酒斗茶,吟詩作對,猜謎下棋,與文人雅士交往自然是要好于酒客賭徒,可他們總談論一些她不想聽的東西,附庸風雅之人的清談玄說,她也體會不到樂趣。 游肆,除胭脂頭面成衣鋪外,魚鳥花蟲集市是逛得最多的,還拿自己培養的桑蠶去賣過。但到最后,身邊人除小甲外一個也沒留下。 - 下次李沅他們再邀請她出游時,她還是去了。 到了酒肆,卻不見人齊,只有紀道雍一人先來布置。他從窗戶探頭往外看,不知人什么時候來隱隱著急,回頭訕訕安撫陳玞道:“可能道上馬車多,路面擁擠,再等等?!?/br> 過來給她倒酒:“先喝著,李沅與那甲小友定是有事耽擱了?!?/br> 陳玞不疑有他,拿起酒喝,突覺頭重腳輕,四肢發麻,失去意識,一頭栽倒在桌上。